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德罗篇(Phaedrus)——柏拉图语录之五
郭斌龢 译
引
本篇所纪,盖苏格拉底与斐德罗论爱情及修辞之语。与《筵话篇》大旨相同,此其所谓爱情实即人性中向上之力,悬理想以为鹄,蕲至于至真至美至善之域者也。篇中奇思妙理,络绎奔赴,歌颂天才与神秘之经验,自是柏拉图思想之本色,与古希腊常人之人生观,稍稍异矣。然其重理性,主节制,由人及神,下学而上达之精神,犹可于飞车一喻中见之。今之崇奉自然主义之浪漫派,自附于柏氏以为高者,皆柏氏之罪人也。白璧德于《新南阿空》(The New Laokooa)一书中,论之綦详,读者可览观焉。
本文
【篇中人】苏格拉底 斐德罗
【所在地】伊里塞河岸榆树之下
【苏格拉底】斐德罗乎,君适从何处来,今将奚往?
【斐德罗】适从凯法勒之子赖锡阿处来,将往郭外闲步也。余晨兴,即过赖锡阿晤久。友人阿科孟告余,宜作郊外游,谓可游目骋怀,远胜蹀躞庭中也。
【苏】彼言是也,然则赖锡阿当在城中矣。
【斐】然。彼与伊匹克雷均在莫立却斯家,其地密迩天帝庙。
【苏】彼何以款君,必有鸿论相飨。然乎,否乎?
【斐】君如少留,余将告君。
【苏】若是,余不将视君与赖锡阿之一夕谈。其可贵胜他事万万,有如品达(希腊诗人)所云者乎。
【斐】盍前行?
【苏】盍继述其辞?
【斐】苏格拉底乎!吾侪所论,亦为爱情,与君说颇相类。赖锡阿悬想一美少年,为人所欺,欺之之人,乃非爱者,此其主旨也。赖氏运其巧思,证明吾人应舍爱者而取非爱者。
【苏】佳哉此人,吾愿彼且曰吾人应取措大而舍富人,取老耄而舍少壮,使彼与我辨,则彼必有妙论以惠世人。吾亟欲闻其议论,君即步行至麦加拉地至墙而返,有如哈墨迭克所言,余亦不汝离也。
【斐】君意云何,吾斯之未能信。当世辩士经年所著之鸿文,君谓余能复述之乎?噫,余不能也,苟其能之,敢不尽力。
【苏】我知之矣。我之知君,有如自知。君闻赖锡阿之言论屡矣,君嬲之不已,彼亦乐从君意,犹以为未足。廉得其书,则大喜,亟展卷读,此非君今晨之所为乎?其文或不甚长,知君已能成诵矣。君坐久出步,行郊外,邂逅一谈士,声应气求,则自忖曰,吾道不孤。邀之同行,及谈士请益,则施施然曰,我不能也,若不好此者,使此人舍而之他,君又将强聒于其旁矣。斐德罗君乎,迟速终须一述,盍不早尽君言。
【斐】君既相强,余惟有勉从君命。
【苏】若是则善矣。
【斐】敢不惟力是视。苏格拉底乎!余实未忆全文,但识其大要。余将原始要终,依次约述其辞。此辞主旨,在阐明非爱者之优于爱者。
【苏】吾友乎!子言诚然。然余甚愿知君左手所执匿衣下者,果为何物。彼一卷纸,非即原文耶。既有赖氏之原书在,吾爱君,吾忍劳君苦思背诵之乎?
【斐】勿再饶舌,余自问实无术以欺君,今如读其文,君意欲往何处小坐?
【苏】请由此径往伊里塞河干,觅一幽地,然后坐谈。
【斐】余幸未着屐,君亦未着。盍缘溪行,且濯吾足,夏日亭午为此,亦大佳事。
【苏】姑前行,觅一可坐之地。
【斐】君不见远处有一高树乎?
【苏】然。
【斐】彼处绿树阴浓,微风拂面,吾侪可借草坐也。
【苏】且行。
【斐】苏格拉底乎!所谓北风之神,曾于伊里塞河岸挟沃立雪亚(雅典王欧勒支苏之女,为北风所卷,吹至色雷斯)以去者,非即此地耶。
【苏】传说如是。
【斐】此即其地乎。河水清且涟漪,恐有凌波仙子,徜徉于其间也。
【苏】以余所知,此非其地也。其地离此有一里之遥,似有一北风神之祭坛,由彼渡河,即至阿格拉庙。
【斐】余忘之矣。敢问君此事否。
【苏】智士存疑,使余而效智士所为,亦不足异。解之者曰,沃立雪亚方与其伴法麦雪亚嬉游时,为北风所卷,触石而死。后人遂谓为北风神所挟去,至其地,则诸说纷纭,或云为军神山,而非吾侪所称之地也。此类解释,不无可取,为此者用力甚勤,运思甚巧,使牛鬼蛇神,飞马石怪,种种荒诞无稽之物,各得其所,曲为解释,以求心安,毕生精力,消磨于此。夫我则不暇,德尔非铭有言曰,人必先知己,己之不知,惟物之是务,是大谬也。吾于考核名物之学,敬谢不敏,人云亦云可矣。(按《中庸》记孔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正即此意。)吾之所欲知者,非知物,欲自知也。(按《论语》称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皆即兹所言之义,盖由吾身推及于他人,故人性为可尽知。至若天性与物性,皆不可得而知者。[从获知一二亦不能详备]此分别至明显,何古今中西人愚妄颠倒者之多也。)君视我为何如人,为素隐行怪纵情任性之徒欤,抑淡泊敦厚隐居以求志者也。今姑勿论,吾友乎,此非君所欲觅之榆树乎!
【斐】是也。
【苏】此间鸟语花香,景色绝幽,榆树亭亭如盖,树下一泓清水,沁人心脾。微风吹过,虫声暖游,枕草而眠,草软如茵,如此仙乡,为君觅得,君诚良导哉!
【斐】窃怪以君之明,一至郊外,如入异国,一惟导者之命是从,敢问君曾出疆否?以余观之,君且未尝出郭门一步也。
【苏】君言诚是。然余亦有说,子其听之。余实一爱智者,为吾师者乃城中之人,而非城外之树木也。(按浪漫派之远离人群、耽溺自然,与苏氏之所行正相反背。)今日竟为君诱,以至于野。一若饥牛之奔其饵,君但饵我以学。虽走遍雅典,浪迹天涯,亦所不辞。今既至,我倦欲眠,请君速读其文,坐卧君自择之。
【斐】子其谛听。
余于爱之见解,君知之,余不谓余非君之爱者,遂不能邀君之青睐也。爱者之惠,时过境迁,每生后悔,非爱者则不然。来去自由,不为事牵,其施惠也,亦视其利己与否以为断。复次,爱者施恩不忘,稍遇横逆,遂谓其责已尽,可告无愧。非爱者则施不望报,不市惠,与人无忤,无入而不自得也。其于意中人,有不视其力之所及以悦之者哉。或者曰,爱者之爱,其爱大,他人所不为者,彼则为之,所以献殷勤者,无微不至。虽然,此但目论,且益证其用情不专,喜新厌旧而已。然则尚有何人,甘屈己以就此身患痼疾之人乎?病者方自承神思错乱,故明知故犯之不暇,安有醒后以其瞀乱时之纵欲为至当不易者乎?复次,非爱者较爱者为众,故能择善而从,易得知友。爱者以人之慕己,犹己之慕人也。事谐则踌躇满志,夸于众人,以为得计,则君畏人之多言,不愿人知者,不几殆乎?若非爱者能以礼自持,朴实无华,非儇薄之流也。复次,爱者与其意中人,每形影相依,苟交谈,他人必窃窃私议于其旁,与非爱者相遇,则人视为固然,无有察之者。复次,朋友间之反复,其于常人,淡然置之,惟于爱者,则因爱生畏,不敢稍拂其意,以失彼惧。爱者视举世若敌人,故禁其所眷,勿交富者,惧富之胜彼也,勿交智者,惧智之胜彼也。其他诸善,避之亦惟恐不及,据为己有,惟其所欲,稍违其旨,则诟谇生矣。至非爱者则不然,其得爱也,由才智之优越,故所眷与人相处,彼不特不忌,反加喜焉。彼方以所眷交友之广为可喜,不与其所眷为友为可耻。若此者,爱心胜于忮心矣。复有爱者但见丰采之美,于其人品身世,未能了然,即率尔订交,及芳华衰歇,则掉首去之,非爱者大有异乎是,不为声色所移,久要不忘。回思曩游,益增友谊之重,故曰君与我相处则有益,与爱者相处则有害也。彼之誉汝,实耳。一则恐撄君怒,一则为情所掩,不能明辨。盖爱者苟一失意,则怪状百出,人不以为苦者,彼则以为苦矣。及稍得志,则不当誉者,亦誉之矣。故其意中人不足羡,而至足怜也。君如聆余言,与余谛交,余当弃目前之乐,图久远之业。役爱而不役于爱,不以小眚而掩大德,无意之失,吾将恕之,有意之失,吾将正之。若此者,可永以为好矣。倘君必以爱者为至友,则父母昆弟,皆不足重,道义之交,终不可得。盖道义之交,起于敬而不起于狎昵之私也。复次,苟吾侪于有求于我者,假以辞色,则所识穷乏,连翩而至,有道之士,望望然而去之矣。夫仅以其求我之殷而报之,则君治宴将舍君友而邀无赖之徒,以其踵门求乞,善颂善祷能博君欢也,然而未必然也。君亦曰,当舍幸进者而取能报君以德者,舍爱者而取能副其爱者,舍爱君少年丰采者而取晚年能与共患难者,舍骄矜自命不凡者而取恬淡自退者,舍朝三暮四者而取久要不忘终其身如一日者。吾所言者,请识之,吾见有爱者为人所斥责矣,未闻有非爱者而为人所斥责也。
君如问余宜纵任非爱者乎?对曰,虽爱者亦不劝君纵任爱者也,盖姑息之爱,受之者不以为恩,徒遭人忌而已。夫爱固宜两利,而不宜两害者也。
吾言已多,君犹以为未足者,苟有问,敢不勉答。(以上斐德罗诵赖锡阿之文)
苏格拉底乎,子意云何?此文议论发皇,其辞采不尤美乎?
