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雅量
【解题】
雅量，是一个人宏大的气度。魏晋士人看重雅量，推崇雅量，它也成了品评一个人的标准之一。雅量是一个人在多年人生起伏中磨砺出来的，表现出的形式也是千姿百态，它也为我们展示了魏晋独特的风度。雅量风度让人仰慕而神往，有的行为今天似乎也让人不能接受，它是有鲜明时代痕迹的。42篇故事中，我们选择了22则。
【原文】
1.豫章①太守顾邵②，是雍③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④围棋。外启⑤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⑥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⑦，岂可有丧明⑧之责？”于是豁⑨情散哀，颜色自若。（1）
【注释】
①豫章：今天的江西省南昌市。②顾邵：字孝则，吴郡人，为豫章太守。③雍：顾雍，字元叹，吴郡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三国时吴国重臣、政治家。累迁尚书令，封阳遂乡侯，官至丞相。④自：正在。⑤启：禀告，报告。⑥了：明白。⑦延陵之高：延陵，指春秋时吴国的季札。因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⑧丧明：失明，眼睛看不见。⑨豁：消散的意思。
【品读】
顾雍的儿子去世了，他竟然不动声色，仍和客人下棋，但又用手掐掌，极力控制情绪，以至于血淋湿了坐垫。顾雍的镇定，在我们今天看来有点不好理解，而在魏晋风度中，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是一种令人仰慕的风度，是雅量的表现。白发人送黑发人，乃人生一大悲。儿子没了，心中痛苦不言而喻，但顾雍一直忍着，待客人散去，才叹道：“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他用了两个典故来明示自己的心情。“延陵之高”，延陵代指春秋吴国的季札。季札的儿子死了，季札在葬礼上说：“骨肉归复于土，命啊！”将生命的逝去，看成回归于大地，看成命中定数，多少也是一种旷达的态度。顾雍是用此来表现自己的痛苦，毕竟遭遇了丧子之痛，他很难做到季札的旷达。“丧明之责”典故是讲孔子的学生子夏，子夏也是没了儿子，因伤心痛哭而哭瞎了眼睛。曾子来吊丧，子夏哭着对曾子说：“天啊，我没作孽啊！”没想到曾子反责备子夏有三条罪过，其中之一就是丧失了儿子，又丧失了眼睛！子夏明白了，将手杖扔到地下说：“我错了，错了。”这里，顾雍认为自己虽不能像季札那样达观认命，但也不能如子夏一般因忧伤而损害身体。是啊，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但活着的人们还要肩负着痛苦甚至责任生活下去，所以坚强更是重要。
顾雍的隐忍，许多人不太理解，认为儿子去世了，痛苦不需要掩饰，即使潸然泪下，抑或号啕大哭，也都是人之常情。但顾雍不轻易表露痛苦，和他一贯的行为方式有关，也是一个政治家沉稳性情、博大胸怀的表现。顾雍是位政治家，为吴国丞相十九年。他性情比较刚正，处事严谨，极有分寸。史传中说他不饮酒且慎言语。孙权很看重信任顾雍，他曾经感叹说：“顾君不言，但言必中肯。”朝中有事，孙权常派中书郎去顾雍家咨询，若合乎顾雍之意，才实施；若有异议，孙权就会反复研究。而且，孙权和许多大臣对这位顾君心存敬畏，每有宴饮，往往怕酒后失态被顾雍发现，所以都不敢肆情放纵。所以，孙权也说：“顾公在坐，使人不乐。”可见心里也是顾忌的。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面对痛苦，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也就非同一般了，也非常人所能做得到的。
【扩展阅读】
导言：顾雍之孙顾谭在婚宴上醉酒失仪，使顾雍大怒，只一件小事，但也看出他生活的严谨。
《江表传》曰：（孙）权嫁从女，女顾氏甥，故请雍父子及孙谭，谭时为选曹尚书，见任贵重。是日，权极欢，谭醉酒，三起舞，舞不知止。雍内怒之。明日，召谭，诃责之，曰：“君王以含垢为徳，臣下以恭谨为节。昔萧何吴汉并有大功，何每见高帝似不能言？汉奉光武，亦信恪勤。汝之于国宁有汗马之劳，可书之事邪？但阶门户之资，遂见宠任耳，何有舞不复知止！虽为酒后，亦由恃恩忘敬，谦虚不足？损吾家者，必尔也！”因背向壁卧，谭立过一时，乃见遣。（《三国志·吴志·顾雍传》·卷七裴松之注）
【原文】
