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与今日之中国

李纲与今日之中国

当今中国局势,甚似北宋末叶。彼时之有金祸,犹今日之有日祸。吴乞买,则昭和也。金兀术、粘没喝、干离不,则荒木、松井、板垣、长谷川也。金人之狡诈残忍,思并吞中国,则俨然今日之日本军阀也。然宋有抗敌英雄曰李忠定公纲者,可为百世师焉。靖康、建炎之际,朝议和战靡定。宰执如李邦彦、唐恪、耿南仲、汪伯彦、黄潜善辈,不知出一计,决一策,以与金人抗。惟日以迁都、输金、割地、请和为言。独李纲忠诚勇毅,力排和议而主战守。其所谋划,皆安危至计,体大思精,一一可见诸措施。惜乎钦、高二帝,庸儒无远志,见贤而不能用,用之而不能久。朝臣复妨功害能,必排去纲而后快。纲去,国事遂不可问。以纲之处境,与今日情势较之。外寇鸱张,祸迫眉睫,此其所同也。然一则暗主佞臣,畏敌忌贤,朝议纷纭,和战莫决。一则举国一心,同仇敌忾。昔犹闻模棱之论,今则苟非汉奸,无有舍战守而言求和者,此其所异也。纲之处境,可谓艰难,观其《象州答吴元中书》:“嗟乎!子胥欲霸吴而尸浮于江,苌弘欲兴周而血化为碧,孔融以为汉而见收,田丰以言效而不免。昔之贤,智如此,何独我哉!”足以知其胸中之郁结矣。夫李纲抗敌失败之英雄也。纲之失败,宋室之不幸。然其抗敌之精神与言论,固当常留天地间,亘千古而不可磨灭。中国夷狄之患,自古有之。往哲垂训,莫不以攘夷为急。《春秋》大义,即在尊王攘夷。彼时之王,今之中央政府也。必尊王而后可以攘夷,必全国统一,服从中央政府,而后可以抗日。尊王与攘夷之不可分,犹统一与抗日之不可分也。吾国历史上,凡媚敌求和者,莫不为大奸慝。以宋而言,如李邦彦、汪伯彦、黄潜善、秦桧是也。凡抗敌主战者,莫不为大忠臣。以宋而言,如寇准、李纲、宗泽、岳飞是也。兹文所论,仅及李纲,然纲实为代表人物。论纲而中国文化中传统抗敌之精神,乃昭然如日月之照耀于天壤间焉。

李纲抗御金人之大计,具详于《邀说十议》。高宗建炎元年五月,召公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六月公至行在,入见,涕泗交集,帝为动容。然初未受右仆射之命,以十议邀说高宗,度其能行乃肯受命。其议国是曰:

和、战、守三者一理也,虽有高城深池,弗能守也,则何以战。虽有坚甲利兵,弗能战也,则何以和。以守则固,以战则胜,其和可保。不务战守之计,惟信讲和之说,则国势益卑,制命于敌,无以自立矣。

山河财用有尽,而金人之欲无穷。少有衅端,前所予者,其功尽废,遂当拱手以听命而已。昔金人与契丹二十余战,战必割地厚赂以讲和,既和,则又求衅以战,卒灭契丹。今又以和议惑中国至于破都城,灭宗社,易姓建号,其不道如此,而朝廷犹以和议为然。是将以天下畀之敌国而后已,臣愚,窃以为过矣。

此与建炎元年,公至江宁上封事中所论者大旨相同,封事中之言曰:

自古夷狄为中国患,所以待之者,不过三策,曰和,曰战,曰守而已。长驱深入,吾城池坚而人心固,则可守。凌犯无已,吾士卒勇而形势利,则可战。虏气既慑,吾辞理直而威力强,则可和。故能守而后可战,能战而后可和,三者虽殊,其致一也。

和、战、守三者一理,能守而后可战,能战而后可和,实千古不刊之论。旬日来日寇因沪战失利,颇思局部讲和,俾得倾其全力以犯北方。报载日政府有挽英美调停沪战之说,确否不可必。然敌人阴贼险狠,安知其无比诡谋,九国公约会议中,英美为自身利害计,或亦将提出停止沪战为先决条件,此正纲所谓以和议惑中国也。所幸当局已明白表示始终抗战之决心,非俟日本军队完全撤退,吾人之抵抗决不停止,此则令人振奋无已者也。