【苏】诚美矣,令人拍案叫绝也。斐德罗乎,余观君读此文时,兴会淋漓,一若于此等事,较余更有经验者。余故步君后尘,欢欣鼓舞于不自知也。
【斐】君亦乐之乎?
【苏】君谓余言不由衷耶?
【斐】苏格拉底,请勿云尔,愿明以告我。神明在上,君谓尚有其他希腊人能著博大精通之论胜于此者耶?
【苏】君与余将誉作者之立意耶?抑誉其文辞之明白周至耶?前者惟君意是从,余不敢赞一辞,余惟就文论文而已。赖氏所言,每患重复,辞不达意欤,抑率尔操觚用力未专欤。彼其一意之陈,必数易其辞,若故示其能文者。
【斐】恶是何言欤?彼于此题,已推阐尽致,纤屑靡遗,此正其辞之佳处。以吾观之,自有论爱之文以来,无有能出其右者也。
【苏】余则不敢苟同,使余强为附和,则古之贤哲于此有述作者。九原有知,必严责不贷余矣。
【斐】所谓古贤人者谁耶?君又安所得而闻更妙之论耶?
【苏】余实闻之,非闻之于美者萨福(希腊女诗人),即闻之于智者安那克伦(希腊诗人),或一散文作者耳。余觉蕴积于胸中者至富,实能别成一文,不让赖氏专美于前也。虽然,余非能有所发明也。余自视慊然,余之所知,仅凭耳食,犹此瓶之水,得之于他瓶然。惜余性鲁,不能忆其为谁氏所告耳。
【斐】佳哉。今姑不问君之所言,闻之于何人,但请如约别作一等长之文。余将为君范金铸像于迪姆之地以相报也。
【苏】君如以为余视赖氏所言无一当,余辞中于彼所言,将一切弃去,则君之愚,诚不可及矣。夫至劣之作者,亦必有一二中肯语。今论此事,谁能不誉非爱者之谨慎,而责爱者之卤莽灭裂乎?理之浅者,虽言之各有其术,然固尽人能言之。理之深者,则言之不易,有恃乎戛戛独造之思矣。
【斐】子言诚然,余亦不事吹求。君可采爱者之神思颠倒甚于非爱者之说,以立论也。君能由此以进,别成一长文,胜于赖氏所为者,余必为君范金铸像以想报也。
【苏】前言戏之耳,君何不相谅耶?斐德罗乎,君谓我于赖氏之文,真能有所献替耶?
【斐】君此时待余,一如适才余之待君。君幸大放厥辞,毋使余反唇相讥曰:“余知苏格拉底,犹之自知,欲言而故作态也。”余甚愿吾曹苟未尽所欲言,勿越此一步。余力大,年少,慎勿使余用武也。
【苏】斐德罗乎!率尔而对,吾安能与赖锡阿争乎?彼于此道三折肱,余则愧未学也。
【斐】事已至此,勿复惺惺作态。不则,余有一言,破口而出矣。
【苏】请勿言。
【斐】余必言之。余今指树为誓,果有何神鉴临乎?余誓曰,君在此树下,如不述其辞者,余将永不告君以他文矣。
【苏】狡哉此豸!余为所胜矣,好谈如余,夫复何言。
【斐】若是,子犹故作狡狯者,何也?
【苏】君既信誓旦旦,余亦不复相戏,致不得聆高论,以馈我之贫也。
【斐】速述之。
【苏】余将告君以余之所欲为者,君愿闻之乎?
【斐】何哉?
【苏】余当以幕蔽面,遽述余辞。不者,余将羞愧无地,不知所云矣。
【斐】君但言之,余事一以任君耳。
【苏】噫,文艺之神乎,其助余,以述此辞于吾友斐德罗,以为彼之友告,盖斐君于其友,视为聪明睿智,非人所能及也。
昔有一美少年,丰神楚楚,昵近之者颇多。有某者独黠,语少年曰,吾非爱汝者也,然不爱之者,亦爱之而已矣。日者,彼告少年,亦以是言曰,君必舍爱者而取非爱者。
其言曰,忠告之言,造端皆同,劝人者必先知其所劝者为何,乃克有济。然常人每强不知以为知,于其辨难之初,既无一共同之点,其结论之前后互歧,自相矛盾,盖可知矣。余与君当力避此类之谬误,在吾侪讨论爱者与非爱者孰优之前,当先明定爱之性质与能力为何。此义既明,然后进而论爱之利害。
爱者,欲也,此尽人所知也。非爱者之所欲,为美为善,亦尽人所知也。爱者与非爱者果何别乎?曰,人性中有二力焉。吾人行为,惟此二力之马首是瞻。其一为求乐之嗜欲,出乎自然;其二为求至善之见解,出乎学问。二者时而翕合,时而乖违,此起彼伏。见解胜,因理智之助,至于至善,则谓之节制。及嗜欲胜,理智失效,则谓之放纵。纵欲之道多端,无一善者。食欲盛,谓之饕餮,其人则饕餮之徒也。纵饮无度,亦有其名,可无述也。其他诸欲,皆可作如是观。有一盛者,必有一名,余之论旨,君当知之矣。今更申其说,人有大欲焉,胜于合理之见解,则好美,尤好容色之美,克他欲而为之长。此欲也,爱力是矣。
斐德罗乎!吾自视言时若有神助,君以为然乎?
【斐】苏格拉底乎!诚然。君言滔滔不绝,若决江河也。
【苏】子其谛听。此间圣地也,余言苟意气激昂,若有神助者,君幸勿为怪。
【斐】唯。
【苏】今更为君言之,君其谛听。
吾友乎!吾侪于爱之礼,既已言之矣,此理既明,且进而论爱者与非爱者于人之利害。
彼纵情恣乐之徒,于其所爱,但求其悦己,曲顺其意之人,则昵之,与之相埒,或胜之者,则恶之,必抑之居其下以为快。夫愚不若智,懦不若勇,讷不若辩,椎鲁不若聪明。此皆所爱之本性,以取宠于爱者者也。爱者且使之有其他疵病以快意焉,惟然,爱者必多忮心戒所爱不与他人接。尤戒,与哲士相处,畏其智将胜彼而藐之也。窒所爱之聪明才力,使一切依赖之其为害莫有甚于此者。爱者,诚益友乎哉。
彼弃善就乐者,其锻炼所爱之身体则何如乎?不将取体弱者而舍壮健者乎,取饫膏粱珍馐者而舍胼手胝足者乎,取涂脂敷粉者乎?其所取者若此,可无俟余之赘述矣。一言以蔽之,其所取者,战时或艰难之际,其友好必为之顾虑,而断不足以慑敌者也。
所爱与爱者相处,于其身家财物之利害,为何如乎?爱者于其所爱,必先使之与亲友远离,以为父母亲朋皆足阻其所爱与之畅叙者也。至于财货,有之则控制不易,故彼利其无,不利其有,且深愿其所爱之永无室家焉。
世固有谗面谀之徒,虽令人厌恶,亦自有其可取处。女闾恶矣,然有时亦足为欢。惟爱者不特心怀叵测与之相处,断无是处。语有之,物以类聚。年相若,则志趋同。声应气求,其能相处必矣。然有时犹觉其可厌,若爱者之于所爱,既不相类,一则老,一则少,朝夕不相离,据所爱为己有,极视听之娱,追随左右而勿去。于所爱果何益耶?日与老朽相处,言之犹有余羞,有不恨恨者乎?且也举动不自由,入于耳者为誉为毁,皆无一当。彼醒时言之,固已不堪,及其既醉,则所言愧态毕露,遐迩咸知矣。
爱者之爱,存在时,为害无穷,与人以不快。及其爱弛,则背盟负义,昔之强颜博欢,指天日涕泣,誓不相忘者,今皆置之不顾,见利忘义,前后判若两人,而所爱未知也。缅怀当日,以为爱者犹是,而爱者则羞惭无地,自问无以偿宿诺,且知昔日所为多谬,思改弦易辙,然不敢告所爱,则宵遁以避之,翻云覆雨,昔则趋之,今则避之,而所爱犹执迷不悟,亦足悲矣。夫纳交爱者,是与忘恩负义面目可憎之人为伍,身心交受其祸也。美少年其识之,与爱者相处,有损无益。彼嗜欲深,以君为可欺也。“爱者之爱人兮,有如狼之爱羊”。余之所言,出以诗句,余言已多,姑止于此。
【斐】吾意君所言者,仅及其半,于非爱者之可取处,必更有阐发也。盍续言之?
【苏】若不见余辞已由歌而入于赋乎?余既毁爱者以诗,将何以誉非爱者乎?君不见余以君故,已受神祇之驱策乎?一言以蔽之,非爱者之所长,皆爱者之所短也。余言尽于此,余将渡河归家,免更为君所窘也。
【斐】勿行。日中暑气正盛,吾侪且居此,将适所述者论之,乘凉而归,不亦可乎?