2.嵇中散①临刑东市②，神气③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④尝请学此散，吾靳⑤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⑥悔焉。（2）
图11 嵇康弹琴图
【注释】
①嵇中散：嵇康，字叔夜，谯郡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人。三国曹魏时著名的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曾官至散中大夫，后被司马昭所杀。②东市：汉代在长安东市处决判死刑的犯人。后以“东市”泛指刑场。③神气：神情，神态。④袁孝尼：袁准，字孝尼，陈郡夏（今河南省）人。有文才，太始中为给事中。⑤靳：吝惜，也有固执，坚持的意思。⑥寻：不久；接着；随即。
【品读】
嵇康是三国曹魏时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是竹林七贤之一。当时，玄学日炽，名士都“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的性情超迈不群，率真而任性，恬静且无欲。日常生活中，他就喝酒、采药，或咏诗，或属文，或弹琴。若在山林见他，人们还误以为遇到了神仙。大将军司马昭想请嵇康来做官，他跑到河东郡躲了起来。司隶校尉钟会去见他，他根本没搭理。好朋友山涛推荐他出来当官，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措辞严厉不说，甚至扬言要绝交。有次，嵇康在山中遇见了隐士孙登，孙登不说什么话。临离开时，孙登说：“你有才气，但又性情刚烈，怎么能免除灾祸啊？”果然，嵇康这种黑白分明、刚直的性格，尤其是和司马氏集团的不合作态度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嵇康和吕安关系友善。吕安的妻子长得漂亮，作为兄长的吕巽却非礼弟媳，制造了家丑。吕安气坏了，要去官府控告吕巽。吕安去向嵇康讨主意，嵇康劝他不要告状，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料，哥哥吕巽心中有鬼，他反而向官府诬告吕安不孝，说吕安殴打母亲，请求将弟弟流边。吕安果然被官府收捕。有口难辩的吕安为了说明真相，自然要说嵇康调停之事，遂请好朋友出面为自己作证。这个时候，对嵇康一直有怨气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大说嵇康的不是。钟会说：“今天啊，天下安定，四海之内世风清明，边地没有行为诡异的人，大街小巷百姓都没有非议之词。但这个嵇康，对上不来做大臣侍奉皇帝，对下不去为朝廷百姓谋事。而且，高傲轻视一切，对于朝廷一点用都没有，反而毁坏了风俗。”钟会认为，不杀嵇康不足以清洁王道。这一番邪风煽起了司马昭的怒火，结果下令将吕安、嵇康都处死。
行刑当日，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赦免嵇康，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做老师。但司马昭没同意。临刑前，嵇康神色不变，如同平常一般。他看了看太阳的影子，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便向哥哥嵇喜要来常伴左右的古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曲毕，嵇康把琴放下，叹息道：“从前袁孝尼想跟我学习《广陵散》，我太固执了而没有教，可惜啊，现在《广陵散》要失传了。”说完后，从容就戮。对于嵇康的被杀，海内的士人没有不痛惜的。司马昭自己不久也后悔了。
嵇康讲求自然，也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独立。他不愿去做官，轻视钟会，是对虚伪礼教的鄙视，是那个时期名士做派的表现。但他也不惧死亡，以生命为代价保全精神自由，成全道义的抗争也就有的悲剧意义。
【扩展阅读】
导言：关于嵇康，我们再看看相关史料，这样了解会更全面。
