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正

五、方正

【解题】

方正,指人的行为、品性正直无邪。《管子·形势解》:“人主身行方正……行发于身而为天下法式者,人唯恐其不复行也。”一个人的举止方正,便可成为后人效仿的榜样。小说中主人公的行为或是不媚权势,或是对人间正气的坚持,或是对国家大义的维护,个个形象鲜活,气骨凛然。评论人物也有时代局限,有的故事已不合今天的规范,故应该客观去读。66则中,我们选择了6篇。

【原文】

1.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1)

【注释】

①陈太丘:陈寔。见《政事》第一则注释1。②期行:约定同行。期,约定。③日中:正午,中午。④舍去:不再等而自己独自离去。⑤元方:陈纪,字符方,陈太丘陈寔的儿子。⑥戏:游戏,玩耍。⑦尊君:对对方父亲的尊称。⑧委:舍弃,丢弃。⑨家君:对自己父亲的尊称。⑩引:牵,拉。⑪顾:回头。

【品读】

“言而有信”应是为人的基本原则,“守时”亦是处世最根本的教养。古人通讯不便,一个约定往往约前定后,有不见不散的死守,也有候至某时某刻的权变,一旦约定便该遵守。没有电话等通讯方式的便捷,自然也没有了改变主意的随意。所以,一个“等”也就衍生出许多故事来。

故事中,陈寔与朋友约好同行,定的中午为限。但时至日中而朋友不到,陈寔只好走了。晚到的朋友却不高兴了,对着陈寔的儿子陈纪数落起了。没料到,陈纪立马毫不客气地指责大人:不守时为无信;且对着孩子骂家长为无礼。大人心怀惭愧,忙去拉元方,想缓和一下尴尬,小孩子不理不睬,入门而去。七岁的陈纪不只是聪明伶俐的问题,而是在父亲陈寔影响下有极好的家教。对事情是非明辨,又不失童心。

陈寔有六个儿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个陈纪和陈谌。而陈纪和陈谌的儿子也很出色,陈家三代都是俊才。一天,陈纪的儿子长文和陈谌的儿子孝先各自夸耀自己的父亲,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德行高。吵不出结果,俩人就到爷爷陈寔那里,请爷爷断个清楚。陈寔说:“论学识品行,元方和季方各有所长,互为兄长,难以分出高下优劣啊!”这也就有了成语“难兄难弟”。只不过,今天的读音和意思和最初的完全不同。最早,“难”读二声,是不易,难分上下的意思。而今,读四声,难兄难弟专指同患难、共渡难关情谊深厚之人。

【扩展阅读】

导言:“难兄难弟”出于“德行”篇,实是对二人的褒扬。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世说新语·德行》8)

【原文】

2.南阳宗世林,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世林既以忤旨见疏,位不配徳。文帝兄弟每造其门,皆独拜床下,其见礼如此。(2)

【注释】

①宗世林:宗承,字世林。三国魏国南阳人。②魏武:曹操,见《言语》第三则注释2。③薄:轻视,鄙视,看不起。④司空:官名。相传少昊时所置,周为六卿之一,即冬官大司空,掌管工程。汉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与大司马、大司徒并列为三公,后去大字为司空,历代因之,明废。清时别称工部尚书为大司空,侍郎为少司空。⑤未:用在句末,表示询问。⑥松柏之志:谓坚贞不移的志节,坚贞之心。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⑦忤:违逆;触犯。⑧见疏:被疏远。⑨文帝:曹丕。见《文学》第四则注释1。⑩造:到,去。⑪床:床榻,坐榻。