【苏】斐德罗乎!君喜谈论,可谓至矣。以余所知,强聒不舍,使人不得不述其辞者,舍西勃之锡密氏外,并世未有若君者也。君此时又使余不得不言矣。
【斐】佳哉此言。然君意何居?
【苏】余适欲渡河,灵几复止余,似云,余已干渎神之罪,宜速自赎,不可他去。余实一前知者,虽不甚善,然吾之宗教已敷吾用,犹之劣手之文,能如是,是亦足矣。噫,吾友乎,吾灵几诚不爽也。彼时余即局促不自安,觉违神以邀庸俗之宠,今知祸矣。
【斐】何过耶?
【苏】即君所述之邪辞耳。余为君所嬲,亦述一辞,其荒谬乃相等。
【斐】何谓也?
【苏】其辞实拙,且渎神也。世尚有谬妄甚于此者耶?
【斐】如君所述,当无更谬于此者矣。
【苏】然则爱神非一伟大之神金星女神之子乎?
【斐】人言如是。
【苏】然。此非赖锡阿辞中之言也,亦非吾辞中之言也。吾所言者,皆因君故,实君之辞,而非吾辞也。夫爱苟为神,必不恶也。然而吾侪之辞,均失之矣。出语若甚庄,实则中无所有,徒貌似神圣,欺世盗名已耳。故余必盖前愆,余因之思古之自赎误述神话之罪者矣。此自赎之法,创之者非荷马。荷马固未知其丧明之故也,而实为施德西考拉氏。施氏乃哲学家,能知其故,彼盲后,知因侮海伦也,自涤其罪,作悔过之言。其起句曰:“吾谓君(指海伦)未乘船至特罗城者,吾之讆言也。”悔过之诗既成,两目复明。余则视荷马与施德西考拉氏更智矣。作悔过之言于两目未盲之时,余将不加面罩,脱帽露顶,侃侃而谈矣。
【斐】是固余所愿闻也。
【苏】斐德罗乎!君其思之,吾辞与君所诵之辞,其鄙倍为何如乎?彼宅心长厚,志行纯洁,其所爱亦与之相埒者,闻吾侪言爱者勃谿诟谇,积不相能之故,及其有损于所爱之论,不将谓吾侪所言,毫无一当,皆齐东野人之语乎。
【斐】决不以吾侪所言为然也。
【苏】吾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当汲水以一洗吾污。敢告赖锡阿氏,速再述一辞,证明苟才智皆同,当取爱者而舍非爱者也。
【斐】彼必为之也,君且语我以誉爱者之言,余必强赖锡阿笔之于书也。
【苏】若是足征君之坦白,吾甚信之。
【斐】请速言。
【苏】吾适才所与言之少年(指斐德罗)安在,彼当聆吾言,俾不为一偏之说所惑也。
【斐】彼在是,惟命是听。
【苏】适才之辞,乃妄人之子,涂脂敷粉之斐德罗所为也。下之所述,则为施德雪考悔过之言,施氏敬神而返自迷途者也。吾适所言,所爱宜取非爱者而舍爱者,以一则智,一则狂故,其言实不足信,使狂而恶,则其说亦未可厚非。然有时狂且为天之所赐诸福之源。夫预言亦狂之一也。德尔非及铎唐那两地之女尼,当其疾作时,嘉惠希腊,于公于私,实非浅鲜,及其清醒,则所赐盖寡矣。吾更能告君以锡弼尔之事,恃其前知之力,指示途辙,以导人于正焉。然此事不烦言而明,可无赘述也。
复次,吾侪窥造字者之用意而可知矣,使古之制字者,以狂为可耻,则彼曹必不名预言之术为狂。推其意,必有以天纵之狂,为可尊敬者也。夫希腊文预言术(mantike)与狂(manike)实一字,其t字不过后来俗人所加,犹之以鸟及他物以测未来之术之名。其初因其由理智而与人以了解及智识,称之曰“oionoistike”。求其谐声,增一w字而成“oiwnistike”也。(按因吾国印局未能排印希腊文字,故此段希腊字改以英文字母代之,不合之处,希读者恕谅。)故前知之学,于名于实之优于筮卜,犹狂易之优于健全,盖前者属人,后者则属天也。复次,灾害并至,疫疠蔓延之时,则狂易振臂一呼,回翔于祷祝教仪之间,以援求助之人,而人之与此有缘者,着魔之后,不由自主,经净罪祓禳之礼,复得化险为夷,脱诸苦之羁绊焉。此外尚有第三类之狂易,即诗狂是也。风雅者得之,望古遥集,发为抒情诗与其他诸诗,歌颂古代英雄豪杰之遗事,以为后世劝。至生有俗韵,不能感兴者,虽费尽推敲,终不能登大雅之堂。盖清明者与狂易者较,无往而不败也。
其他可歌可泣之事,得之于狂者,更不可殚述。论者谓有节之爱优于狂放之爱,徒辞费耳。彼如欲求胜者,当言爱之为物。神施之于爱者与所爱,均不得其益焉。然后吾侪可明告之曰,爱狂乃天之至大之惠也。是言也,大智者必以为是,小智小慧之人或不以为然耳。吾侪首必明人与神之灵魂。其体用为何如,请申其说。
夫灵魂不朽者也,何以不朽?曰恒动故。彼动于人者,失其动,则失其所以为生矣,故必自动,乃能恒动,且为他动之源。夫始必无所有,有所由,则有始,而始则不能有始,使始而有所从出,则失其为始矣。(此段文深意曲,兹释之如下:始=无所由,所由=有始,今始≠有始,始≠所由。)无所从出者,亦必不灭,使始而灭,则物无始,始亦无物矣。万物必有始者也,是故自动为动之始,不能生,亦不能灭。苟其不然,天地息,万物灭矣。自动既为不朽,彼谓自动为灵户之精髓者,固振振有辞也。盖身体之动,由外铄者无灵魂,其由内发者,则有灵魂,灵魂之性质如是,然则既知灵魂为自动,则其为无始与不朽也明甚,不朽之说如是。
灵魂之形体何若?乃神圣高尚之论题也。竭人类语言之所能,只可设喻以明之,或可得其一二。今姑以两飞马一御者为喻,神之飞马与御者皆非凡种。吾侪人类所有者,则混合种而已。吾侪之御者,控两马一良一劣,其事之难,概可想见。(此言人性为善恶理欲之二元,与神性之为纯善纯理之一元者,截然有异。)余将试言朽与不朽之别,灵魂有生,约束无生之物,回翔天上,仪态万方。当其振翼鼓翅,则扶摇直上,为宇宙之主宰。至不完备之灵魂,则羽毛丧失,下止于地,得一驱壳,外似自动,实则被动,此灵肉之混合体生物是也。此类之结合,非朽而何,虽吾人意象所及,谓有神焉。既有躯体,复有永久之灵魂,姑备一说,未可尽信。至灵魂之何以失其羽毛,下当述之。
此翼每思扶摇直上,以达九霄,神明所居之地。此翼也,为身体中最近于神者也。夫美智善,神矣,培养灵魂之翼,俾得长大,若所恃者为恶浊,则翼不崇朝而萎谢矣。天帝雄武,御飞车,六辔在手,发号施令,众神及半神,共十一队,鱼贯而随其后,独家神留守,他神皆依序而入队焉。天之内,瑶草奇葩,众美毕陈,广衢纵横,诸神笑语,循序而过,怡然自得,愿从者则相从,不分轩轾。天上仙班,不识媢嫉,此天内之状也。及其赴盛宴,攀跻以升,直造天顶。神明驾车揽辔而上,如登周道,其余则有患,马性未驯,不思上进,反下就于地。此则灵魂困苦之时也,不朽之神,独立天脊,诸天旋转,乃见他世,此天外之天。下界诗人,无有能歌咏而无憾者。余既矢志言真,故不可不言之。夫无色无形,不可捉摸之素质,惟心能知之。心即灵魂之主也。诸天之上,绕此而为纯智之域。若此大慧,寝馈于纯智之中,未有不思重睹宇宙之本体者也。见道愈明,因诸天之旋转,复归本原。当诸天之旋绕也,此大慧见公正节制与绝对之智。此数者,非人世之所谓存在,有化生与相对之迹象可寻,乃绝对之智之见于绝对之存在者也。遍观他相,莫不如是,啜其精华而至于诸天之中,返其故宅,御者置马于厩,饮之以琼浆玉露焉。
众神之生活盖如是。至其他灵魂,能力追天帝,与之冥合者,则御者昂首天外,虽颠蹶时虞,终得周览本体也。其次则旋起旋落,马性难驯。一瞥之后,终无所睹,复有抗志青云,衔枚相从,力与愿违,乃陷深谷。绝靷而驰,足折翮断者矣,创巨痛深,终不得参本体之秘。望望然而去之,挟成见以终古焉。夫必以睹真理之平原为快者,实由灵魂之至高部与灵魂借以高飞之羽翼,皆仰此牧场以食者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报施不爽累黍,灵魂之能因神以窥真理者,则无咎,永窥之,则永无咎。及其用力衰,不复窥真理,则纵恶如崩,下堕于地,不为他物,乃成为人,其灵魂之见真理最多者,则为哲学家、或艺术家、或音乐家、或爱者,其次则为英主、或武士,其三则为政治家、或理财家、或商人,其四则为好锻炼身体者、或医士,其五则为预知者,其六则为诗人或模仿者,其七则为工人、或农夫,其八则为诡辨者、或煽惑群众者,其九则为霸主。等次无定,骘降一依功过而定也。