《嵇氏谱》：康父昭，字子远，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兄喜，字公穆，晋扬州刺史。宗正喜为康《传》曰：家世儒学，少有隽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虞预《晋书》曰：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铚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山以为姓，盖以志其本也。一曰，铚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三国志·魏志·王粲》卷二十一注）
【原文】
3.夏侯太初①尝倚柱作书②。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③，神色无变，书④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⑤不得住。（3）
【注释】
①夏侯太初：夏侯玄，字太初，三国魏征西将军，后被司马氏所杀。②作书：写信。③焦然：然，同“燃”，烧焦。④书：书写。⑤跌荡：立足不稳的样子。
【品读】
故事中的场面极有戏剧性：夏侯玄依柱写信，突遇炸雷，闪电竟然将柱子劈开，夏侯玄的衣服也被烧焦，而他仍然颜色不变，书写不辍。再看身边的人，吓得纷纷站立不稳。他一个面无改色，衬托得众人惊慌失措。强烈反差对比中，可以看出夏侯玄面对意外表现出的泰然风度。魏晋时人讲镇定，尤其是仓促之间的淡定气度，夏侯玄无疑是名士们的榜样了。
夏侯玄是三国时期曹魏的玄学家，他少有名望，而且仪表不凡，人们评论他的形象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一次，魏明帝让皇后的弟弟毛曾和夏侯玄并排而坐，有人就说他们是“蒹葭倚玉树”，一个比喻，二人气质、形象差距之大也可以想见了。夏侯玄当时名望很高，多少也引起了司马氏的不满。司马懿死后，司马师的权势越来越大，254年二月，中书令李丰与外戚张缉密谋杀司马师，以夏侯玄代替他为大将军。没料到密谋泄露，夏侯玄和李丰等人被抓。审理案子的是钟毓。夏侯玄拒绝认罪，不肯写认罪状，还是钟毓替他写的，写好后，让夏侯玄看，夏侯玄仍然没有说什么，结果朝廷以谋反之名将他们杀害。临死时，仍然面不改色，从容受刑，时年四十六岁。
面对死亡尚且面不改色，在霹雳之下的淡定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裴启的《语林》中也有这则故事，不同之外是在柏树下，而不是柱下。从生活常识的角度出发，雷电天气是不可在树下避雨的。所以此故事中的“风度”千万不敢模仿。
【扩展阅读】
导言：时人对夏侯太初的评价可在《赏誉》中看到。
裴令公目夏侯太初：“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一曰：“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见钟士季，如观武库，但睹矛戟。见傅兰硕，汪廧靡所不有。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世说新语·赏誉》8）
【原文】
4.王戎①七岁，尝与诸小儿游②。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③。诸儿竞走④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⑤（4）
【注释】
①王戎：字浚冲。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人。西晋名士、官员，惠帝朝司徒，“竹林七贤”之一。②游：嬉戏，玩耍。③折枝：树枝弯曲或低垂。④竞走：走，跑。争先跑过去。⑤信然：确实是这样。
【品读】
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从小就表现出了识人识物的品鉴天赋。压枝果实低垂，引得孩子们纷纷去摘，独王戎不动，七岁的孩子就有了超常的判断力：“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而别人“取之”才“信然”。
小时识李，大了识人。孙秀这个人品行不端，好谄媚权势，并且睚眦必报。孙秀在琅琊当小郡吏时，王衍拒绝品评他，而王戎就劝王衍给孙秀好的品级。后来司马伦掌权，孙秀成了手下得意谋士，得罪过他的官员都被杀掉了，而王戎、王衍得以幸免。王戎厌恶族弟王敦，经常托病避而不见，后来大将军王敦果然起兵造反，而王戎避过了此祸。他有先见之明仿佛到了料事如神的境界。再说钟会，钟会是比较赏识王戎的。吏部郎的职位空缺时，司马昭向钟会询问人选。钟会说：“裴楷清通，王戎简要。”二人都是合适人选。公元263年（景元四年），钟会、邓艾等率军伐蜀，钟会在出师前去与王戎道别，询问王戎有什么灭蜀的计策。王戎说：“道家有句话叫‘为而不恃’，成功并不难，保持成果就难了。”王戎的意思是希望钟会不要居功自傲。次年，钟会叛乱失败被杀，大家都认为王戎有见识。
