现代生活与希腊理想

现代生活与希腊理想

现代生活,外观虽富丽矞皇,气象万千,内容实甚寒俭。其最大病源在缺乏精神上的理想。独裁制之盛行,与侵略战祸之蔓延,充分表现人类行动,已失去理性之控制,而为暴力所支配。履霜坚冰,其来有自,有识者固早已惄焉忧之。夫今之所谓现代生活,实指现代西洋人之生活而言,至东方之现代生活,不过西洋现代生活之微弱的模仿而已。现代西洋人之人生观,就大较言,似已失去重心。觉世间一切无可信,一切不足信,精神飘流,随波起伏,激之东则东,激之西则西。耶教之潜势力,在今日虽仍未可侮,然已非西洋人共有之信仰。而旧信仰既倒,新信仰终未建立。人心浮动惶惑,中无所主,各种偏宕之理论、狭隘之主义,乘机兴起,以号召愚众。今日西方文明,可谓盲目的活动,人力物力,掷诸虚牝,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物质上交通工具之改进,机械之发明,使人类千里一室,謦欬相闻,而精神上则彼此仇恨,视同胡越,咫尺之间,邈若山河。物质愈接近,精神愈暌隔,物质愈一致,精神愈分歧,矛盾混乱,莫此为甚。或曰,野蛮者无标准之谓也,使此定义而确,则现代生活能免于野蛮之讥者,盖几稀矣。

西方文化发源地有二:一为帕勒斯坦,一为希腊。前者产生耶教,后者产生哲学、科学、文艺、政制。现代生活,缺陷孔多,补偏救敝,仍不得不归而求之于帕勒斯坦与希腊。事有必至,无可避免。此犹解决目前中国问题,虽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而最后答案,仍须从本国文化源头上着想也。耶教精义何在,前途何如,在现代生活中究应占何位罝,彼土学者,腐心焦思,论之已详。兹事体大,姑从阙如。本文所欲约略言之者,乃在希腊文化与其所含之理想。

观察文化厥有两法。如法官审案,搜集一文化功罪之证据,必详必备,证据既齐,然后鉴空衡平,加以判断,此一法也。此法言之匪艰,而行之维艰。且揭发一民族之劣点,每足以因此而误解此一民族。如外人中有所谓中国通者,列举中国人之吸烟、缠足、懒惰、贪污等等,谓由此可以了解中华民族,其为荒谬,固已尽人知之。注重一文化之功绩,认识其意义,估计其对于人类历史永久之贡献,此又一法也,陈义尚不甚高,所见或非全貌,然平易近情,切实可行。今兹所述,盖取此法。

西洋文艺复兴,为古学重振之时期。常人语及古学,每以希腊、拉丁并举,不分轩轾,实则二者精神面目迥异。文艺复兴之风格,与其谓为希腊的,毋宁谓为拉丁的。以当时第一人文学者彼得·兰克之博学多闻,且不甚能读希腊文学,其他可知。真能欣赏希腊文学,了解希腊文化,乃在十九世纪,此实第二次之文艺复兴也。十九世纪中,清如山泉之希腊思潮,与汹涌澎湃、泥沙俱下之现代思潮相汇合,世莫之察。然有识之士,受希腊影响者,人数虽少,而其效则甚深且巨。英国大诗人雪莱,于希腊流风,倾慕备至。尝谓古代雅典社会,虽有缺陷,然从无一时代力、美、德三者,有如此之发达者,亦从无一时代使天地间冥顽之力,受人类不违真美之意志之支配,有如此之贯彻者。雪莱一代文豪,讴歌希腊,不及其文学,彼知希腊之有造于今世者,固不限于文学艺术,其生活形式尤足资楷模也。