一万年后,灵魂始得重返故土,盖必经此时期。毛羽乃丰满也,惟纯正哲人之灵魂,与知哲理之爱者之灵魂,苟锲而不舍,千年为一度,三度不变,则三千年后,即生羽翼,上升于天,返其故乡矣。其他灵魂,一世之后,或入地府,而得冥谴,或升天界,视其生前所为,定其际遇。千年之后,善魂恶魂集而拈阄,一任自由,以定其二世,人魂入畜,或由畜复返于人。然魂之不见真理者,不得有人形,盖所贵乎人者,为其能于纷纭万象之中得一贯之理也。此理此智,即灵魂当日与天帝并居。下视凡界,仰窥真如时所见之回忆耳。惟哲人三千年后,即生羽翼,事固应尔。盖惟哲人为能充其力之所至,眷念真如境界,仰体天心拳拳而勿失之也。凡能运用此回忆者,乃得参幽探微,超凡入圣,然彼薄世荣而修天道,则庸人斥之为狂妄,不知彼固感于神者也。
上述乃第四类亦即最后一类之狂。患此狂者,当其见此世之美,即回想及于真美,欢欣鼓舞于不自知。思奋飞远适,而有所不能。鼓翼仰望,秽其尘容,人皆目之为狂。此所谓狂,实至高无上之感兴,必有此狂,始得谓之爱美者。盖有如前言,人之灵魂,必曾见真如,否则不能有人形也。然未必尽人皆能记其前世之事,所见之时,或不甚久,或不幸堕入红尘,习俗移人,竟忘其昔之所见,其能牢记者,实不多觏。故当其偶见前世之影像,则惊讶莫名,无真知灼见故也。公平节制,以及一切灵魂所视为宝贵之德,其此世之摹本,皆无光辉,与原本较,仅得其仿佛耳。能于影像中见真相者盖寡,即有之其事,亦至不易也。其能见者,当其随天帝或诸神之后,睹美之容光焕发,顿觉置身于不可思议之境。一片天机,众恶俱泯,但见神灵摇曳,清光大来,无驱壳之为累,非如吾侪之为此臭皮囊所困,蛰伏于蛎壳之中也。
今更申言之,美之为物,高居天庭,光冲霄汉。及其下地,吾人犹得借至敏之器官,窥其色相。夫人身至敏之器官为目,然初不能见智,使智而有迹象可睹,则其妙有不可胜言者矣,其他诸观念之不能见亦然。独美既妙且显,故能见。钝根凡夫,不能超脱此世以窥绝对之美于他世,见此世之美,不知倾心崇敬,惟如饿鹰攫肉,据为己有,放僻邪侈,无所不为。至新窥此中奥秘,曾目击他世灿烂庄严之境者。见天仙不啻之容颜体态,知是乃神美之摹本也。始则惊疑,继则倾心拜倒。苟不畏他人谥之为狂者,将视之如天神,香花供奉之矣。当此时也,目与美会,由战栗而竟体汗流。故翼润而体温,全身通畅,毛羽振奋,踌躇四顾,热情动荡,不能自已,灵魂初生翼时,局促不宁之状,一同于斯。及饱览秀美,受其感应,竟体温和,苦去而乐生矣。迨至灵与美分,则失其润泽,翼孔敛垂,翅芽不出,中与欲会,搏动无已,张脉奋兴,全灵受困,及回忆及美,乃稍得乐,灵处于此,恍兮惚兮,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思苟得见美者,无远勿届。既见,则踌躇满志,心身俱泰,乐不可支矣。此爱者之灵,所以永不去美,倾倒于无己,忘其亲友,视资财之耗失,曾不稍措意。放怀跌宕,于彼美之前,奉之维谨。视之如神医,以为惟彼能疗其疾也。此境此情,吾少年乎,世人称之曰爱。诸神则别有一名,君不更事,或且笑此名为无谓也。此名出荷马外编诗中颂爱之二句,内一句稍粗犷,韵亦失调,其辞曰:“世人谓之爱兮,神则谓之鼓翼之鸽。翼之鼓动兮,彼之所不可失。”君信与否,一以任君。然爱者之爱与其原由,则不出乎吾之所述也。
追随天帝之爱者,任重致远,独立不倚。追随战神之爱者,稍不称意,拔剑而起,亡其身而不悔。其追随他神者,当其所忆不谬时,亦莫不冥心追慕,得其近似。在第一世时于其所爱及他友好莫不以此相待焉。人各随其禀赋,以择其钟情之物,然后奉之如神明,低首拜倒,不敢稍违。瓣香天帝者,冀其所爱之心灵,有如天帝。故求睿智英伟之资。既得之,则爱之,尽力以成全之。己所弗知,叩之他人,其求诸己也亦然。其事更易,盖高山仰止,习以为常。忆念天帝,耿耿不忘,目有见,见天帝,耳有闻,闻天帝,渐流渐渍于不自知,人力之能配天者,尽于此矣。惟其如是,其亲所爱益甚,所得于天帝者,一加之于彼,使之酷似乎神也。膜拜天后者,则求后德。既得之,待之一如前者。敬仰文艺之神与敬仰他神者,莫不如是,求一素心人,能似其神者,既得之,以身作则,力模神之所为,复使其所爱效之。盖其所爱也,无媢嫉之念,意在陶镕,无微不至,推爱者之意,将使所爱得窥真爱之秘。其裨益于所爱者,岂浅鲜哉!至所爱如何而为人所得,则有如下述。
吾前不云乎,人之精神,可分为三。一二为马,三为御者。二马之中,一良一劣。今当更述其品类。良马气象轩昂,天骨开张,毛雪白,目黑,能自敛抑,一心思建大功,不须鞭策,惟命是从。劣马则形陋,项短,面平阔无光,目灰色,含血,耳生丛毛,冥顽不灵。当御者见爱之光景,欢欣鼓舞,若不能自已者,良马知耻,不敢稍侮所爱,劣马则不然,置鞭挞于不顾,奔突跳踉,促其伴与御者,使就所爱,且设辞以诱之。良马与御者,初闻其言,恚甚,不稍动,稍久,亦不能自持,随劣马之所之焉。及见所爱,容光焕发,御者因目中所见之美,忆及真美,睹其与贞洁之神端坐于天庭之上,肃然敛容,退而拜,乃悬崖勒马,良者驯伏,劣者犹负固不肯退。稍退,一则愧怍无地,汗流竟体,一则喘息甫定,怒目相向。申申詈其伴与御者,一若责以大义,背盟偾事者,御者与良马退,淡焉置之,不措意,彼则咆哮跳跃,急曳之前进,俯其首,翘其尾,衔枚疾走。当斯时也,御者乃不可复忍,初姑纵之,继乃力曳其口中之枚,血喷出,迫其足腹及地,重创之。如是者数次,劣马乃屈伏不敢为非。见美者如睹神明,由此以往,爱者追随所爱,寅恭克让,彬彬有礼焉。(此段描写人心中理欲善恶义利二者之交争,及存养修持尽得复性之工夫,至为真切明显,不特为千古妙文,亦道学之精华,学者务须熟读而深味之。)
夫如是,故所爱如神,得爱者之崇奉,心悦而诚服之。彼此沆瀣一气,曩日以同学少年之间言。深自隐晦,今则年已长大,亟亟引为知己矣。盖小人相处无友谊,君子相处则有之,理则然也。既与订交,疑忌尽泯,益觉爱者之真诚为不可及,非泛泛之交所可比拟于万一。彼此时共谈笑,踪迹既日密,则此涓涓之美流,由所爱以波及爱者,入而复出,有如泉石之相荡摩,出乎尔者,复反乎尔。所爱之灵,乃为爱所包举矣。当其爱也,莫之为而为之,但觉爱者有如明镜照见己形,然亦不自知其然也。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爱者之劣马,与御者语,当有以酬其劳,至所爱之劣马,则深情若揭,不能自已。爱者有所求,无不应,独御者严斥之。由斯以往,彼曹之福,存乎自制,如以礼自持,则去邪从正,有终身之乐,及时至,振翮欲飞,三千年为三度,已占其一。人力天意,其降福于人者,莫大于此矣。苟舍道义而崇荣利虽所为不正,不惬于心,然仍相爱悦,但稍逊耳。彼此观摩,誓不相逾越,终乃离驱壳,虽无翅翼,然思奋飞,受爱与狂之赐也。天游者,既升不复降,既迁于乔木,则不复返于幽谷,长途结伴,层累而上,待羽翼之生,乃飞回天上。爱者与所爱,以其相爱,毛羽亦同焉。
君其识之,与爱者为友,其益之大也若是,与非爱者为友,则卑卑不足道,盖非爱者闼茸委琐,庸人誉之为有德。然而无足取也,与之为友,则九千载中,永居尘世,长为愚夫而已矣。
爱神乎!吾今改正前言者,亦可谓尽心焉尔矣。所引喻言,因斐德罗故而用之,不得已也,请恕前愆,许其自新,勿盲吾目,使为采者所荣也。苟与斐君所言有不合者,此则赖锡阿氏道述此论之过,责之可耳,令彼效其兄包里麦克氏亦治哲学。若是,则彼之爱者斐德罗,得致力爱与哲理之探究,而不为彼之修辞学所误矣。
【斐德罗】苏格拉底乎!君善颂善祷,使此而有益于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抑君之第二辞,远胜彼第一辞者。果何故耶?赖锡阿氏虽竭其全力,为等长等美之辞。终且相形见绌,况彼未必愿为之耶!政客某近方以此病赖锡阿氏屡称彼为演说辞之作者,彼为声誉计,或将不为此取耳。
【苏格拉底】是可哂也。然吾思之,君苟以君友稍受指摘,即自馁缩,则误矣。抑君将谓毁之者之用意甚真耶!