王戎小时识李，是聪慧；为官识人，那是阅历丰富、官场老道的表现。虽是竹林七贤，王戎和阮籍、嵇康等人在性情上，志趣方面都渐渐分离，他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经验丰富的官场老手。后来，他以一个官场老手敏感的嗅觉料到了天下将乱，由此开始随波逐流，优游自在，明哲保身了。阮籍曾戏称王戎为“俗人”，有一次，竹林七贤相聚，王戎晚到了，阮籍就说：“俗人又来败坏我的兴致。”王戎反应自然不慢，马上说：“你的兴致也太容易败坏了。”同游的阮籍是否早早就看出了王戎与他们的不同呢？
人们非议王戎的地方还有一个就是吝啬。巧的是名声的毁誉皆与李子有关。王戎家可谓是巨富，有豪宅，有良田，有奴仆，有磨坊，洛阳一带无人能比。他家李子长得好，个大，皮薄，汁多，甘甜。他怕别人家也有此良种，竟然就“钻核而售”！更不能理解的是，女儿出嫁，向他借了钱，每次女儿回娘家，这当爸爸的都不高兴，没好脸色。后来，女儿将钱还了，他才好点。还有出格的，侄子结婚，王戎送了一件单衣，就是一件没有夹里的便服而已。可没过多久，他又索要了回来。可见，王戎是“啬”而非“俭”。王戎他最快乐的恐怕是和妻子昼夜持筹算计，这和今天说得数钱数到手抽筋一个意思，丝毫没有名士的风范。
【扩展阅读】
导言：王戎小时镇定令人惊叹，富后吝啬也让人瞠目，下面两则故事使之形象迥异。
1.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世说新语·雅量》5）
2.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悦，女遽还钱，乃释然。（《世说新语·俭啬》5）
【原文】
5.裴遐①在周馥②所，馥设主人③。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④。遐正戏，不时⑤为饮。司马恚⑥，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⑦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⑧故耳。”（9）
【注释】
①裴遐：字叔道，河东闻喜（今山西省）人，曾为散骑侍郎。②周馥：字祖宣，汝南（今河南省）人。曾为镇东将军。③设主人：做东道主。④行酒：依次斟酒劝饮。⑤不时：不及时。⑥恚：愤怒，怨恨。⑦王夷甫：王衍，字夷甫，琅琊郡临沂县（今山东省临沂市）人。西晋时期著名清谈家，西晋末年重臣。其父王乂，字叔元。⑧暗当：默默承受。暗，私下里。
【品读】
裴遐在周馥家做客，周馥是主人，故依次斟酒，轮番劝饮。而裴遐忙着和别的客人下棋，可能他下棋下得太专心了，耽误了喝酒，没能及时将酒饮尽。这下惹得周馥不高兴了，他竟然把裴遐拽倒在地。想不到，裴遐没事一样地坐好，继续下棋，脸色都没变！故事到此并没结束。事过后，老丈人王衍还要探讨此事，王衍问他当时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女婿答道：“只是悄悄领受罢了。”言下之意，“忍了呗”！裴遐确实雅量非常，但“忍了”也是极真实的心态，还能怎么样呢？毕竟自己下棋太专心了，忽略了主人的感受，自己无礼在先了。话说回来，若一时意气用事，恼羞成怒了，非要讨个说法，下一步就是武斗戏了。裴遐的忍其实化解了一场风波，也保全了名士的颜面。
裴遐不仅是高门子弟，而且也是清谈名士。他娶了王衍的第四个女儿。王衍对这个女婿还是比较欣赏的，在嫁女的第三天，王家来了场“诸婿大会”，前来参加的有玄学大师郭象，他向裴遐发起了挑战，两人往来辩议，说理阐发，言辞精彩，众人听得咨嗟称快，大为尽兴。有人评论说，裴遐“辞气清畅，冷然若琴”！不仅辩论内容逻辑性强，切中要害，而且言辞声调清越，抑扬顿挫。过后，王衍感慨道：“如果我们去辩论，必然被这个女婿打败啊！”老丈人的赞美是由衷的，难怪连雅量也要探讨一下。
王衍向来以名士自居，对于一般的屈辱是极能忍的。比如，当时有位叫裴邈裴景声的，和王衍禀性不投，也对王衍一万个不服气，常公开叫骂，甚至上门挑衅。王衍每次都不动声色，最多慢悠悠地说句：“这白眼儿又发作了。”忍耐也是在平时生活中修炼出来的。
但是，王衍的雅量多少也有些刻意，一刻意就有造作的虚假了。王衍有次给族人交代了事情，族人一直没去完成。两人偶然在一个酒宴上相遇，王衍就责问人家：“嘱咐的事为什么不去做？”族人生气了，举起一摞食盒朝王衍打去。王衍一句话没说，洗净脸，拉着年少的王导一起坐车而去。但在车上，王衍摸出个镜子看着自己说：“你看我的眼光，在牛背之上。”牛背是挨鞭子的地方，一是说自己不计较受辱的事；再就是说，自己眼光高，不屑于和挨鞭子的俗人（牛）计较。本来是不动声色的，但一个“车中照镜”就把王衍故作雅量的虚假心理表露无遗了。
