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治与法治

人治与法治

人治与法治之争,中西自古即已有之。中国政治思想,以儒家之人治主义为主,春秋战国时,百家竞鸣,儒墨道法,各思以其说移易天下。自汉以后,迄于清末,儒家传统,定于一尊。法家思想,不绝如缕。西洋远溯希腊,创行民主政治,法治观念,萌芽甚早。柏拉图于当时民主政治,深致不满,《理想国》一书,阐扬人治,不遗余力。然晚年于所著《法律》书中,以为人治理想,陈义过高,可遇而不可求,由绚烂归于平淡,终觉以法治国,为切实可行。亚里士多德于其《政治学》中,推尊法治,谓法者理性之表现,不杂私情者也。罗马民族,于法律具有天才。降及近世,英国宪政,树法治楷模。魁儒杰士,如浦克、卡莱尔、罗斯铿、安诺德等,目击民主政治之流弊,提倡自然贵族、英雄崇拜、文化修养诸学说,箴时救弊,功不可没。然英国法治之精神,初不因是而有所变更。就大体言之,中国重人治,西洋重法治,二者各有其理论上之根据,亦各有其利弊得失。吾国今日大势所趋,由旧转新,由人治转为法治,在此转变之历程中,如何斟酌损益,舍短从长,殊足令人深长思也。

为人治之说者,大都偏于理想,于执政者加以理想化,假定其为一品格完善,动机纯洁,无往而不为人民谋福利之人物,儒家称之为圣贤,为仁者。圣贤仁者,一方为政治家,一方为教育家,以身作则,不令而行,以人格感化,而不以刑罚迁过。圣贤仁者,能居高位,则国自治而天下自平。《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以及《孟子》“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正君,而国定矣”,皆是此义。柏拉图《理想国》一书中之哲学家,亦为想像人物。柏氏以为欲政治清明,非哲学家执政不可。“苟非哲学家执政,或当今所谓政治家,变为真诚而有才能之哲学家,政治与哲学,合而为一,现时政治与哲学,彼此分离,不相为谋之情形,完全消除,则国家人类之祸患,终无已时也。”柏氏于《政治家》一书中,以为政治家者,乃一艺术家也。其于艺事,默识心通,神而明之,不受任何规矩准绳之束缚。艺术家自力求艺事之完美,政治家以人民为对象,自力求人民之福利,人民同意与否,可不必问,旅客与病人,为其本身利益计,当听船主与医师之指挥,而不宜强不知以为知,自作主张。此与十八世纪开明专制之理论暗合,吾国数千年来视执政者为君师,为民之父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民本之说,而无民权之实,一切政权,皆以为民。而皆不出于民,犹柏氏认执政者为船主医师,而人民为旅客病人也。此种理论,有一基本假定,即每一执政者完全为人民谋利益,而毫不为其本身谋利益,按诸实际,相去甚远。政治之事,必须讲明责任,获得同意,执政者不向人民负责,不得人民同意,不受人民制裁,而谓其必能谋人民之福利,未免过涉玄想。至宗教上之天意制裁,或道德上之良心制裁,其事渺茫,行之政治,绥不济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视民听岂可徒托空言,而不使之发生实效乎?

柏氏于《政治家》一书中,又谓法律只讲通则,不讲个别。人事纷纭,莫可究诘。单简呆板之法律,不足以应付复杂变动之人生。法律乃一倔强顽梗,愚而好自用之暴君,安足以治国。以法治国,犹医生不继察每一病人之体质,与病状之经过,随机应变,对症下药,但知抱定书本,袭用旧方,未有不误事者也。《荀子·君道篇》曰:“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则法虽省,足以偏矣,无君子,则法虽具,失先后之施,不能应事之变,足以乱矣。”人事无穷,法律有限,胶柱鼓瑟,削足适履,以生人而用死法,危险孰甚?然人生应变固要,处常更要,公共生活,以安全为第一义。社会中必须有若干规则,共同遵守,而此若干规则,如欲使其有强迫性与相当永久性,则必须有“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布之于百姓”之法律而后可。边沁于其《立法论》一书中,以安全为幸福之基础,诸事赖之而后有成。吾人对于将来,固不可加以过度之约束,然亦不可不未雨绸缪,预为布置。柏氏对于法律之硬性,言或稍过。古代希腊法律,乃一套僵化之成例,即在雅典,修改法律,亦极不易。雅典议会,又□立法机关,故以少数静止粗疏之法规,应付日新月异之局面,自觉困难。现代法律,与时俱进,远较详备。议会为主动的立法机关,法官复可斟酌旧律,解决新案,柏氏反对法律硬性之理由,今日已非全部存在矣。