纲之议战曰:

昔周用乡遂之兵而出无不胜,汉用羽林孤儿七郡良家子而制服四夷,唐用府卫之兵而威振天下,齐用管仲之法而九合诸侯,秦用商鞅之令而卒并六国。然则有天下国家者强兵战胜之术,概可睹矣。为今之计,莫若法乡遂府卫之制而寓兵于农,法羽林孤儿七郡良家子而参以募兵,改法更令,信赏必罚,以壮国威,以养士气,使之有勇而知方,然后兵乃可用也。

国家承平之久,文事太胜,以武弁为羞,而学者以谈兵为耻,至于战卒贱辱之甚,无以比者,正当趣之时变,以武为先能言兵者,稍褒崇之,置武功爵,益养死士,有以得其心而作其气,则战胜于一日之间,有不难也。

此所言者,与近年政府推行壮丁训练,颁布征兵制度,集中训练军官,实施军事教育同一用心。广西民团训练,寓兵于农,源本乡遂府卫之制,其规划组织切实可行,且已著有成效。今全面抗战已经发轫,欲求最后胜利,则广西民团训练办法,似有推行全国之必要。斟酌损益,是在各地之有司。

纲之议守曰:

夫以四方万里之远,而金人欲以力经营之,故其力之所及者,靡不悉取,而其力之所未及者,留衅以为异日之图。此必至之理也。为今日守备之策,当以河北、河东之地,建藩镇,立豪杰,使自为守,朝廷量以兵力援之,而于沿河、沿淮、沿江置帅府要郡以控扼。修城池,备器械,屯兵聚粮,坚壁清野,教车战以御其奔冲,习水战以击其济渡,使进无所掠,退不得归,则其势必不敢深入,至于陵边隅,破城邑,则不能保其必无也。但能备御今冬,不至越轶,使国势渐定,人心稍安,则自此得益修军政,吾无患矣。

此节所述一若为今日大局写照,虽时移世易,应付之道,古今异宜。然抗敌之基本策略,此节言之甚明,恐今日亦不能外此耳。

纲之论伪命曰:

昔李唐有安禄山之乱,大臣如达奚珣、陈希烈之流皆相贼用事,而其余受伪命者,肃宗反正以六等定其罪,然后唐之威令伸,以有中兴之功。今宜依此考核其罪之轻重,以秉权用事者为一等,以受伪官迁职者为一等,以北面而臣事之者为一等。其有致仕及曾乞致仕而不许者,犹有羞恶之心,并与旌别,应以忠义为贼所杀,如李若水等,皆追赠而优恤其家,则善者知劝,恶者知戒,天下之士风丕变矣。

非常时期赏罚最宜严明。处乱世当用重典。非此则善者不知劝,恶者不知戒。人亦何乐而不为恶乎?此次抗战开始,中枢曾颁惩治汉奸条例及军律等等,最近空军将士之陆迁、张自忠、刘汝明之撤职查办,李服膺、曾正祥之就地枪决,皆足一正国人之观听。自九一八以来,赏罚不明久矣,及今图之,犹未为晚也。

《邀说十议》中,尚有议巡幸、议赦令、议僭逆、议本政、议责成、议修德,所言皆深切著明,精义所在,无间古今。纲一生志节谋略,具见其全集中,孤忠耿耿,终其身以攘夷修政为己任。靖康朝以死力争,勿迁都城。治兵备御,击退金虏。建炎入相,虽仅七十余日,然修军政,变士风,改弊法,省冗官,招买兵马,宽裕邦财,遣张所招抚河北,王璞经制河东,宗泽留守京城,西顾关陕,南葺襄邓,以为必守中原之计。使纲得行其志,宋室中兴,计日可待,又安用南渡为哉?今日者强敌深入,国命垂危,御侮图存,固赖全国人民之群策群力,尤赖为领袖者有李纲之志节,有李纲之谋略,公忠体国,久而弥坚。切风雨同舟之谊,怀亡国自我之痛,与敌周旋,生死以之,则少康造夏,其在斯乎?非然者中原尽失,江淮不保,蹙蹙靡所骋,效晋元且不可得。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吾又不暇为宋人哀也。

(《国命旬刊》193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