【扩展阅读】
导言：王衍极具雅量，与裴景声的事情小说中亦有记载。
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世说新语·雅量》11）
【原文】
6.祖士少①好财，阮遥集②好屐③，并恒自经营④。同是一累⑤，而未判其得失⑥。人有诣⑦祖，见料视⑧财物。客至，屏当⑨未尽，余两小簏⑩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⑪。或有诣阮，见自⑫吹火蜡⑬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⑭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15）
【注释】
①祖士少：祖约，字士少，范阳遒县（今河北省涞水县）人。祖逖同父异母弟弟。②阮遥集：阮孚，字遥集。阮咸次子，西晋陈留尉氏（今属河南省）人。③屐：木制的鞋，底大多有两齿，以行泥地。④经营：经办管理。⑤累：麻烦，负担。⑥得失：指好坏，优劣。⑦诣：造访，拜访。⑧料视：检点查看。⑨屏当：收拾；整理。⑩簏：用竹子等物编成的箱子。⑪平：平和，宁静。⑫自：正在。⑬蜡：此处用作动词，打蜡。⑭量：量词，犹双。
【品读】
大家对祖约这个名字很陌生，但说到“闻鸡起舞”这个成语便会想起北伐英雄祖逖，祖约就是祖逖同父异母的弟弟。祖家家世还是比较辉煌，他们是北方世族。祖约的父亲祖武，曾任晋王司马睿的副官、上谷太守。祖约兄弟六人，哥哥祖该、祖纳、祖逖都有不凡的才干。兄长祖逖死后，祖约继任了豫州刺史，并接手掌管了部众。一次，他与石聪（石勒部下）交战的时候，祖约向朝廷求援，而朝廷并未援救，待到石聪退去，祖约对朝廷就有了怨气。苏峻欲反，拉拢祖约，祖约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在和朝廷军队打仗时，祖约战败，于是带着百来人投降了石勒。
祖约投降异族后，对自己的行为还不加约束，常常家中宾客云集，热闹非凡。而且他太爱财，竟占夺乡里先人的田地，大家以之为患，这也招致了地主们的怨恨。石勒对这个叛臣本来并无好感，故听从了下属的意见将祖家百余人给杀了。家门不幸，出了叛臣，家族美名就毁在了这个祖约之手，让人痛惜！据说，祖逖有个仆人叫王安，是胡人，祖逖生前待对他不错，王安暗中带走了祖逖的一个儿子，保护起来，祖家才没绝后。
“祖财阮屐”，小说中祖约和阮孚二人同是爱好外物，但高低之分判然别矣。祖约好财，阮孚喜欢屐，并且都亲自打理。一次，有人去拜访祖约，正赶上祖约检点查看自己的宝贝。客人进来时，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完，留了两小箱在那儿。祖约忙将箱子置放在身后，极力挡着，神情也极不自然。这个细节就把祖约爱财的小心眼给表现出来了。也有客人拜访阮孚时，见到的是另一番情形：阮孚正抱着宝贝木屐打蜡呢。见客人来了，阮孚欣赏着屐长叹一声说：“哎，不知道一辈子能穿几双屐！”爱，爱得坦荡，爱得真诚。一辈子能穿几双屐？再欣赏也要能舍得。
故事中的阮孚不是等闲之人，他是竹林七贤阮咸的儿子。阮家人都好酒，阮孚自然也不能免。他当安东参军时，常常喝得烂醉，这样也耽误了军务工作。有司弹劾他，皇帝对他却比较宽容。一次，阮孚喝酒缺钱了，便拿貂皮大衣换酒，人们就认为他性情落拓，旷达超迈。可见，阮孚深得了阮籍、阮咸之风。
【扩展阅读】
导言：名字不是随意取的。阮孚字遥集，名字出处中暗含了他的出身。
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人遥集于上楹”而以字焉。初辟太傅府，迁骑兵属。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晋书·阮孚传》卷四十九）
【原文】
7.许侍中①、顾司空②俱作丞相从事③，尔时已被遇④，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⑤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⑥，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⑦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16）
【注释】