【品读】

图9 魏太祖

人和人之间相识、相知是有不同的原因,大抵性情相投,情趣相合,但也有莫名不投缘的。少有美誉的宗世林对曹操一直充满了鄙视。从三国渐渐重视门第的大环境看,曹操难入宗承法眼也是有缘故的。曹操出身不好,其父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曹操少时好为游侠,行为放荡,不修品行,不研究学业,为乡里所薄。而宗承修德雅正,卓然不群,人人登门结交。曹操二十岁时也常常上门寻找机会,渴望深交。一次,曹操又到宗府,宗府一如往常,宾客云集。曹操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候到一个机会,忙上前拉住宗世林的手,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料,宗承一口拒绝。后来,曹操官至司空,结交宗承的心思又起了,他对宗承说:“卿当年不理我,今天可以结交吗?”岂料,宗世林答道:“松柏之志犹存。”曹操讨了个无趣,虽心里老不大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刘孝标所引《楚国先贤传》说曹操对宗承“犹敬礼之”。曹操自己得不到人家的青眼,但仍然下令,让曹丕、曹植兄弟对宗承行弟子大礼,登门拜他为汉中太守。曹操手下的官员也对宗承极其尊重。但曹操多少还是有点介意他对自己的冷淡,对宗承礼虽重但官位不提,可也常常上门,坐在宾客的行列里请教朝政。

戏剧里的曹操常以白脸奸臣示人。其实,历史上的曹操对人才充满了渴望,对他们也非常敬重。故事中,宗承不留情面两次拒绝曹操,而曹操后期行为多少表现了政治家的大度宽容。建安时期,曹操三次发布求贤令,一再阐述自己“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对人才的渴求甚至降格到不拘品行的地步。正因此,三国时期,魏国的人才是最多的。

人也是矛盾的,拒绝曹操的宗承却没有拒绝曹丕,他在文帝手下当了直谏大臣,其时为官自励,敬业。到了明帝时,明帝想让他当丞相,他才以年老为由离京还乡。

【扩展阅读】

导言:曹操的不随流俗,不守旧礼思想在其求贤令中表现得非常鲜明。

求贤令·曹操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求逸才令·曹操

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信、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著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然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今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及果勇不顾,临敌力战;若文俗之吏,高才异质,或堪为将守;负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二十三)

【原文】

3.山公大儿短箸帢,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15)

【注释】

①山公大儿:山涛长子山该,字伯伦,曾为左卫将军。山涛,见《政事》第二则注释2。②帢:一种便帽,状如弁而缺四角,用缣帛缝制。相传是由曹操创制。弁是古代贵族的一种帽子,通常穿礼服时用之(吉礼之服用冕)。往往以颜色来定身份,赤黑色布做的叫爵弁,是文冠;白鹿皮做的叫皮弁,是武冠。③武帝:晋武帝司马炎。④辞:推辞,辞谢。

【品读】

这个故事在《晋书》中亦有记载,但主人公不是山涛的长子山该,而是山涛的第三子山允。《晋书》卷四十三《山涛传》中说:“允字叔真,奉车都尉。并少尫病,形甚短小,而聪敏过人。武帝闻而欲见之,涛不敢辞,以问于允。允自以尫陋不肯行。涛以为胜已,乃表曰:‘臣二子尫病,宜绝人事,不敢受诏。’”尫病,指胸、胫、背等处骨骼的弯曲症。亦指有这种残疾的人。

山涛为竹林七贤之一,但他入仕求贵,多多少少也让名士们不耻,尤其有了劝嵇康为官的事以后,大家的言论仿佛都扬嵇而贬山了。山涛的儿子山允多少在行为上和父亲不太一样。山允在车里,司马炎想见一面,做父亲的不敢拒绝,去问孩子,但儿子最终不愿见面。在很多人的眼里,儿子不附权势,似乎比父亲更有气节了。所以“时论乃云胜山公”。

山允之所以不愿去见武帝,主要是因为“形短”的障碍,就是个人形象不佳。魏晋时代的士人,他们开始越来越注重人物的形象和风度。何晏皮肤白晳,皇帝和大臣们都要猜疑他是否抹擦脂粉,竟然在大暑天,让何晏吃热汤面来验证。就是《世说新语》一书,都要用一个门目《容止》来写与容姿有关的故事,足以显示出外形容貌的重要。