【斐】其用意甚真,今之执政柄,声势煊赫者,皆以作演说辞为可耻,惧后人目之为诡辩家焉,此固君之所知也。
【苏】若曹不愿作演说辞,犹望梅止渴,既不得梅,遂谓梅之不值一啖耳。君于此旨,恐有未喻。夫此曹政客所喜者,莫逾于操觚作演说辞,以传于后世。有揄扬之者,若曹感激涕零,书其名于演说辞之端,以示不忘焉。
【斐】君意云何,我弗知也。
【苏】君岂不知政客每作一文,必冠以誉之者之名耶!
【斐】何谓也?
【苏】政客为文,开端即曰“某建议,请常委会、全民会或联席会通过事。”于是历叙己之职衔,俨然自炫其才能,作冗长无味之文字。若此者,非操觚为文而何耶?
【斐】诚然。
【苏】苟所议幸而见纳,则离议场时,顾盼生姿,喜不自胜。如所议见,摈以为不足厕于作者之林,则彼与其徒党,皆气沮神伤,若丧考妣焉。
【斐】诚有若是者。
【苏】由是知,若曹非特不以能文为耻,且以为荣也。
【斐】然。
【苏】苟国王或演说家,因著作而得不朽之盛名,如来喀瓦士(斯巴达文法家)、梭伦(雅典立法家政治家兼哲人、诗人)、大流士(波斯王)之所为。其人生时不将自视若神明,而后之人读其文者,亦以神明视之耶。
【斐】诚有若是者。
【苏】然则若曹纵无赖,宁愿以著作家三字为赖锡阿氏之罪名乎。
【斐】若曹不为也,苟为之,则自贬其所好矣。
【苏】执笔为文之不足为耻,虽三尺童子知之。
【斐】不足耻也。
【苏】为文不美,斯足耻耳。
【斐】其理明甚。
【苏】然则文之工拙,岂必于赖锡阿氏或其他诗人演说家之有韵与无韵,已作与未作,政论与非政论之文中求之,方明其道乎?
【斐】吾侪论究,亦可自知,人生舍清淡之乐,尚何求乎肉体之乐?每于苦后得之,宜谓之奴性之乐,人生鹄的,当不为是也。
【苏】为时尚早,今日之方中,树巅草虫,喓喓对语,下视吾辈,苟吾与君一若常人,不正襟谈论,玄思默运。惟闻虫声而思眠,草虫将谓尔我为何如人,为虫所笑,不亦宜乎。彼虫将视吾辈为臧获,如群羊之午时绕井而卧也;若草虫见吾两人论道,娓娓不倦;如奥德西扬帆疾驶而过,充耳不闻妖女锡伦(Sirens,事见《荷马史诗·奥德西》卷十二)之声,则彼曹敬仰之余,将以所得于神祇者畀吾辈也。
【斐】兹谓所得于神祇者,指何而言,我未之前闻也。
【苏】好乐如君,当闻虫草之故事,或谓草虫者,在文艺之神时代以前,固人也。文艺之神既至,遂有诗歌。彼等狂喜,终日歌吟,至忘寝食,竟以身殉。死后流转为草虫,不饥不渴。有生以来,但知歌唱,死后上升于天,吿文艺之神以下界尊之者之姓名,舞蹈者因之得舞神之垂青,恋爱者得爱神之眷顾,尊奉其他文艺之神者,皆因所先施,各得其报。年最长之史诗之神与次长之天文学之神,惠厚哲人,草虫则告之以哲人之乐。兹数神者,知弥六合,学究天人,吐辞之美,莫与伦比。以此数因,吾侪当质疑问难,谈论终日,而不当昼寝也。
【斐】且谈何如。
【苏】吾侪将讨论作文与演说之规律,有如适所言者乎。
【斐】甚善。
【苏】欲求言辞之美,言者于其所言不当知之甚审,乃可言之有物耶。
【斐】苏格拉底乎!吾闻之矣。苟欲为一雄辩家,真正之公道不必问,但求多数评者之诺诺而已。不求真善真美,但求世人对于真美真善之成见,以为惟成见能动人,真理则不能也。(此反侧之言)
【苏】此辈哲人之言,容有真理存乎其间,吾辈宜加以探讨,未可置而不论也。
【斐】子言是也。
【苏】吾辈当若是论之。
【裴】何如?
【苏】苟我吿君,君往战场,当市一马。若我与君皆不知马之为何物,我但知君心目中之马,乃驯兽中有最长之耳者也。
【斐】是可哂也。
【苏】殆有甚焉。苟我谆谆吿君之后,指驴为马,为文以誉之曰,是英兽也,战时不可少也,能负主前驱而载糇粮也。(按指驴为马,犹秦赵高指鹿为马以欺二世。)
【斐】可嗤哉。
【苏】固也。可嗤之友,不犹愈于狡狯之敌乎。
【斐】诚有若是者。
【苏】今有演说家焉,其昧于善恶之辨,犹众人也。不指驴为马,而指恶为善,揣摩时尚,使人弃善趋恶,演说术所种之因若是,其所得之果,将何如乎?(驴不可以为马,而可以善恶倒置混淆乎?)
【斐】不善而已矣。
【苏】吾友乎,吾辈对于修辞学之不足重,不言之太过乎?修辞学将反诘曰,尔曹何为嚣嚣然,余固未曾强演说者之必昧于真理也。苟愿闻吾忠告者,余当正告之曰,汝且往求真理,真理既得,乃来就我可耳。(按此即修辞立其诚之义)虽然有真理而无我,真理亦不足以动人,此则余又敢断言者也。
【斐】此君自辨之辞,未可厚非。
【苏】诚然,苟其他尚未申述之理由,皆证明修辞学之为一艺术者。诚哉,修辞学自辨之言是也。然吾闻彼曹众口一辞,皆以彼之所言为不足信,谓修辞学者,一欺人术耳,安足当艺术之名哉?今有斯巴达人于此将谓言之无物者,其言虽辨,终不得以艺术目之也。
【斐】君所谓理由者,指何而言,幸直告,吾曹可明察之也。
【苏】宁馨儿(指理由)盍速出,以折服此拥有佳儿之斐德罗(即指持有诸多理由之辩士)使彼知,苟于哲学无素养,侈谈哲理,百无一当,不识斐德罗将何以置答。
【斐】速问我。
【苏】所谓修辞学者,岂非以辨论攻心之术乎?(亚里士多德所下定义,谓修辞学乃求发见任何问题中所有各种说服他人之方法之智术也。见亚里士多德《修辞学》[Rhetoric]卷一第二章,可资比较。)操此术者,非特行之公堂及大庭广众之间,于私家亦行之。事无大小,无邪正,此术对之,不分轩轾,君之所闻者,岂非是乎?
【斐】唯唯否否,异乎吾所闻。吾闻此术止于讼事之辨护,及大会之演说而已。
【苏】吾意君所闻之演说,不过奈斯特与奥德西(奈斯特[Nestor]与奥德西[Odysseus]皆古希腊英雄,事见《荷马史诗》)之演说而已。彼等在特罗城外所作,而非派拉米之演说也。(派拉米[Palamedes]亦为古希腊英雄之一,受奥德西之计谗,诬以通敌,为希腊军以石击死,其后又相传为一哲人且为灯塔度量衡等之发明者。)
【斐】吾既未闻派拉米之演说,亦未闻奈斯特与奥德西之演说,必也君之奈斯特乃高杰亚,君之奥德西乃塞拉锡马克与德奥图乎。(高杰亚[Gorgias]、塞拉锡马克[Thrasymachus]、德奥图[Theodorus]皆与苏格拉底同时之诡辩家。)
【苏】倘吾意欤,姑舍是。今且问君,在法庭之上,原吿与被吿所为者,岂非论辨耶?
【斐】然。
【苏】所争者,非孰是孰非乎?
【斐】然。
【苏】工辨术者,抑扬任情,使人觉同一事物。朝以为是者,暮以为非焉。
【斐】然哉。
【苏】当其置身会场,彼岂不可使同一事物,朝以为有益于国者,暮以为有损于国耶?
【斐】诚然。
【苏】君不闻有辨术之芝诺乎?同一事也,芝诺可使听者感其同而异、一而多、动而静乎?
【斐】诚有若是者。
【苏】然则辨术固不限于法庭及议会,凡各种语言文字之用,皆有辨术寓于其间。吾不知世果有辨术否也。借曰有之,则此辨术者,盖不求物之真相,惟求物之貌似。人之以貌似欺我者,能察其为伪,欺人而不欺于人之术而已。(此亦设为反侧之言)
【斐】何谓也。
【苏】敢问两物大异时,易于作伪耶?抑小异时,易于作伪耶?
【斐】小异时易于作伪也。
【苏】作伪者苟由此至彼,行之以渐,固较操切者,难于觉察也。
【斐】诚然。
【苏】然则彼欲欺人而不欺于人者,不当于事之异同,加之意乎?
【斐】彼当如是也。
【苏】是故操此术者,必先明识各种事物之真相,否则安能于他物中,察其与此真相貌似处之多与寡耶?
【斐】彼不能也。
【苏】当人受欺不明真相时,其谬误之点,即由貌似处乘隙而入耶?