柏拉图视执政者为艺术家,如艺术家欲其艺术之成功,必须能运用规矩准绳,而不受规矩准绳之束缚,执政者如欲其政治成功,必须能运用法律章则,而不受法律章则之束缚。儒家主人治,思路正同,儒家想望圣人在位,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圣人之心,即是规矩,而不能别有规矩以范围之。此与法家以法为规矩,不论贤愚亲疏,贵贱贫富,一断于法,韩非所谓“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者,完全相反。欧洲十七世纪为科学家盖里略、笛卡尔之世纪,此世纪产生不少科学政治之拥护者,以英国培根为巨擘,亦倡人治之说,主张科学的君主,以为政府措施,应不受普通法与法官之限制,凭其智识,指导国家,要求法官之服从。斯德华朝神圣王权之理论,亦大率如是,谓普通法不能适应复杂之社会环境,尤以经济生活为然,特权并非废除法律,不过在法律之外,有时或在法律之上耳。近代德国君主理论将国家与社会分开,社会包括各种不同与相反之成分,经济方面,冲突尤甚。若干思想家,因倡议一种国体,赋君主以居间调停及中立之权力,以产生中和之政局。实证主义者如孔德等,对于治理阶级之无能,失望之余,希冀有一种独裁之权力,足以代表强者,同时又能保护弱者,以为保持平衡之调停人。此种独裁者,操行政之全权,不受宪法之制裁,理论上、实际上均为一国之元首,此皆渐由人治思想而倾向于独裁政治之说也。

人治之说,理想甚高。然贤智之人不常有,有之亦不易实行,末流之弊,成为独裁专制。柏氏《理想国》书中,但论人治,《政治家》一书中,虽主人治,已渐倾向于法治。至《法律》一书,则力言法律之需要,谓法律即文化,人类几经艰难而后得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此。吾人苟仅凭主观,每不能认识何者为社会生活之至善,就令认识之,亦不能且不愿追求之。吾人需要法律,使良心所暗中摸索之“善”具体化,客观化,成为一种结晶品。此善为公共之善,为全社会所公共追求之对象,惟有在此种社会中,个人方能得其本身之善。法律之执行,足令吾人薄弱之意志,得以振奋,无公论之组织与制裁,吾人每明知故犯,以私害公。设有人焉,生而知善之可贵,黾勉以求之,此人也固无须乎法律之指示。世间无高于智慧之法律,真正自由之心胸,自宜独往独来,不受拘牵。然此种人中之神,何处可得,梦想而已。不得已而思其次,法律与秩序,盖不可缺。法律虽非自由之心,确为心或理智之表现,虽不能泛应曲当,确大致不谬。法律既与理智为一,故终身不可离,生死婚丧,莫不有法,交际往还,莫不有法。财务处理,亦莫不有法,法律所不及者,则有风俗习惯以辅之。国家既有法律,即当视法律为至上,政府为法律而设,法律不分彼此,一视同仁。故政府亦当注意全体,大公无私,一断于法,能如是者国必盛,否则国必弱。吾人如欲锡以嘉名,可称之为神治。因法律为理智之表现,而理智实来自神明者也。柏氏所言之法,与荀子所言之礼,有相似处。荀子虽主人治,而其论礼谓“礼者,法之大分也”“礼岂不至矣哉,立隆以为极,而天下莫之能损益也”,颇有法家精神。韩非、李斯,得其一体,蔚为法家,盖非偶然。是犹柏氏晚年著《法律》一书,亚里士多德亲承其教,对于法治,遂益加推崇也。

