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迪生先生传略
先生姓梅氏,讳光迪,字迪生,一字觐庄,安徽宣城人。梅氏故宣城望族,清初梅定九徴君文鼎,以天算之学,卓绝一代,先生之远祖也。
先生生于光绪十六年一月二日,十二岁应童子试,十八岁肄业安徽高等学堂,宣统三年考取清华官费,赴美国入西北大学,继入哈佛大学研究院,专攻文学。白璧德先生以新人文主义倡于哈佛,其说远承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精义微言,近接文艺复兴诸贤及英国约翰生、安诺德等之遗绪,撷西方文化之菁英,考镜源流,辨章学术,卓然自成一家言。于东方学说,独近孔子。先生受业门下,最有深契。时民国肇建已四五年,先识之士,皆知中国学术必将受西洋沾溉,非蜕故变新,不足以应无穷之世变。留美学生之隽异者,课暇研论,风发泉涌。胡适君倡文学革命之论,废文言,用白话。先生则谓白话可用,而文言,断不可废,与胡君相辩难,其往复之辞,载胡君文存中。先生论文,虽与胡君异趣,然其高瞻远瞩,欲融会西方文化,以激发国人之情思,则独居深念,斟酌损益,盖确乎自有其真知灼见者在也。
民国九年,先生归国,任南开大学英文系主任。十年,任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时年甫逾三十,气意发扬,聘哈佛同学吴宓君归任教授,创刊《学衡》杂志,思树新猷,以开风气。吾国自晚清以来,震慑于欧西诸邦之富强,颇慕而效之,初则仅羡其工艺制造,继则以严幼陵译《天演论》《群学肄言》诸书行世,始渐歆向其学术思想。惟严氏所译,泰半为十九世纪英国功利主义者之作,而西方文化导源希腊、罗马,蕴积深永,中土人士,尚多昧然。先生与吴君则致力迻译或介绍欧西古代重要学术文艺,以及近世学者论学论文之作,冀国人于西方文化有更真切深透之了解,而融新变故能寻得更适当之途径,一时东南士气发皇,惜甫及三四年,先生与吴君皆以故离去,所倡导者,亦渐消歇矣。
先生于民国十三年赴美国,授学于哈佛大学;十六年归国任国立中央大学代理文学院长;旋复往哈佛,为汉文副教授。溯先生自留学以至任哈佛大学教授,在美国前后逾二十年。二十五年国立浙江大学竺校长聘先生为文理学院副院长,兼外国文学系主任。二十七年先生选任为参政员。二十八年浙江大学文学院独立,先生任院长。浙江大学旧以理工科名于当世,校风质朴,先生既长文学院,思注重通才之教育,提倡人文之修养,使承学之士,闳中肆外,笃实而有光辉。惟自抗日军兴,浙江大学转徙万里,僻居黔北,风气阻塞,而战乱日久,物价腾涌,师生生计艰窘,救死不暇,故先生之所期者,遂未易骤达。
先生襟怀坦荡,体气素健,自民国三十三年冬,始患心脏病,病发则气逆呕吐;次年春赴重庆休养,六月中归遵义,稍康复矣。入秋病复剧,医谓患仍在心肾两脏,旋赴贵阳就医,卒以沉疴不治,殁于贵阳医学院附属医院中,年五十有六,时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也。竺校长闻电赴贵阳,经纪其丧,葬于贵阳六广门外八角岩圣公会墓地。
先生博窥群籍,于中西文化均能洞见阃奥,详悉其源流、正变、异同、修短。治学喜综大体,为哲学式之参悟,及艺术式之欣赏,如英国之约翰生,美国之爱默生,皆平生所祈向者。冲夷简旷,善于清言。稠人广坐,论学术艺文,人生世态,谈言微中,隽妙渊永,使人如望白云,把挹清波,倏然忘其鄙吝。平日接物和易,而遇事则辨是非,持正义,发论侃侃,激浊扬清,能言人所不敢言。少游美国,为当时留学生中之翘楚,年壮气盛,抱负甚伟。归国后甫思发抒,而事阻其愿,渡海远去。及再归中土,又值大难,播越万里,局促山乡,国危民困,士风窳堕,与先生所想望期冀者,日相舛驰,先生不惟不能展其抱负,即平日论议,亦鲜为人所了解,于是慨然太息于遭逢异常之世变,亦如松柏之经严冬风雪,惟有艰贞茹苦以待春回而已。今强敌既覆,禹甸重光,建国之道,经纬万端,如先生之博学宏识,正当蔚为世用,而先生亦思于学术文化,有所贡献,以发其久蓄之怀,而先生竟殁矣。此海内有识所以同寄无穷之悲慨者也。
民国十六年至十九年间,先生授学美国哈佛大学。斌龢适于其时从白璧德先生游,视先生为同门先进,暇辄相与论议,上下千载,发其幽思,复商讨归国后共有所建树。二十六年斌龢乃得与先生同事于浙江大学,以迄于今,自愧梼昧,于学问事业,多承教益,而鲜有所裨助于先生。惟二十年中,初则同门,继则同事,八载播迁,共涉夷险,先生深怀远志,每倾吐于斌龢,斌龢思国运更新,来日方永,犹可以追随左右,使昔年在美国所共计议者从容见诸事实,乃数月卧疾,一朝奄息,桐棺藏骨,永閟空山,遂以廿载故交,哀述行谊,事之可痛,孰过于斯。
先生夫人李今英女士,明敏温淑,娴习英国语文,于先生内助之功极多。女三人,曰仪慈,曰仪昭,曰仪芝;子一人,曰本修,读书均颖异。先生中英文撰著,散见于中美各学术杂志中,将俟异日,集而刊布之。
民国三十五年一月
(《国立浙江大学校刊》1946年复刊第1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