【斐】诚由此道也。
【苏】彼欲操是术者,苟不深明每事之真相,安能运用貌似之法,任意出入,以伪乱真,以紫夺朱,使人罔觉乎?
【斐】彼不能也。
【苏】彼昧于真理,但求追逐现象者,其所得之辨术,殊不足道。所谓术者,又安得谓之术乎?
【斐】事有必至者。
【苏】今请比观君手中所执赖锡阿氏之演辞,与我之演辞,依吾人见解,一较论其美与不美,可乎?
【斐】事固莫善于此。吾方谓吾两人所切磋者,不免空疏,而少实证也。
【苏】此二演辞,实一最佳之例。立言之士苟洞明真理,虽咳吐皆成珠玉,闻者倾心,吾辞之成,吾当归功于此方之神祇,文艺之神之宣旨者(指草虫)。当头歌唱,或足使吾感奋,助吾文思,盖吾于修辞之术,愧未学也。
【斐】姑以君言为不谬,请毕其辞。
【苏】请吿我以赖锡阿氏演辞之开首数语。
【斐】“余于爱之见解,君知之。余不谓余非君之爱者,遂不能邀君之青睐也。爱者之惠,时过境迁,每生后悔。”
【苏】足矣,我将吿君以此数语中修辞学上之谬误乎?
【斐】唯。
【苏】世间事物,吾人对之,有同然者,有不同然者,此人人所知也。
【斐】我似喻君意,请申述之。
【苏】当人言银铁时,岂不皆知银铁之为物乎?
【斐】诚然。
【苏】然一言义善诸德,岂不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耶?
【斐】有如君言。
【苏】岂非世人对于事物,有同然者,有不同然者乎?
【斐】是也。
【苏】然则于何者之中,吾人易为所为欺,修辞术得施其技乎?
【斐】当于不同然者之中。
【苏】然则论辨之士,允宜将二者分明,孰为众人之所易误,孰为众人之所不易误?
【斐】能为此者,已得一妙诀。
【苏】复次,操辨术者,于事事物物,必明察之,俾分类时不至有误也。
【斐】然。
【苏】敢问爱情应归何类?归于无定之类乎?抑有定之类乎?
【斐】属于无定之类无疑。苟非然者,爱情安能一任君大言炎炎,以为爱情于爱者及所爱,皆为不利,又以为大利耶?
【苏】佳哉!君能告我,我于致辞之初,于爱情已下定义否?我喜极而狂,已忘之矣。
【斐】君已下定义矣。
【苏】然则阿齐洛之水神,与水星神之子牧神,使我振奋者,其辨论之术,固远胜塞弗洛之子赖锡阿氏也。彼此度量相越,不亦远哉?虽然,吾言或谬,赖锡阿氏于其辨辞之开端,固亦斤斤于爱情之定义,然后就其定义加以发挥,以至终篇。今请重读其卷端语。
【斐】姑如君言,然恐无所获耳。
【苏】请读之,俾知其原文。
“余于爱之见解,君知之。余不谓余非君之爱者,遂不能邀君之青睐也。爱者之惠,时过境迁,每生后悔。”
【苏】彼之所为,似适为其所不当为,本末倒置,犹仰卧而游于浪涛之中,以复返于所始之地也。彼与美少年(按希腊之爱皆对男子,故云美少年)之辞,其开端之语,实爱者所应最后言者也,婓德罗乎?君以我言为然乎?
【斐】是也。彼之辞诚始其所终也。
【苏】至其他各节,岂非任意排列乎?果有一定之原则寓其间乎?此段在彼段之后,果何故欤?以吾之愚,知彼为此文,乃信笔直书,仓卒草成者。虽然,一文之成,其谋篇布局,必有修辞学上之原则可寻焉?君意以为何如?
【斐】君若谓余于修辞学有深知灼见者,君实过重视余矣。
【苏】夫文章犹一有机体也,有驱干,有首足,有中,有始末,互相为用,以成其全者也。(按亚里士多德《诗学》[Poetics]第七第八章所论正与此同,可资比较。)
【斐】诚然。
【苏】赖锡阿之辞,足以语此乎?今且观其全文结构之佳,能胜于斐立杰亚人密达斯墓上之碑文否?
【斐】此碑文之特色安在?
【苏】碑文如下。
“我一铜女,卧此墓旁,与墓始终,水流树长,敢告行人,下有密王。”
在此韵文中,词句位置,可上下移动,毫无轩轾也。
【斐】君之所言,实调侃吾侪之演辞耳。
【苏】吾将不复论君友之辞,恐逢君之怒也。虽然,此文舛误实多,尽宜汰除,吾将进论他辞,于研究修辞学者,不无小补也。
【斐】其道何由?
【苏】此二辞用意不同,一则尊爱者,一则尊非爱者。
【婓】然哉。
【苏】君毋宁谓狂哉,彼曹主狂,爱亦狂而已矣。
【斐】然。
【苏】狂有二,一为人类之疾病,一为灵魂之解脱,超凡入神,不受世俗之羁绊者也。
【斐】然。
【苏】神狂有四,有巫狂、有密狂、有诗狂、有爱狂,各有一神,监临其上。巫狂得光神之灵感者也;密狂得酒神之灵感者也;诗狂得文艺之神之灵感者也;爱狂得爱神母子之灵感者也。世每视爱狂为最美之狂,吾侪述此狂时,曾设一喻。引一疑信参半之神话,此神话赞美爱情,斐德罗乎?此爱情也,控驭尔我,庇荫佳儿。吾侪对之,固已歌其功而颂其德矣。
【斐】吾已闻君言而大乐矣。
【苏】今姑取此,以观由毁为誉之转变法何如?
【斐】何谓也?
【苏】此作颇诙谐,逸趣横生。然中有二原则可寻,苟美术而可言说者,甚愿于此有一明了之阐述也。
【斐】所谓二原则为何?
【苏】其一为综合事理,虽赜求其会通吾侪所论爱之定义,当否不可知,然已足使辞意晓畅而一贯矣。立言者,必于其各观念,加以界说,然后意义始得明显耳。
【斐】其第二原则为何?
【苏】其二为分析就事理之固然而分析之,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吾侪二演辞,其初皆以爱情为一非理智之物,继乃如身体然。由一生二,分为左右,此左右复各有其左右。言者就左部而分之,得一不善之爱,从而毁之,亦固其宜。其他一辞,则求狂于右部,别得一爱,名同而实异,此爱乃神圣之爱,言者翘以示众,以为天地间有益事,皆由此而生也。
【婓】然哉。
【苏】吾夙好综合与分析之术,以其能助吾言助吾思也。有能见事理之一与多者,吾当追随其后,奉之若神明。若而人者,吾常名之曰辨士,不自知其当与否也。吾今愿知,若君与赖锡阿两人之弟子。宜锡以何名,此分析综合之术,即塞拉锡马克之徒,所以教人所以躬行之有名于时之修辞术耶。若曹诚能言之士哉,苟有以势位货利为报者,则倾其所有,以传其术焉。
【斐】若曹诚名人也,然其辨术与君所称辨士之辨术迥异,至修辞学之究为何物,吾侪终不明耳。
【苏】何谓也?修辞之学,既去辨学,能余几何?此所余者,苟有法则可寻,诚一佳事,敢问所余几何?
【斐】修辞书籍中所述者,不亦甚富乎?
【苏】感君吿我之厚意,忆余曾闻有所谓小引者,说明演辞之应如何发端,君心目中之修辞,岂非指此类小技耶?
【斐】然。
【苏】小引之后,则有叙述,继之以人证、事证与假设。苟吾言不谬,彼皮桑丁(按即君士但丁,后为东罗马帝都)之造字者,且有再证、三证之说矣。
【斐】君谓德奥图氏(名见前注)乎?
【苏】然。彼告人在控告或辨护时,层层反驳之法。外此有柏里人名声藉藉之伊文奈斯氏,皆先发明讽示及烘托隐剌诸法,并写成韵语,以便记忆,抑德锡斯氏与高吉斯氏,余亦应道其名。(按兹苏氏所举诸人,皆在当世负盛名而致富贵之诡辩家。然苏氏实轻鄙之,所谓彼辈身与名俱灭,何足挂齿类哉。)德高两氏,固知或然之胜于必然也。彼假辨术,以证小之为大,大之为小,以新为旧,以旧为新,事无短长,皆有方式以副之。吾曾与柏劳迪克氏言之,彼莞尔而笑曰,彼自信已得艺术之真谛,谓每辞既不宜长,复不宜短,当适中也。
【斐】智哉柏劳迪克也。
【苏】吾侪不云赫毕亚氏乎?以吾观之,此伊里籍之寓公,或与柏劳迪克之意相同。
【斐】然。
【苏】外此更有朴洛氏,喜用对偶箴言比喻诸名词。此类名词,有自创者,有得诸李锡孟氏者。
【斐】普罗搭果拉氏,不亦以类乎此者教人耶?
【苏】彼所以教人者,有雅辞之通则,及其他苛细之格律。至形容老年愁苦,及其他可泣可歌之事,则无有出凯尔西地伟人(指塞拉锡马克言)之右者。彼运其魔力,能使举室之人,喜怒哀乐,一任其意,且可使举室之人,不喜不怒,不哀不乐,至造作蜚语,或反驳之,亦以彼为巨擘。再此数子者,皆主一辞之末,必有一段复述,命名不同,用意则一也。
【斐】君所谓复述者,乃指各种论辨文末段之撮要,使听者不至遗忘耳。
【苏】关于修辞之术,余所欲言者,尽于此矣,君犹以为未足耶。(此下另为一段)
【斐】所阙不多,且无重要者。
【苏】今姑舍末节而论其根本。修辞之术,果有何效?苟其有效果,在何时耶?