约翰·穆勒,学术权威,逻辑名家,然赞美希腊,与雪莱如出一辙。穆勒天资过人,三岁即读希腊文,八岁读拉丁文,十二岁已能解释亚里士多德之修辞学。穆勒读芝诺芬之回忆录,因敬慕苏格拉底之为人,以为若苏氏者,可为生民之表率者也。穆勒之言曰:“审问一切,不畏难中止,非经消极批评之严格考核,使错误矛盾、思想混乱诸弊一扫而空,则不从自己或他人处接受任何主张。尤要者采用一字之前,必须于此字之意义,完全明了,承认一命题之前,必须于此命题之意义,完全明了。此数者吾人所得于古代辩家之教训也。诸家于消极方法,虽充分运用,然对于真理之真实性,并不因此而怀疑。对于真理之追求,并不因此而漠视。一种寻求真理与应用真理于正当途经之崇高热忱,诸家莫不有之。亚里士多德不减于柏拉图,虽就文笔之动人而言,亚氏诚远逊于柏拉图也。故熟习古代文字(此指希腊、拉丁而言),不仅为最佳之文学教育,且为伦理与哲学修养奠其贞固之始基也。”于苏氏及诸哲品德,言之可谓深切著明。

雪莱、穆勒,所见略同,此其故可深长思也。夫希腊之可贵,不在其物质之成就,而在其精神之启示。现代生活建筑于三种观念之上,即科学技术(指科学之应用与现代文化以物质躯壳者而言),及一种人生理想。此三者希腊皆已有之。希腊人乃科学与技术之创造者,至人生理想,彼之所有,过于今人。请先论科学,科学目的,在寻求宇宙之合理解释,扩张知识领域,以谋文明之进步。此种观念,来自希腊。希腊人恃其天才,崛起于迷信巫术之中,赤地新立,以创造一种对于人生采取科学态度之文化。人类知识上之造诣,似莫有过于此者。希腊人实际科学贡献如亚里太克(盛时在纪元前一五六左右)太阳中心理论之发现,亚启米达(纪元前二八七——前二一二)水力学上基本原则之说明,欧拉图芝尼(纪元前二七六——前一九六?)推算地球周围为七八五〇里,以及德漠克里都(纪元前四六〇?——前三六一)之论原子,安那孟特(纪元前六一〇——前五四七)之论进化,就其时代言之,弥可珍贵,然真可珍贵者,乃在自野蛮与原始迷信之黑暗中,透露一线曙光,为迄今犹不可多得之科学性格耳。科学性格之主要条件,为热烈求知,服从理性,以及谦抑、谨慎、忍耐、勤勉诸美德,德漠克里都曰:“我宁愿发现一科学事实,不愿为波斯大帝也。”又曰:“人生乐趣不在身体,不在财货,而在于正义与丰富之智慧。”安那若哥拉(纪元前五〇〇——前四二八)曰:“生自可乐,因有生吾人始能观察天象与全宇宙之秩序也。”此热烈求知之说也。柏拉图于《法律》一书中曰:“法律典章,不应居于知识之上。使理智而为法律典章之臣仆,实是罪恶,理智者固当君临一切者也。”此服从理性之说也。德谟克里都曰,“真理深藏于密,吾人实一无所知”,“人类之意见,无异儿戏”。此谦抑之说也。欧匹卡末(纪元前五四〇?——前四五〇)曰:“冷静与怀疑乃心之经纬。”海拉克里都(盛时在纪元前五一三左右)曰:“吾人不应对于最重大事,作轻率之判断。”德谟克拉都曰:“发现一己之谬误,较发现他人之谬误为佳。”此谨慎忍耐之说也。欧匹卡末曰:“天鬻美物于人,其价则努力也。”此勤勉之说也。以上所录,语虽简略,意则昭彰。次论技术,常人每谓希腊有科学精神,而无科学技术,此说未可尽信。现代发明之机械,希腊诚无之,然希腊人非不知技术之重要。柏拉图《法律》一书中,叙述文化之成分有四,而技术居其一。大悲剧家伊斯克里斯于《波罗米梭斯》一剧中描写人类由原始生活渐次上进,至于不可想像,其物质之基础,即为技术之发展。希腊人技术之成就,亦颇可观。雅典女神庙建筑之精美,至今犹为人称道不衰。亚启米达所制机器,表示大科学家用其心力于实际之发明。然应用科学于希腊终不发达,希腊人以为科学研究,诚为人类极高尚之活动,惟为实际利益而应用之,则殊可鄙。此种观念或不免谬误,但较近世视科学为利薮,一若科学价值,全在实用者,犹觉略胜一筹也。