【扩展阅读】

导言:魏晋士人重外形,《幽明录》中的这篇故事则是对此行为的讽刺。

士人甲

晋元帝世,有甲者,衣冠族姓,暴病亡,见人将上天,诣司命,司命更推校,算历未尽,不应枉召。主者发遣令还。甲尤脚痛,不能行,无缘得归。主者数人共愁,相谓曰:“甲若卒以脚痛不能归,我等坐枉人之罪。”遂相率具白司命。司命思之良久,曰:“适新召胡人康乙者,在西门外。此人当遂死,其脚甚健,易之,彼此无损。”主者承敕出,将易之。胡形体甚丑,脚殊可恶,甲终不肯。主者曰:“君若不易,便长决留此耳?”不获己,遂听之。主者令二人并闭目,倏忽,二人脚已各易矣。仍即遣之,豁然复生,具为家人说。发视,果是胡脚,丛毛连结,且胡臭。甲本士,爱玩手足。而忽得此,了不欲见。虽获更活,每惆怅,殆欲如死。旁人见识此胡者,死犹未殡,家近在茄子浦。甲亲往视胡尸,果见其脚着胡体,正当殡敛,对之泣。胡儿并有至性,每节朔,儿并悲思。驰往,抱甲脚号啕。忽行路相遇,便攀援啼哭。为此每出入时,恒令人守门,以防胡子。终身憎秽,未尝娱视。虽三伏盛暑,必复重衣,无暂露也。(《太平广记·幽明录》卷三百七十六)

【原文】

4.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18)

【注释】

①卢志:字子道,西晋范阳涿(今河北省)人。东汉大儒卢植曾孙。②陆士衡:陆机,见《言语》第五则注释1。③陆逊:字伯言,吴郡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三国著名军事家、政治家。曾为东吴丞相。④陆抗:字幼节,为陆逊次子。三国东吴名将。陆机、陆云为其五子、六子。⑤卢毓:字子家,三国时期曹魏的政治家。东汉经学家卢植幼子。⑥卢珽:字子笏,曹魏时官至泰山太守。卢毓之子,卢志之父。⑦失色:因羞愧、吃惊或发怒而改变神色。⑧容:或许,大概,也许。⑨鬼子:詈词,骂人的话,犹言鬼东西。⑩疑:疑问,是非不定。⑪谢公:谢安,见《德行》第三条注释2。

【品读】

在这则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卢志与陆机之间尖锐的对立。实质问题还是门阀优越感所带来的高傲、自负、狂妄。

陆机、陆云兄弟才华极高,他们的祖父是东吴大将陆逊。熟悉三国故事的人都知道,关羽死后,刘备为报仇,不顾诸葛亮和赵云的劝阻,决意攻打东吴。刘备求胜心切,水军深入夷陵,封锁了长江两岸。在夷陵,和刘备对决的就是这位年岁三十六七的陆逊。陆逊严密谋划,利用地势、天候等条件,巧施火攻,大败刘备。刘备不得不退回白帝城,不久便病亡了。陆抗是陆机、陆云的父亲,也有军事才干,被誉为“东吴最后一员大将”。在注重门阀的时代,陆逊、陆抗、陆机、陆云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被人熟知的。东吴灭亡后,二陆在西晋为官,而当时南北士人对立情绪中火药味较浓,由南入北的兄弟俩虽为江南望族,免不了受北方高门的排挤和打压。挑衅的卢志为西晋司马颖的心腹谋士,而其家世也是显赫一时。卢志的曾祖卢植在东汉是非常有名的经学家;他的祖父卢毓是卢植的幼子,三国时著名的政治家;父亲卢珽,曹魏时官至泰山太守。

无论是陆氏也好,卢氏也罢,两家几代都是强强人物。强烈的门阀观念,也使卢、陆二家子弟高傲而自负,甚至于无礼。卢志作为中原士族,具有天生的优越感,他对南来的二陆兄弟仿佛更是带有了恶意。卢志当着众人先无礼挑衅:“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卢志直接对陆机的祖父、父亲称名,而不讲避讳,这是极失礼的行为。更何况,将人称“物”,言语中是蔑视和无教养。陆机自然不甘受辱,奋起反抗,以“如卿于卢毓、卢珽”来对应,卢志自讨无趣,想必也不好再说什么。针尖对麦芒的对话让弟弟陆云心惊变色。刚一出门,他就认为陆机不值得,自找台阶说卢志或许真不知道其中的关系。陆机立马严肃地说:“我祖父、父亲名声四海皆知,他们岂能不知?”并且毫不客气地直接骂卢志为“鬼子”。

西晋张华极重二陆,并称哥俩为“俊士”,世人却总想在二人中分出个上下来。卢、陆二人冲突中,谢安对二陆兄弟有了区分。我们也可以看出,陆机性情刚烈,好强自信;陆云柔弱退让,能委曲求全。