亚里士多德于《政治学》书中,曾提及人治法治优劣论之问题。主人治者,谓法律与政府,如影随形,政府不完善,则其所颁布之法律,亦不能完善。况法律仅发凡起例,不能解决个别案件。然亚氏之意,以为法治终胜人治,贤智之人,应任护法执法之责,而不当以身代法。以法治者,犹以神治,以理治,以人治者,则杂以兽性矣。盖嗜欲乃野兽也,任情使气,心失其正,虽贤者不勉,法者纯然理智,不为嗜欲所累者也。夫欲得公平,必求其中,法者中之至也。如谓成文法过于固定,无伸缩余地,则有不成文法及习惯法在。吾人应尽量守法,法所不备,然后人得折衷于其间焉。亚氏之意与尹文子“圣法之治,自理出也”若合符节。《尹文子》曰:“圣人者,自己出也,圣法者,自理出也,理出于己,己非理也,己能出理,理非己也,故圣人之治,独治者也,圣法之治,则无不治矣。”法自理出,故有客观性与永久性。惟其有客观性,故不以一人之喜怒,而有所变更,《管子·任法篇》曰:“万物百事,非在法之中者,不能动也,故法者天下之至道也,圣君之实用也。”惟其有永久性,故不以一人之存亡,而有所兴废。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为人治之最大弊害。《尹文子》曰:“若使遭贤则治,遭愚则乱,治乱续于贤愚,不系于礼乐,是圣人之术,与圣主而俱没。治世之道,逮易世而莫用,则乱多而治寡。”法家驳难人治,言甚剀切。惟吾国法家,知有法治而不知有民治,法家之法,不出于民,而出于君。《管子·任法篇》曰:“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治者,民也。”立法之权,操之于君,最后仍以君主之权威,为法律之根据,故终亦不脱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之窠臼。政治家如管仲、诸葛亮,可谓有法治精神者,然管仲、诸葛亮存,则其法存,管仲、诸葛亮亡,则其法亦随之而亡。所谓法之永久性者,终不可得。卢梭《民约论》,提倡法治,更提倡民治。卢梭心目中之国家,每一公民,应有决定国家公共意志并参加立法之权。惟有参加立法,公共意志,始有表达之机会。盖法治不必即为民治,而民治则非法治不可。法家知有法而不知有民,与儒家相较,为治虽异,而所以治者,则仍然为君主一人而已。

中国人人生态度,大致为艺术的,而非科学的。人治思想,偏于艺术。重直觉,重意会,随宜应付,不主故常,视政治家为艺术家,成功与否,在其本身之修养与技术,而不在外界之规矩准绳。中国已往,一方为人治,一方又为礼治。礼治乃人治之方法,礼实是一种人生艺术,其范围虽甚广,包括所谓民法政治制度各项在内,然重要部分,如婚丧、祭祀、朝聘、会盟,以及日常生活仪节等,莫不含有浓厚之艺术意味。艺术之事,终赖天才。天才不常有,有之亦不能传授。粹匠绘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可传授,而巧不可传授,天才愈伟大,则巧之成分愈多,而不可传授之程度亦愈深,故政治上如仅恃天才,则必治少而乱多,韩非所谓“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法治偏于科学,科学为可以解释,可以分析,有系统,有条理之智识,故可以传授,可以累积。中才之士,勉力为之,足以有成。韩非所谓“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者是也。人治理想,得其人则为圣君,不得其人则为独夫。拉丁语云,最佳之事,一经败坏,便为最劣。画虎不成反类犬,虎不可得,犬则比比皆是矣。要之,人治之长,在能应变,在能斟酌实际情形,解决个别问题,此适为法治之短。法治通病,在呆板,在僵化束缚驰骤,不得自如。故由人治转为法治,欲求成功。第一务使国家所立法制,有相当弹性,得以人意伸缩其间。戴雪《宪政之法》一书中所称法治,其一种意义,乃指英国国会,代表舆论,有修改法律之权。法律随民意为转移,而非一成不变,与现实脱离者。美国宪法,素称硬性,然解释补正,亦自有道。一国法制,固须求其可久,更须求其可行,惟其可行,然后可久。《荀子·解蔽篇》云:“夫道者,体常而尽变。”法治善于体常,人治善于尽变。折衷至当,使国家法制,体常尽变,兼有其妙。是则立法者之责也。