现代应用科学之成就,可谓登峰造极,迥非希腊人所能梦见。然希腊人既思知物,复思知人。今人心理,似仅思知物而不思知人,即当其思知人之时,亦每视人为物,以物之观点视人,而不以人之观点视人。此则论人生理想,希腊学说,足可供参证者也。希腊人以为万物各有其“德”,耳有耳德,目有目德,刀有刀德,尺有尺德。耳之德在善闻,目之德在善见,刀之德在善割,尺之德在善量。于人亦然,农工商贾,教师医生,各有其徳,即各有其职,以精益求精。惟农工商贸,教师医生,皆人也,人必有人德。吾人一生所应致力者,即在发现此人德,以完成之耳。此发现人德完成人德之理想,足以使人舍去各种小范围内之目的,以寻求人生之总目的,自下而上,由近及远,与时偕行,进步无穷。且内容丰富,多方发展,无狭隘固陋之弊。怀此理想者,力求精善,不问精善之结果,但问精善之本身。势位名利,不稍措意,有无所为而为之态度焉。最佳之希腊文学与艺术作家,无所为而为之态度亦最明显。观察人生,不激不随,不偏不倚,不受自我表现与功利观念之毒,描写各物,适如其分,不加渲染。十九世纪之伤感文艺与最近盛行之宣传文艺,皆非希腊人之所尚,其无所为而为之态度使之然也。

希腊人之人生理想既如此,然则对于现代人类之两大活动政治与经济究持何态度乎?希腊人以为政治问题乃人的问题。国家存在,在使人民得有一种良善生活,此理至明,然为政者往往急于应付当前环境,视为缓图,是大惑也。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一书中,言之再三,曰,“国家为生活而建立,为良善生活而继续存在”,又曰,“政治社会为高尚之行为而存在,非仅为公共生活而存在也”,又曰,“政治之重要工作,在造成国民之良好品格,俾彼等能有高尚之行为也”。柏拉图视政治原理为道德原理之扩大,二者不能分离,亦不当分离,于当日名政治家如裴列克里辈责之甚严,以为彼等所尽力图谋者,乃国家之富强,而非风俗之淳美也。《法律》一书中且曰,“国中不应有金银,亦不应借权子母习技艺以牟利。……惟耕稼所得,法律不禁,然即此亦不可因利忘义,以陷溺其身心,身心苟无修养,虽富无益也。吾固屡言之,财富最不足重。世人咸感兴趣之三事中,正当之财富,应居末位,身体之注意,应居第二位,精神之修养,应居第一位……”立法者宜时自省,“何者为我之正鹄乎,我之所为,将达此正鹄乎,抑将失此正鹄乎”。柏拉图政治思想,一往不返,稍嫌迂远。然当此举世扰攘,人将相食之日,得其说而存之,如晨钟暮鼓,亦足发深省也。

希腊思想,视政治一事,不仅应有人的目的,且应用人的方法以达此目的。现代国家,规模庞大,管理綦难,加以科学之影响,技术之暗示,使人于不知不觉间,知有工具而不知有用此工具之人,思以机械方法,解决政治上一切问题。今日民主,明日独裁,今日自由,明日统治。计划风起,章则云涌,每议必会,无家不专,令人目眩神迷,不知所措。柏拉图曰:“君以为国家宪法由一树一石中跃出乎,抑由决定一切之国民性格中自然流露乎。”凡百制度,皆为运用此制度之国民而建立,且须逐渐改易,以求适合于运用此制度之国民之性格。惜乎从事实际政治者,每忽视此浅显之原则,搪埴冥行,迷而忘返,为可异耳。

柏拉图名著《理想国》,亦可谓广义的讨论政治之书也。此书在西洋文化中之地位,舍《圣经》而外,莫可与匹。其主旨在发挥“治国在乎得人”之理。欲求改良政治,必先改良此改良政治之人。此书于选举、议会、财政诸端,今人所认为甚重要者,彼皆置而不论,惟兢兢于治国者之品格,如何陶冶此品格之教育,及如何保持此品格之个人生活。柏氏颇主张一种独裁制,惟柏拉图式之独裁制与纳粹式法西斯式之独裁制大异。非以暴易暴,以一种政治势力代替另一种政治势力,或以一种政治机构,代替另一种政治机构,乃以一种品格,代替另一种品格也。柏氏所倡革命,在乎以哲学家治国,此哲学家者,非后世狭义的哲学家之谓,乃柏氏心目中之理想人格。对于真理,有极热烈之爱慕,对于永久价值,有极清晰之认识,心身二者受严格及长期之训练,习劳苦,安贫困,志一神凝,不诱于物,然后献身政治,为国宣劳焉。柏氏以为苟此等人而不在位,或在位者而非此等人,则国家与人类,永无和平之望也。