【斐】公众集会之所,其效甚大。
【苏】诚然。然余于修辞学家所为,终觉有懈可击,君有同感否?
【斐】请举一例以明之。
【苏】我将为之。有人于此,往见君友欧莱克马,或彼父亚科孟,而告之曰:“我有凉热之药于此,可使病者呕吐洗涤肠垢也。乃号于众曰,我知医,我能教人为医也。”君思之,闻其言者,将谓之何?
【斐】彼辈将问,彼既以药与人,亦知此药应与谁何,与之应在何时,须几何乎?
【苏】苟彼率尔而对曰,我则不知,此患病者所当自为计者也。
【斐】彼辈必曰,苟此人于医术毫无所得,但粗读医书,略熟一二汤头歌诀,即以良医自命。若而人者,非愚即妄耳。
【苏】今有人于此曰彼善言,小大由之,愁苦欢悦之辞,为之无不工。乃往见苏封克里与尤立比底曰,彼能授人以作悲剧之术也,则何如?
【斐】苟彼以为将前言各节,排比得当,即足尽悲剧之能事,则悲剧家将嗤之以鼻矣。
【苏】以余度之,彼辈当不如是之无礼也。有人于此,但知最高与最低之音,即以深于乐理自命,音乐家遇之,将斥之为妄人矣。彼音乐家固不如此也,将婉吿之曰:“吾友乎,欲为和音家者,不可不知此。然使仅知君所知者,则亦不得谓之为和音家也。盖君所知者,仅为和音之绪论,而非和音也。”
【斐】诚然。
【苏】然则苏封克里不将对此自命为未来之悲剧家,而谓之曰,君所称者,乃悲剧之绪论,而非悲剧乎。亚科孟不将对于自命为医师者,作相似之论乎。
【斐】然也。
【苏】苟使彬彬有礼之亚特拉斯氏或贝里克里氏闻此惊人之艺术,所谓缩语、比喻种种佶屈聱牙之名词,吾人所竭力为之表彰者,彼曹将谓之何?彼曹当不如吾侪所为。口出恶声,谥虚造修辞术者以恶名,以彼曹之聪明睿智,苟有訾议,彼此当同受之也。彼辈将曰:“斐德罗与苏格拉底,少安毋躁,若辈乏明辨之功,不知修辞学为何物,略窥一斑,即以为已见全豹。其为学也如此,其教人也亦如此。吾侪怜之之不暇,安用怒乎?至善用此术之各种工具,使全文一气呵成,则彼辈视为易事,学者可自为之耳。”(此下又入正文)
【斐】苏格拉底乎!彼曹所述作与所以教人之修辞术,诚有若君之所言。君之言是也,然则真正之修辞术,果将以何道得之欤?
【苏】尽美尽善之演说家,其成功天才与学力并重,凡事皆然,不仅演说也,既有天才,加以学力,则可为大演说家矣。苟二者稍有缺陷,其弊立见,但立说修辞之术,与赖锡阿及塞拉锡马克之术,固大相径庭也。
【斐】然则果何术欤?
【苏】以吾观之,贝里克里诚修辞家之出类拔萃者也。
【斐】何以知其然也?
【苏】凡伟大之艺术,必于事物之真理,有极深之探讨,然后有高尚之思想,与完美之体制。贝里克里舍其天才外,因从安纳克萨哥拉氏游,乃有此长,彼寝馈于哲理,得闻安氏所乐道心与非心之论,而应用之于演说之术,故其演说,乃独出冠时也。
【斐】请明以吿我。
【苏】修辞学犹医学也。
【斐】何谓也?
【苏】医学当知身之本质,修辞学当知心之本质。精言之,医学以健康及食物与人,修辞学则以识见或道德与人而以正名定分为其途径也。
【斐】苏氏乎,君言容或然也。
【苏】君谓不知全局之本质者,能真知心之本质乎?
【斐】名医希波奎提氏言,即身体之本质,亦必观其全局,求其会通,方能明悉也。
【苏】吾友乎!彼言是也。虽然,吾侪不应以希波奎提氏之言为已足,当察其持论,与彼对于自然之见,于符合否耳。
【斐】吾亦云然。
【苏】今且一推究希波奎提氏所言关于各自然者,果有几许真理乎?吾侪当先讨论吾侪所愿学愿教者,果为简象与繁象乎?如为简象,当问其施受于他物之间,有何力乎?如为繁象,当问其象有几,每象与诸象之所以为此象与诸象者,其施受之间,果有何力乎?
【斐】君之所言容或然也。
【苏】推理而不由分析,犹盲人摸索耳,既为艺术家,即不当自侪盲聋。修辞学家教其弟子发言合于科学方法,当于其演说之对象有所阐发,此对象即心是也。
【斐】有断然者。
【苏】力之所向,惟在攻心(按心即灵魂)。盖惟心为能产生主见也。
【斐】然。
【苏】然则塞拉锡马克与其他谆谆教修辞学者,必于心之本质,有明确之叙述,俾知此心之为纯一。或如身体之为多象,吾所谓明心之本质者,盖指此耳。
【斐】然。
【苏】其次当明心之施受之法则何如?
【斐】然。
【苏】复次,人物与演辞,以及其气禀,既加以分类,俾相互为用,然后说明所以如此排列之理由,及一种心理为一种演辞所感动之故。
【斐】君确觅得一极佳之法。
【苏】无论何事,宣之于口,或笔之于书,苟欲跻于艺术之林者,舍斯道末由也。然今之谈士,君所受教者,于心之本质,知而不言,其计甚工。然若曹亦知所读所作,不由吾道以行之,终不能成为艺术之文字乎。
【斐】吾道何道耶?
【苏】吾今不能言其详,吾当尽吾力之所及,告君以艺术途径之大略。
【斐】盍言之。
【苏】雄辩术者,攻心之术也,彼欲为辩论家者,必深知人品之不齐,由于气禀之不同,既按此分人品为若干类,然后分演辞亦为若干类,曰:“若而人者,将为此类或彼类演辞所感也,其感之之状,或如此,或如彼。”彼且告君以其故,学者必先谙其理论,然后身体而力行之。不以墨守师说为已足,当其知何等人当以何等理论感之也。既见其人,曰:“此吾向之所简练揣摩者也,斯人也,当以斯说动之。使之心悦诚服焉。”彼于此道三折肱者,知何时当语,何时当默,何时当用短语,何时当动之以情,痛哭流涕,以陈其辞,以及其他各术,必其人对于此等事,能应变无穷,相时而动,方可为斯道之巨擘。苟于立说施教作文时,皆不能此,而哓哓然言于众曰,彼之所言,皆合艺术之原理者也,实不足信耳。彼教师者,将卒然问曰,斐德罗与苏格拉底乎?此即君所谓修辞之术乎?抑吾将舍此而别求之乎?
【斐】彼必取此,舍此将无所得也。虽然,修辞术之造作,亦戛戛乎其难哉!
【苏】诚然,吾侪当熟思周察,果能得一捷径否?苟得捷径固不必迂道以求也,吾甚愿君能告我。君犹忆赖锡阿与他人所言者,有助于吾侪否也。
【斐】苟其得之,吾将图之,然今则无所知也。
【苏】今将吾所闻于此道研究有素者告君何如?
【斐】愿闻之也。
【苏】将如谚语所云,虽狼亦得邀一听乎?
【斐】君为狼辨护可矣。
【苏】彼狼将曰,此等事不必假惺惺,迂道以赴,不得原理不止,吾不云乎,当所争者为公与善,或所争之人,以天性或习惯而为善人与公正之人,彼欲为灵敏之辨论家,固无须乎真理也,法庭之上,在求胜而不在求真,凡事仅凭或然,彼有志为敏捷之演说家者,当竭全力以赴之者也,彼曹且云,苟事之真相不能取信,则当隐而不宣,但择其可取信者,或控告、或辨护,当演说家雄辩滔滔时,其所措意者,惟在求胜,真理可弗顾。苟由此道,所谓修辞之艺术,不外是矣。
【斐】苏氏乎!彼抗颜以修辞学教人者,皆作是言,自彼曹视之,更无重于此者,吾侪固已论及之矣。
【苏】德锡斯氏,君之所知也,彼不以众人之所可者,为或然而非必然耶。
【斐】事诚有之。
【苏】彼有一巧例,有弱而勇者,击壮而怯者,劫其衣服以去,既被执,对簿公庭,如德锡斯言,则两方皆应作欺人语。壮而怯者,当谓击我者众,吾一人安能与之抗。弱而勇者,则当谓吾两人外,更无他人,且曰:“以吾之弱,吾安能击彼。”其被击者,以不欲自暴其弱,必更造作蜚语以相掩饰,他万复指摘其谬,迭相驳诘,其他类此之术,且甚多焉。斐德罗乎,余所言者,然乎否乎?
【斐】然。
(此下为另一段)
【苏】发见此术者,姑不论其为德锡斯,抑为谁何?其所发见之术,诚神妙不可思议哉,若而人者,吾侪将与之一言否。
【斐】吾侪与彼当作何言?
