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与近代西方文明之关系

一、古希腊与近代西方文明之关系

古希腊社会,于纪元后七世纪,即已消灭。多数史家,且谓其死期当更在七世纪前数百年。盖此时躯壳虽存,精力已疲,由麻木以至死亡。变迁之来,盖不觉焉。此则史家之公论也。故即依最审慎之计算,希腊史结局,与现代相去,当有一千三百年,距希腊左右一世之最盛时期,有二千余年,年代相隔,若是其远。然则古希腊社会之于近世,犹有何种留传耶?欲答复此大问题,当先解决一小问题,即古希腊史之于近世,犹有何种留传耶?并世一部人种,住居西欧及美洲者,成一特殊社会,总称之曰西方文明。此社会与古希腊之关系,为他种社会(如阿拉伯、印度、中国等)所无。盖西方社会者,古希腊社会之子也。

社会个人,同是有生之物,当有同一之现象。今以子称,非仅设喻,实足说明事实。两社会之历史盖相蝉联也。近代西方社会,肇端于纪元前一二世纪。西欧土地民族,与地中海东部接触。希腊社会,正当极盛。西方社会,于兹胚胎,犹婴孩之在母胎中也。罗马帝国,则怀孕期中。新生命为旧生命所养育维护也。黑暗时代,则分娩期中,婴孩初离母体也。中世,则童儿时期,虽未成熟,已能自生长也。十四、十五世纪,过渡之迹极显,则发育期也。十五世纪以后,则壮年时代也。苟明此喻,于古希腊留传于近代西方之一问题,不难索解矣。

父母传之子女,“传”之一字,厥有数义。容貌本能,体质上之遗传,一也。模仿父母言动之态度,非属先天,然潜移默化,有不期然而然者,二也。及后长成,能自鉴别,有意模仿,三也。几种遗传,视其凭借儿童意志之程度,以为区别。往往不易传者,苟传,则其效较易传者更大。例如子女一生品格,及稍长时,有意模仿父母之影响大,受父母之肤发僻性之影响小。然后者无意之传,靡有不传,前者有意之传(voluntary legacy)或终不传,为子者苟不仰慕其亲。虽有典型,亦将掉首不顾。设父母早逝,或父子之间,情有隔阂,则其遗传,又将阻止。无穷希望,或竟因此消灭也。

上述诸点,足助吾侪分析所受于亲社会(指古希腊文明而言)之留传。第一,古希腊所授于吾侪者,曾有体质心理上之遗传。如个人得之于其亲者否,此问颇难置答,犹一家人不自知其相似之点也。使阿位伯人、印度人、中国人判之,当胜吾侪。然以气候种族较同之故,两社会关系之密切,为其他社会所不及。此则有断然者,古希腊与近世西方之诗歌哲学、社会生活、政治制度。与他种文明相较,益证其为同类。近代西欧人与美人其天性爱荷马,或胜《旧约》,爱苏格拉底,或胜释迦与孔子。史家每以古希腊与古东方,及近代西方与近代东方相提并论者,恐亦以此两种文明,确有真正深切之关系耳。然此说可恃与否,究不可知。今姑置勿论,至第二种出于潜意识选择之留传,以亲子之比喻出之,更觉明显。

古希腊此种留传,中世时最为显著。中世乃近代西方文明之儿童期,当呱呱坠地黑暗时代之后,此幼稚之西方社会希冀成立时。第一需要即为一统之符号,犹个人之自我意识,然故有取法古希腊最后之建设谋画之举。中世纪之神圣罗马帝国,与古希腊老年时之罗马帝国,其目的及效用,迥不相同。然幼文明不思发明新制,以应其需要,惟仍回复其严亲之家法。沙理曼帝(Charlemagne)时政治思想家,觉实现世界一统之理想,舍此无他道也。

再者其后百年,西方社会中几部分,如意大利北部及中部,低地诸国(今荷兰、比利时及附近之地),人民经济发展,远胜其邻,遂有地方自治之需要。古希腊城市国制度,因之复活,迨后西方文明发荣滋长。沿地中海一带,扩张领土,一如希腊盛时景象。此中世纪扩张运动,普通称之曰“十字军东征”,势力所及,不止圣地。西班牙、西西里与爱琴海,皆受影响。与古希腊城市国,在纪元前七百五十年至前六百年之间,向地中海发展,如出一辙。中世西方力征经营,别寻新土,实则颠倒于祖居之流风余韵而不自知耳。

由是观之,中世史有三大特点。神圣罗马帝国、弗来密(Flemish)及意大利诸市、十字军三者皆为古希腊史之留传(指潜复亲社会之习惯而言)。虽然,中世所得于古希腊者,自历史之全体观之,果为重要成分耶?抑仅赘疣无足重轻者耶?神圣罗马帝国,不过如昙花一现。近代西方之一统观念,非得之于此帝国,实得之于与希腊不甚相关之教会。近代欧洲国家,非导源于琴脱(Ghent)或勃罗奇(Bruges)或佛罗稜斯(Florence)或威尼斯(Venice)(以上四者皆中世时著名都市),实导源于中世英法之粗率封建社会。至西方社会之扩张,并未循十字军之途径。地中海之错路,不出三百年,即已弃去。西方文明之真正领域,如德之北部、瑞典、挪威、英伦三岛、北海、波罗的海、大西洋及美洲,皆为古希腊所未曾开发之地。是故古希腊之留传,如儿童期潜意识之回复者仅历史上之古董,非两大文明之紧要关键也,吾侪所得于古希腊之留传,以成年时审慎考虑之后所采取者,最为重要。

此第三种留传,通称曰“文艺复兴”。当其时前人文学美术上之遗箸,凡能昭示吾人者,盖无一不学。立志坚决,成效卓著。夫遗物俱在,研究之,敝屣之,一任吾人之意。然吾人竟研究之焉,此则文化史上至可欣幸之事也。关于古希腊种种贡献,此书(《希腊之留传》)他章中,已详述之。所宜申说者,即文艺复兴非仅仅研究消化古希腊之文学、美术而已,建筑学、自然科学、数学、哲学、政治思想等,皆在其内。四百年来,西方文化之突兀孟晋大都受其赐也。

时至今日,此势力已消灭否?四百年前所采取之留传,已耗尽无余否?近代西方,受古希腊之诱掖。文学、美术、建筑、科学、算学、哲学、政治思想,可与之媲美或竟胜过之否?所借以感兴者,今已成为障碍物否?此实英国今日古希腊生活应否研究之争之根本问题,此题答案,亦惟有仍乞灵于以前所设之比喻,即个人人格之特异是。

亲子之间或任何两人之间,试思其中关系,一人之人格,断非他人所得学尽。即甲于乙之德智体三者之造诣,已尽学得。然乙之特性,固仍存在。与观察者以无穷之新见解,两人间之关系如是。设彼此皆非常人,则斯理更觉显著。吾人更可应用此理,以论社会,以论有伟大文明之社会。夫研究一种伟大文明,不仅与此文明有特殊关系者,得益无穷。即本有礼教,志在求知之人,亦受惠不浅。此古希腊至宝贵之留传,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皆可享受,惟受之,则必具两资格,曰了解,曰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