柏拉图于《理想国》第八章中根据希腊社会描写各种政体之嬗变,最富兴趣。柏氏以为政体为国民品格之反映,有何种品格即有何种政体,由政体可以观察品格,亦可由品格以推测政体也。柏氏之理想政体,为贤人政治(原文之意为最好人之政治),其次为侠士政治、寡头政治、民主政治,最下者为独夫政治。独夫政治来自民主政治,犹民主政治之来自寡头政治也。二者皆由于太过,一由于过富,一由于过自由,过爱自由,卤莽灭裂,实为民主政治降而为独夫政治之原因。人民欲痛饮自由之酒,不醉无归,政府不允其所求,则人民詈之辱之,治者与被治者同科,不分尊卑。混乱不仅为国家之法律,且为家庭间及禽兽间之法律。父与子,师与弟,老与少,一切平等。父畏其子,师畏其弟,少者聪明,不后老者,老者且偷闲以学少年,恐他人视之为不合时宜也。仆与主平等,男与女无别,即禽兽亦憧憧往来,无所顾忌,鸡犬驴马,咸趾高气扬,旁若无人焉。最后人民感觉锐敏,达于极点,任何法律,皆当推翻,任何主人,皆当打倒。猗欤盛哉,独夫政治由此而起矣。独夫之兴,每托名于为民众谋自由,为民众谋解放。民众拥护之,其敌则欲击杀之,乃亡命走海外,已而复回,号于民众曰,汝等盍不组织军队以保卫我,民众立允之,盖见彼之危而不自见其危也。军队既得,此伟大之保护者,乃翦除异己,高车驷马,俨然独夫矣。独夫初则笑容可掬,蔼然可亲,曰吾之来将以废除债约与土地垄断也。及外患既平,犹穷兵黩武,以保其权位。国中弱者,迫于饥寒,辛苦作工,其强者则驱之战于四方,于是独夫失民心矣。昔年袍泽,有起而与之抗者,独夫毅然清除之,其所清除者,皆勇者、智者与富者。国人恶之愈甚,其自卫亦愈力,须军队亦愈众。然则安从得养兵之费乎,则夺神庙之宝库(希腊邑国,藏金于庙),尽取国中之财富,以与其徒众,倒行逆施,陷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国人至是始悔养虎贻患,欲除而去之,已无及矣。柏氏生二千载前,其所刻画之自由男女,非今日所谓前进之青年乎。其所刻画之独夫,非希特勒、墨索里尼辈乎。古今人情,相去不远,读柏氏书,益觉其文如日月,光景常新焉。