国人过去有一普通观念,即法律与道德之对立是,以为法律不需道德,而道德亦不需法律,常人一言及法,即联想及于讼与刑。孔子有无讼之诫,《易》有讼则终凶之说。儒家刑外无法,以刑为法。其所□□之德治与礼治乃一事之两面,德为其里,礼为其表,礼是人生,艺术而德是此人生艺术之内容。孔子以德礼与政刑对举,“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大戴礼记·体察篇》以礼与法对举,礼义与刑罚对举,“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此种重道德轻法律之观念,深入人心,牢不可拔,视法律为一种必要之恶事,不得已而用之。末流所至,社会上自命有道德者,往往不屑守法,以为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非特不以不守法为耻,且以不守法为荣,一若愈不守法,愈显其道德之高尚者。迹其所谓道德,上焉者在家族伦常之间,次焉者乃有我无人,虚骄自私之名士习气而已。至先秦法家之理论,又以法律外于道德。《韩非·显学篇》曰:“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已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法家持论,对于法律,尊之适以贱之,因其与儒家犯同一错误,以为法律道德不相需也。实则法律之最后根据,乃在道德,法不能使人必行,法不能使人必守,行之守之,推究至极,仍是道德问题。法律与道德有密切之关系,必如柏拉图所云,法乃善之具体化、客观化,法乃善之结晶品,然后法之尊严,始能建立。尝谓西洋有宗教,更有法教,所谓法教,即法治精神,守法精神,弥漫全社会,蔚为风气,成为教化,人民终身由之,习焉而不察。吾国文化,严格言之,无宗教,无法教,而有礼教。礼无所不包,大至伦常纲纪,小至起居饮食,莫不有礼法律。实即刑律仅为礼教之附属品,《唐律》之礼教色彩最浓。宋、元、明、清,均尊《唐律》,源远流长,可以想见。现代法律,意义既深,范围又广,深者谓其为善或道德之具体化,广者谓人民生活之各方面,均在其范围之内,国家有宪法,国际有公法,民事、刑事有民法、刑法,即一公司之组织亦有公司法,凡有公共生活之处,即有法。昔日礼之推行,赖有礼教,今日欲推行法治,必赖有法教。法教亦可称为一种新礼教,人民视法,当如昔之视礼,同其神圣。社会风气之养成,国民心理之改造,恃乎法治教育之长期努力,非一朝一夕之间,所能奏效也。

在中国社会中,欲提倡法治,最初步骤,仍须有赖于人治。人治之妙,在利用模仿心理,由有政治地位者,以身示范,潜移默化,不教而劝,一般人民,闻风慕效,事半而功倍。中国向为官僚政治,官吏地位崇高,人民对之敬畏有加。民国以还,此风未泯。如官吏守法,尤其高级官吏守法,则如响斯应,效果之大,匪夷所思。反之如官吏不守法,而责人民守法,己身不正,虽令不从,守法运动,终属徒然。昔日为政以德,今日但求以守法为德,则子欲守法而民守法矣,风行草偃之理论,依然可通。法治优点,在有客观性与永久性,前已言之,民主国家之法律,由人民公意所产生,由人民直接间接所制定,一切决之于全体人民,与个人或阶级独裁之国家相比,其法治基础,自较稳固。然立法者人民也,行法者人民也,使法能保持其客观性、永久性者人民也,民主国家法治之成败,视人民本质之优劣以为断。《荀子·君道篇》曰:“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犹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橘逾淮而为枳,议会政治,行之于英国,异常成功,行之于他国,或不免失败。荀子所言,未可厚非,不过所谓人,应指人民全体,非指君主个人而已。抑民主政治中所称人民公意,亦自难言民主政治,每易流为暴民政治,为少数野心家所劫持,所利用,一如专制时代权臣之玩弄暗君昏主然,为祸之烈,言之塞心。故民主政治之成功,一方固恃国民全体程度之提高,一方尤恃有领导人才之养成,真正之民主政治,应力矫卑污浅陋之弊,人民之思想行动,应有标准,而不应标准化、机械化。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大政治家不为流俗而减低标准,中道而立,能者从之。领导人才,当于笃实之处,发出光辉,平凡之中,自然名贵。主持风气而不揣摩风气,指导舆论而不操纵舆论,尊重民众,而不谄媚民众,不为好大喜功、的然日亡之英雄,而为任重致远、暗然日章之斗士。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民主政治之领导人才,应有此胸襟,有此气概,法治之有贤于人治,此为最要。吾国往昔,儒者执政,其勋业烂然者,类皆融会儒法,今日时移世易,政尚民主,要当以法治为主,其于人治,一长足录,心知其意,亦不可废也。

(《思想与时代》1944年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