【苏】吾侪当正告之曰,君未来时,吾侪方相告语,以为君所言之或然,乃众人心目中所得于真理之摹本耳。(似是而非,恶莠其乱苗,去邪见乃得正智,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均即此理。)吾侪且曰,彼知真理者,必最能发见真理之摹本者也。使此人对于修辞术而别有发明,吾侪固当静听。苟其不然,则宁持吾侪向来之主见,以为其于听众之品性及所论各种事物不能观其异同,为之类别,得其会通者,万不能为精明之修辞学家也。此精明之技术,盖从艰苦中得来,有志之士,所当勉力为之,非哗众取宠,求悦于人。实欲一言一行,不愧于天也。昔贤有云,君子当悦其明主,不当悦其臣仆,臣仆虽重,安可驾明主而上之哉?若斯者,其道甚迂远,然而无足怪也。所谋者大道虽阻且长无害。(孔子曰,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斐】苏格拉底乎!君之所言,道则高矣美矣,但不知可行否耳。
【苏】取法乎上,虽败犹荣也。
【斐】君言是也。
【苏】吾侪于辞令之正用与误用,言之亦已详矣。
【斐】然。
(此下为另一段)
【苏】但文字之有当与否,吾侪亦宜论及之也。
【斐】然。
【苏】必如何讲论修辞学而后不愧于天乎,君知之乎?
【斐】不知也,君知之乎?
【苏】余曾闻一传说,可信与否,惟古人知之。虽然吾人苟得真理,尚可暇顾及世人之毁誉乎?
【斐】君所问者,余不必置答。余但愿君能告我以所闻之传说。
【苏】埃及瑙克城,有一著名之古神日都司者,都司有神鸟曰绮碧。都司发明诸术,如算术、几何、天文以及博弈之具,然其最大之发明,则为字母。其时柴末斯神为全埃及王,居于上埃及之大城,希腊人称为埃及之西勃斯者,而柴末斯神,希腊人所称为亚莽者也。都司神踵门见柴末斯王,且献其发明之物,盖欲使埃及人皆食其赐也。王问发明物何所用,都司告王甚详,王以为有益者扬之,有损者则抑之。王与都司所言者甚长,姑不具述,其论字母也,都司谓字母可使埃及人多智,记忆力加强,实记忆与智能绝妙之良剂也。王则曰,明敏之都司乎!发明一技术之人,每于彼之技术,对于用此术者之为利为害,不能为最公之判断。君为字母之父,慈父于其子,无而为有,爱而不知其恶者也。夫字母发明后,人皆舍记忆力而不用,适足令人健忘,以为既有文字,可有恃无恐,无须乎强识。君所发明者,不能助记忆,只能助回想,与人以真理之赝鼎,非真理也。用字母者,所闻甚多,而无一心得,似无所不知,而实无所知与之相处。令人厌倦,以虚有智慧之表,而无其实之故耳。(此乃卑下文人与伪学者之通病。)
【斐】苏格拉底乎!臆造埃及及其他各国之故事,固君之所优为也。
【苏】相传德道那地庙中之橡树,能作符语,昔人淳朴,不尚诡诈,苟得真理,虽由橡石,亦复安之。今君则不然,君不问理之真否,但问言此理者之为谁何,与其说之传自何国焉。(按今之智识界中人及少年学子,尤多具此种态度。)
【斐】君之所责,吾甚愿服其罪。且吾以为柴末斯王论字母之言是也。
【苏】彼欲赖文字以授受其学术,以为文字明确,笔之于书,远胜于心知默识。若而人者,其愚诚不可及,且未闻柴末斯王之神论者也。
【斐】君言甚是。
【苏】斐德罗乎!余每伤文字颇似画图,画师之所作,栩栩欲活,然偶有所问,画者默然不置一答,演说辞亦犹是耳。为演辞者,君必以为有识之士,及就询之,作者每以雷同之答辞相推诿,且演辞既成之后,杂陈于知之者与不知之前,孰应答,孰应不答,更复茫然。苟受挫辱,其父母(指演辞之作者)既不能护之,而彼曹亦不克自卫也。
【斐】此言亦是。
【苏】君亦知此外尚有一种性质更佳,效力更大之文字,与前述之文字,为同父母之昆仲乎。
【斐】何谓也?其原因何如?
【苏】吾意印诸学者心版之字,可以自辨且知何时宜言,何时宜默也。
【斐】君岂不谓宣之于口之字有生气,笔之于书之字,不过此活字之摹本乎。
【苏】君言实获我心,今有良农于此,既得佳种,视若至宝,思求良果,敢问将乘夏令之燠暖,莳之于亚道尼之园,八日之后,欣然观其开艳丽之花乎。(如为之,亦游戏而已。)抑必诚其意,觅佳壤,勤耕耘,苟有收获,虽俟八月,亦不以为晚乎。(不求近功,但求实效。)
【斐】诚者必由是道,非然者,必如君所言,但为游戏计而已。
【苏】然则彼明公善义诸德者,其知种子之深,岂不及农夫之知其种子乎?
【斐】必不尔也。
【苏】然则彼肯仅赖笔墨,以传其既不能自辨,复不能利人之思想乎。
【斐】彼不为也。
【苏】彼诚不为也,彼播种耕耘于文字之园,但为消遣计耳。笔之于书,藏之于己,或年相若之同道者,以备老年之遗忘耳。园花初放,顾而乐之,他人酒食相征逐,彼则惟以此自娱焉。
【斐】能以危坐谈道为乐,终日不倦,胜其他消遣万万矣。
【苏】子言是也。然明辨之士,苟得一气味相投之人,恃哲理之助播文字于此人之心田,从而栽之培之,以生以长,结为硕果。复播其种子于其他心田中,迭相传递,以至于无穷,得其传者,则为世中最乐之人矣。
【斐】如此之消遣更为高尚也。
【苏】斐德罗乎!前题已定,吾侪当进而作一结论。
【斐】作何结论乎?
【苏】此之结论,乃关于吾侪所评赖锡阿氏之为人,及其作风、词令、修辞术之工拙等事。吾侪因思解答此类问题,始有以上之谈论,以吾观之,吾侪于艺术与非艺术之性质,已了解大概矣。
【斐】吾亦云然,愿君重述前言。
【苏】夫修辞贵乎立诚,必于所书之言事事物物之真理,洞悉靡遗,乃得树立定义。定义既立,然后从而分析之,至无可分析乃已。外此务明气禀之差。气禀不同,故持论立说亦当因人而异,言之深浅精粗,一视听者之深浅精粗以为衡,必如此方可讲学说法。上下论议,一衷法度焉。此即以上辨难之结论也。(此段最要重述,亦见设词之巧妙。)
【斐】是诚吾人之见解也。
【苏】至一辞之称,评其得失,评之若何而当,若何而不当,前所言者,不已明示之乎?
【斐】明示何物耶?
【苏】如赖锡阿之徒,时无古今,位无隐显,苟稍稍立法令,作政论,即诩诩然自称此中有确切不移之理,是可耻也。夫不辨公私,不辨善恶,不辨真妄,虽为举世所称,适足自辱耳。
【斐】然。
【苏】今有人焉,谓尽信书不如无书,诗歌也,散文也,不论其为口授,为笔述,苟不极深研几,穷究其理,但如村歌童谣,信口道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皆无益者也。最佳之书,不过吾侪智识之回忆而已。惟公平、美善、高尚诸义理,彼此口传,印诸心版者,方能清晰完美,令人起敬。且惟此反求诸己,直抒胸臆之义理,乃足为人之嫡子与彼所灌输于他人心中之义理,一脉相传焉。持此论者,可谓君子也矣。斐德罗乎!吾与尔所当见贤思齐者也。
【斐】固所愿也。
【苏】此曲已终,修辞之学,亦已言之綦详矣。往告赖锡阿,谓吾侪往泉旁女神之学校,女神命吾侪传语于彼,并语世之著书立论者(荷马与其他诗人,其诗可谱者,与不可谱者,梭伦与其他作政论而名之为法律者)曰,苟彼曹之著述,根据真确之智识。有难之者,能以口说为之辨护。证其不谬口说之妙,且远胜其著作。则彼曹不特为演说家、立法家,且可得更高之荣名,以与其一生之大业相称也。
【婓】然则君将谥彼曹以何名?
【苏】智则吾不知,惟神始得谓之智者,称之为爱智者斯可矣。
【婓】其名甚相称也。
【苏】苟其人之所能,止于补苴缺漏,抄袭众说,则仅可以诗人或演说家或立法家称之。
【斐】然。
【苏】盍往告君友(指赖锡阿氏)。
【斐】君亦有一友,吾侪所不当忘者。
【苏】翳何人?
【斐】伊索格拉底也。(按此人[Isocrates]乃另一有名之修辞家兼教育家,不可与苏格拉底相混。)君将吿以何语,君视伊索格拉底为何如人?
【苏】伊氏年尚少,然吾甚愿一言其将来。
【斐】伊氏来日之造诣何如?
【苏】以吾观之,伊氏品味既纯粹,天资亦远胜赖锡阿,必能与年俱进,使往昔之修辞家与之相较如童蒙之于成人也。且吾知彼之所志,不止词章,将益求深造,以蕲至于道。盖彼固有哲学才也,此乃此间诸神之诏语,吾乐为吾爱友伊索格拉底告,君则请以告君之爱友赖锡阿。
【斐】固所愿也,暑气已减,可行矣。
【苏】不当祷于此地之神祇而后行耶。
【斐】不可以不祷。
【苏】敢吿牧神,与兹土之其他诸神,愿锡我内心以美表里如一,吾愿视智者为富人,吾愿淡泊以明志,安贫乐道以自娱,尚何求乎?吾思此之所祷,亦已足矣。
【斐】可为我祷之,一如君言,夫友亦贵乎同其所有耳。
【苏】吾侪可行矣。
(《学衡》1929年第69、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