【扩展阅读】

导言:陆机之所以骂卢志“鬼子”,也是有原因的。相传范阳人卢充误入崔少府坟墓,而与崔少府家小女有了婚姻,后生了一子,这个儿子就是卢志的先祖。详情故事在《搜神记》和刘孝标注释《孔氏志怪》中都有记载。

崔少府墓

卢充者,范阳人。家西三十里有崔少府墓。充年二十,先冬至一日,出家西猎。见一獐,举弓而射,中之。獐倒复起,充逐之,不觉远。忽见一里门如府舍,门中一铃下,唱:“客前。”充问:“此何府也?”答曰:“少府府也。”充曰:“我衣恶,那得见贵人。”即有人提幞新衣迎之。充箸,尽可体。便进见少府,展姓名。酒炙数行,崔曰:“近得尊府君书,为君索小女婚,故相延耳。”即举书示充。充父亡时虽小,然已见父手迹,便歔叹无辞。崔即敇内,令女郎妆严,使充就东廊。充至,妇已下车,立席头共拜。为三日毕,还见崔。崔曰:“君可归矣!女有娠相,生男当以相还,生女当留自养。”敇外严车送客。崔送至门,执手零涕,离别之感,无异生人。复致衣一袭,被褥一副。充便上车,去如电逝,须臾至家。家人相见,悲喜推问。知崔是亡人,而入其墓,追以懊惋。居四年,三月三日临水戏。忽见一犊车,乍浮乍没。既上,充往开车后户,见崔氏女与三岁男儿共载。充见之,忻然欲捉其手。女举手指后车曰:“府君见人。”即见少府。充往问讯,女抱儿还充。又与金碗,别,并赠诗曰:“煌煌灵芝质,光丽何猗猗。华艳当时显,嘉异表神奇。含英未及秀,中夏罹霜萎。荣曜长幽灭,世路永无施。不悟阴阳运,哲人忽来仪。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祇。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爱恩从此别,断绝伤肝脾。”充取儿、碗及诗,忽不见二车处。将儿还,四坐谓是鬼魅,佥遥唾之,形如故。问儿:“谁是汝父?”儿径就充怀。众初怪恶,传省其诗,慨然叹死生之玄通也。充诣市卖碗,高举其价,不欲速售,冀有识者。欻有一老婢问充得碗之由,还报其大家,即女姨也。遣视之,果是。谓充曰:“我姨姊崔少府女,未嫁而亡,家亲痛之,赠一金碗着棺中。今视卿碗甚似,得碗本末,可得闻不?”充以事对。即诣充家迎儿,儿有崔氏状,又似充貌。姨曰:“我舅甥三月末间产,父曰:‘春暖温也,愿休强也。’即字温休,温休者,盖幽婚也。其兆先彰矣!”

儿遂成为令器,历数郡二千石,皆着绩。其后生植。为汉尚书。植子毓,为魏司空。冠盖相承至今也。(《搜神记》卷十六)

【原文】

5.王丞相作女伎,施设床席。蔡公先在坐,不说而去,王亦不留。(40)

【注释】

①王丞相:王导,见《言语》第六则注释7。②女伎:歌妓,舞女。③床席:座席。④蔡公:蔡谟,字道明。东晋考城(今河南省民权县)人,曾为扬州刺史。

【品读】

魏晋尚玄理,重清谈,而清谈涉及的内容多少和儒家思想有相悖之处。王导是东晋丞相,也是位清谈人士。蔡谟博学有识,遵从的是儒家之礼。王导在家中安排歌伎演出,这在那个时代不是什么过分的举动,因为,许多富贵人家都供养有“家伎”,日常生活中,家中歌伎弹唱舞蹈,供主人欣赏娱乐,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时髦的娱乐活动吧。但是,故事中的蔡公蔡谟先生就有点过分古板了。他在王导家做客,主人张罗歌舞,他竟然大为不快,起身走了。对于蔡谟的离开,王导竟也没挽留。看来,王导是了解蔡谟的性情的,对于这样一个过于刻板的人,你留他观赏歌伎跳舞,真是对他的折磨。硬留下来,或许,蔡谟只会僵着脸端坐在那儿了。如果这样,那又会让旁人坐立不定的。还是随他离开好了!