现代生活,经济为各种活动之中心。工人商贸,意气如云,举世滔滔,莫知其非,而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当日所见,则不尽同。以为人之最可宝贵者,既为理智,则人生理想,应为理智之充分发展,工商业之活动,与理想不符。然两氏非摒除工商,视为小道也。工商之有价值与否,视其目的而定,工商本身无可责,可责者往往为以工商为业之人耳。工商满足社会需要,不可或缺。苟优秀公民,设肆立厂,服务人群,不孳孳谋私人利益,则方当敬重之不暇,安肯菲薄之乎。柏拉图经济主张最为人惊异,且最为人误解者,厥为彼之共产主义。柏氏之共产主义,实为一种牺牲主义,禁欲主义。其范围仅限于治者,其目的为全社会,而非推行于全社会也。治者为社会中最优秀之分子,惟其为最优秀,故最应牺牲,最应禁欲。治者之于一国,犹理智之于一身。理智不当为欲念所支配,犹治者不当为经济所支配。今之社会主义者曰,欲实现民主政治,必须先握经济权,然后以经济权控制政权。柏拉图曰,欲实现贤人政治,经济权必须与政治权分开。政权与经济权操于—手,而欲政治廉洁,效率增加,南辕而北其辙,安可得乎。柏氏以道德论政治,悬鹄至高,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亚里士多德则富于常识,熟谙人情,《政治学》一书中,批评共产一节,颇可玩味。“人与人同居一处,有相同之关系,本一难事,而尤以有公共财产为甚。结伴旅行,即是一例,每因琐屑细事,而意见纷歧,口角不已。于仆役亦然,日常生活中最有关系之人,吾人往往亦最易与之龃龉。财产公有,弊如上述。现时措施,苟以良好风俗与法律改进之,或更妥善,且可有两种制度之优点也。财产在某种意义上,应为公有,惟为普通规则计,应为私有。因各人有一特殊利益,则彼此不至怨望,各治其事,进步更速。惟在好人间,就用而言,诚可如俗谚所云‘朋友,有物大家用也’。即在今日,此原则之踪迹,约略可寻,足见非不可行者。在有秩序之国家,此原则已相当存在,或更可付诸实施。盖每人虽各藏私财,然朋友有无相通,事极寻常。如斯巴达人互用奴仆犬马,若己有之。旅途中偶然绝粮,则取诸田野,不以为异。夫财产宜私而用之宜公,立法者之责在使人人有慈惠之心斯可矣。抑吾人觉一物为己所有时,其乐无穷,盖爱己与生俱来,非尽无益,与无可辩护之自私有别。自私之害,不在爱己,而在爱己太过,犹凡人鲜不爱钱,而守财奴则爱钱太过也。饮助友朋,欵接宾客,为人生一乐。然此非有私财不可,如国家统制过严,此数利皆不可得矣。共产制度,貌似忠厚。常人每易轻信以为倏忽之间,别开天地,人人相爱,家家互助。尤当彼等习闻指责之言,以为社会种种罪恶,皆自财产之私有而起,实则社会罪恶,别有所由,一由于人心之罪恶而已。”此节所言,初无奥旨,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人类好奇但求快意,亚氏又将奈之何哉。

希腊理想,洁净精微,末学肤受,未敢妄议。然即就兹篇所及,已觉微长足录,于现代生活诸问题之解决,或者有壤流之助。历史固不重演,但亦不容抹杀。来者不可度,往者犹可知,一民族一文化之前途,仍当于此民族此文化中求之。此理皎然,无问中西。孟东野诗云:“治旧得新义,耕荒生嘉苗。”况所谓旧者未必旧,所谓荒者未必荒耶。抑吾又有不能已于言者,建国大业,其惊天地,泣鬼神,牢笼万物,鼓舞群伦之原动力,固当出之于中国文化。至补偏救敝,增益其所不能,则不得不求助于希腊文化。西洋之所以为西洋,在于希腊。西洋之所以翘然有异于中国者,在于希腊与耶教之在西洋,源远流长,根深柢固,功罪参半,不宜轻訾。其信天悯人之怀,一瞑不视之勇,令人起敬起爱。惟语涉谶纬,迹近迷信,忍性违理,偏至激越,与我国和平中正之国民性,重人伦近人情之传统文化,不甚相合。而希腊文化,尊重逻辑,服从理性,以增进知识,探求真理,为人类至高尚之活动,反足以药我国人思想笼统、认识模糊、急功好利、愚而自用诸病。盖希腊人之所长,在于智慧之开发,如旭日初升,阳光四照,万物形态,无不呈露。吾国文化修养之所重,则在品格之陶冶,人情之谙达,与实际生活之处理。夫人生要道,不外道德与知识。吾国人对于道德之修养,与意志之训练,归而求之,似有余师。耶教面目虽异,而其精神贯注处,亦在道德。吾人心知其意,固无不可,拘于迹象,邯郸学步,则惑矣。希腊文化,着重智识,而不轻视道徳。其讲道德,亦用知识之观点讲之,苏格拉底所谓道德即知识也。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希腊之学,末流所至,诚不免于凿,然与中国学术配合,正可收截长补短相得益彰之效。学术问题,头绪纷繁。当此提倡科学追摹西化之日,引起对于希腊之兴趣与研究,似为一极重要事。现代文明,导源希腊,知有科学而不知有哲学,知有现代而不知有希腊,是犹知声而不知音,知音而不知乐也。

(《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