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日之学潮
数年来强敌入境,国几不国,乃外侮虽亟,而士气消沉,民意益不得伸,有志之士,疾首痛心,非一日矣。去岁十二月,北平学生因反对华北自治,始列队请愿,作大规模之游行,参加者万人。风声所播,举国响应,态度之严肃,情绪之激越,凡有血气者,莫不感动。说者谓吾国国格之得稍保存,人心之得不全死,赖有此世故不深、廉耻未泯之青年学生耳。吾人对于两月来之学潮,无论其持何见解,作何主张,于当初大多数学生动机之纯洁,宗旨之正大,要当截断众流,加以深切之认识者也。
物不平则鸣,今之学潮,不平之鸣也。不去其不平,而但求其不鸣,是不去其因,而但求去其果,安得有济。然则若之何而可以去其不平。曰有学校以外之不平,有学校以内之不平。学校以外国事之不平,吾今不暇论,吾但论学校以内之不平。历次学潮,其始每由于国事,其后则相激相荡,往往演变而为学校内部之纷争。及形势既成,真相渐露,然后张皇幽渺,力图挽回,或终爆发,或幸而不爆发,要皆掩饰一时耳目之计,非消弭学潮根本之道也。
近日学潮大都发生于大学,此固由大学生智识较高,能力较强之故,然大学生活之虚伪冷酷,机械变诈,实为产生学潮之主因,此正吾所谓学校以内之不平也。寻常时无外界刺激,青年情感已觉抑郁不抒,蠢然思动。及遇刺激,遂一发而不可收拾,始之所以对外者,一转瞬间,变而为对内矣。故根本消弭学潮之道,必自改善大学学校生活始。欲改善大学学校生活,必自每一大学成一师生相了解、相信任、相敬爱之有生命的团体始。此意言之者未始无人,而实行之者则甚少,办学者多数缺乏大公无我之精神,不欲行此,以与其自身利害相冲突耳。敢就个人平时观察所及,思虑所得,约略言之。
今之大学,实际已衙门化。一校中显然有三阶级:一校长及职员阶级,一教员阶级,一学生阶级。三阶级之外,复院与院分,系与系分,各自为谋,几于老死不相往来。一校之中,彼此情意隔阂,痛痒不相关,此犹一身不遂,躯干虽伟,灵魂已失,行尸走肉而已。以如此麻木不仁之教育,而欲担当解除国难之大任,虽有十百国难教育专家,十百国难教育方案,亦无所施其技矣。
今人不喜有人格,而好高谈人格教育,人格感化。夫已无人格,安能教人,已无人格,安能感人。况感化云云,必先有共同生活而后可言,今之办大学者,人格果皆高尚耶?即假令其人格皆甚高尚,然其生活与学生迥异,亦断不能收感化之效。军队中最重阶级,最讲服从,然名将治兵,犹必与士卒同甘苦。况学校中自校长以至学生,同为砥砺德行、研究学术之人乎?平日不以家人子弟待学生,以得其爱戴与信仰,一旦有事,乃欲以口舌取胜,顾左右而侈谈国难,亦无益矣。德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知青年之心理,德智俱穷,则出之以威逼利诱,求助于警宪,乞灵于津贴,大学教育之庄严,扫地以尽,此真贼夫人之子,可为长叹息者也。
办学者必先有人格,然后可以言人格教育、人格感化固矣。然人治之后,必继之以法治,一国然,一校亦然。我国儒家向重人治,然徒善不足以为政,孟子已先言之。晚近潮流所趋,学者尤好言法治,然其言法治,非真欲置法自治,立仪自正,禁胜于身,令行于民也。身为弱者,聊自解嘲,及一朝得势位,居上凌下,则亦舍法治而言人治,舍自由而言统制矣。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则一国不能治,一校亦不能治。然则所谓一校中之法治者何也,曰学校组织,必遵法令,不得以私意修改,此法治也。财政公开,有预算,有决算,有月报明细表,昭告全校,咸使闻知,不视为一二人之秘密,此法治也。用人行政,一秉大公,黜陟进退,悉凭成绩,此法治也。他若校务之决定,校规之颁布,考试之举行,学生之去留,必经法定程序,既定之后,不得徇情任意更改,此亦法治也。人与法兼备,始可进而商讨大学生活之改善。
大学中研究院学生,以探讨高深学问,开拓智识领域为职志。其生活何如,尚可存而不论。至大学本部学生,志在成为通才,作社会之中心人物,故不特须有丰富之智识。更须有健全之体格,完美之品性,与士君子之风度。此数者与良好之学校生活,大有关系。吾国现行大学制度,大半采自美国,非天经地义不可更改者也。美国哈佛大学前任校长洛尔氏,五六年前,深感美国大学生活之散漫与机械,师生间冷淡隔膜,无人格上之接触,乃参酌英国牛津、剑桥两大学之制,于大学本部实行其斋舍计划(house plan)与导师制度(tutorial system)。每斋学生不过百人,打破一切地域、院系、年纪之界限。斋设斋长,聘教授中齿德俱尊、学问优长者任之,斋长而外,并有导师数人,饮食起居,藏游作息,与学生共,一若以父兄而兼师保。学生之家世、思想及行动,莫不知之,师生相处讲习,情意沟通,即有少数学生别有怀抱者,亦可先事防范,施以特殊之训练。此实白鹿、象山之遗规,归而求之,盖有余师。以视今之大学,三种阶级,隔阂重重,间有训育委员会,亦几同虚设,负训育之责者,名义上为校长,而校长簿书期会,日不暇给,实际负训育之责者,乃为校长左右之办事人,及三数舍务员。此辈素不为学生所重视,其职务惟侦查学生行动,几等于探警。大学中训育之重任,乃在此等探警之手,无惑乎青年心理抑郁,一遇外界刺激,虽受压力,而学潮仍此起彼伏而无已也。然则大学中如何使训教合一,如何使学校成一师生相了解、相信任、相敬爱之有生命的团体,诚教育界当今最迫切之问题矣。
(《国风(南京)》1936年第8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