蔡谟在观赏歌伎表演的事情上,表现得有点无趣。可能从他的角度来讲,歌伎之舞,弹唱之曲能让人消磨了意志,有点不合儒家雅正之仪了。蔡谟不愿听曲,也让人想到了相似的故事:南宋理学渐盛,有个叫陈烈的道学家去朋友家做客。主人在亭台设宴招待来的客人。席间,招来家中歌伎弹唱曲子。没料想,那位陈姓客人受惊一般,竟然“跳桥而逃”。大理学家程颐有次听到别人读晏几道的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他忙连连摇手说:“鬼语,鬼语。”转身离开。蔡谟和程颐、陈烈虽不在一个时代,但他们都是将歌舞词曲当成了邪魔外道,仿佛一接触就会损害他们的道行。很多人读书,是将书读死,读僵化了,不但没领会书中的奥妙,反而被书所束缚。或缺少了通达,只认死理;或墨守成规,唯有愚腐。

【扩展阅读】

导言:晏几道的一首小词是否能蛊惑人心?我们还是读一读吧。

鹧鸪天宋·晏几道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原文】

6.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54)

【注释】

①王:王濛,字仲祖,太原晋阳人。见《文学》第三则注释3。②刘:刘惔,见《文学》第三则注释9。③桓公:桓温,见《言语》第七则注释1。④伊:他。⑤讵可:怎么可以?讵,表示反问,岂,难道。⑥形色加人:给人脸色看,指生气发怒。形色,形态,表情,脸色。

【品读】

王濛和刘惔都是擅长清谈之人,且两人关系密切,不仅同为司马昱门下清客,生性亦同样高傲。故事中,王、刘与桓温去覆舟山游玩,但是,酒喝高后,刘惔就表现得过火了,他把脚搭在了桓温的脖子上。桓温当然受不了,抬手将刘惔的脚拨了下去。哪想,这一拨,王濛反不乐意了。出了门,王濛对刘惔说:“他桓温怎么可以给我们脸色看呢?”无礼反成了有礼。在当时,王濛可以说地位非常显赫。他的曾祖王黯做过尚书,祖父王佑为北军中侯,父亲王讷为新淦令。后来他的女儿又成了皇后。魏晋崇尚风流,自然也重仪姿神韵。《晋书·王濛传》中说他“美姿容”,王濛对自己的美也很得意,常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并且说:“王文开(王濛父亲的字)生如此儿邪!”哎呀,我爹竟然生了个这么漂亮帅气的儿子!自我夸赏,用今天的话讲,其实就是自恋了。所以,在讲门第的时代,王濛骨子里很高傲,根本就看不上武人出身的桓温。但他和刘惔的关系极好,因为刘是当时名士。而刘惔也欣赏王濛,认为王性情通达,自然有节。王濛常对外人说:“刘君知我,胜我自知!”王、刘二人可以说是风流名士的榜样。

可就这两个榜样,在对待桓温的态度上如出一辙。一个有风流美誉的刘惔将脚搭到人家脖上;一个喜愠不形于色的王濛,就因为桓温将脚拔了下来,出门便生气而大发牢骚。二人真是大失水准,没有了对人的基本尊重,这都是扭曲的自我尊贵心理在作怪。

桓温北伐,功绩非凡。曾过金城,抚柳慨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豪迈风气中也有柔弱心性。人性情多面,桓温亦是如此,有时,童心大发,也会做出格的事。一次,他到刘惔那儿,刘惔还在睡觉。桓温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用弹子去弹刘的枕头。古代的有些枕是玉的,或瓷的,还有陶的。桓温弹子打过去,打得碎片满床是。刘惔一下火了,骂道:“你这样子,难道只会用打仗取胜吗?”刘惔言下意就是:你桓温只是个莽夫而已。被骂的桓温脸上虽有“恨色”,但终究没敢吭声。刘惔将脚支在他脖子上,他也只能去无奈拨下,敢对谢安说不是的桓温,看来对刘惔还是心存畏惧的。

图10 宋·白地黑彩婴戏枕

【扩展阅读】

导言:桓温匹夫性情,鲜活如画。

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桓甚有恨容。(《世说新语·方正》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