①许侍中：许璪，字文思，东晋阳羡（今江苏省宜兴市）人。官至吏部侍郎。②顾司空：顾和，字君孝，吴郡人，曾累迁尚书令，死后追赠司空。③丞相从事：丞相府属官。丞相，王导。④遇：得志；见赏。⑤许：相当“处”，处所。⑥回转：辗转反侧。⑦咍台：睡觉打鼾声。
【品读】
许璪与顾和同时被赏识而得志，亦同在王导手下为官，但一个睡觉入眠，使二人差距判然。二人在王导府里聚会，因太晚被主人留宿而在帐中睡觉。许璪一上床，鼾声便起，迅速入睡；顾和却辗转反侧至天明。人的心理素质千差万别，虽在领导府上睡觉，许璪心无滞碍，而顾和一夜不消停，此中恐怕还有翻腾的思绪了。人们往往以此故事来评判名士之风度，若能忘己，忘外物，便是高人，故有了扬许抑顾。实际上，风度是外在的，能力、品行的高低另当别论，历史上的顾和很有作为，可谓海内俊杰。
其实，事也得明细辨别。人与人不同，对于有“择席症”的人而言，一睡分品高下也太委屈了。《红楼梦》中史湘云就有择席之病，她在黛玉的潇湘馆就难以入眠。再说，人难入睡也有不同原因，太兴奋，思考太专注等，都可以让顾和之流折腾半宿。其实，劳累是治疗失眠的最佳良药。《围城》中，旅馆中的方鸿渐累极了，卧在床上“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折痕经过烙铁一样。”夜深人静时，睡着的人都是相似的，失眠的人各有各的睡不着。
【扩展阅读】
导言：以入睡快慢论高下，可谓冤枉了顾和，顾和乃顾家“麒麟”啊。
顾和，字君孝，侍中众之族子也。曾祖容，吴荆州刺史。祖相，临海太守。和二岁丧父，总角便有清操，族叔荣雅重之，曰：“此吾家麒麟，兴吾宗者，必此子也。”时宗人球亦有令闻，为州别驾，荣谓之曰：“卿速步，君孝超卿矣！”（《晋书·顾和传》卷八十三）
【原文】
8.禇公①于章安令②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③船，送故吏④数人投钱唐亭⑤住。尔时吴兴⑥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⑦，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⑧，问：“牛屋下是何物⑨？”吏云：“昨有一伧父⑩来寄⑪亭中，有尊贵客，权⑫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⑬公名，令于是大遽⑭，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⑮诣公。更宰杀为馔，具⑯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18）
【注释】
①褚公：褚裒，字季野，河南阳翟人。累迁江兖二州刺史，赠侍中、太傅。晋康帝皇后之父。②章安令：章安，县名，在浙江。令，官名。秦汉时大县的行政长官。自魏晋至南北朝末，凡县之长官一律称令，历代相沿，明清时改称知县。③估客：行商。④送故吏：为褚裒送行的官吏。故吏，离职的官员。⑤钱唐亭：钱唐，应为钱塘。亭，秦汉所设的供旅客宿食的处所。后指驿亭。⑥吴兴：郡名，在今浙江湖州。⑦出：到，去。⑧彷徨：徘徊，也有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之意。⑨何物：什么，什么人。⑩伧父：晋南北朝时，南人讥北人粗鄙，对北方人的蔑称。⑪寄：寄居，使寄居。⑫权：副词，姑且，暂且。⑬承：敬奉。⑭遽：惶恐，惧怕。⑮修刺：置备名帖，作通报姓名之用。⑯馔具：陈设食物之具；餐具。此处指肴膳，酒食。
【品读】
官场是势利场，有时候，许多事不能以常人之理来度量，更没有先来后到的次序，否则，先已在钱塘亭安歇的褚季野也不会被驱赶到牛棚中。面对意外之变，一个人若没有非凡的雅量，恐怕难以越过这心里的坎。
褚裒是东晋时期名士，他当时名望极高，但比较谦恭内敛。皇帝司马岳立褚裒的女儿褚蒜子为皇后，征召褚裒入朝任侍中、尚书。身份更显贵的褚裒因为自己是皇后的父亲，反而不愿意在内廷任职，所以多次请求外出任职，于是出任建威将军、江州刺史。褚裒居官清廉，生活俭朴，虽然身为地方长官，还常派自己的童仆外出打柴。褚裒行事沉稳，很有主张，桓彝评论褚裒说：“褚季野有皮里《春秋》。”就是说他对人对事表面不作评论，但内心却有所褒贬。谢安对褚裒也极其看重，曾说他：“裒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也是认为他口虽不评说人物，但心中自有分辨。
世俗中，当你未贵时，难免会被轻视。褚裒离开章安时，虽有同僚相送，但绝无升迁的得意和张扬。他们搭坐的还是贩货的商船。晚上，在钱塘亭投宿，巧遇也送客人过江的县令。钱塘亭亭吏只认县令，不识褚公，便将褚裒等人赶到了牛棚。更甚者，亭吏蔑称其为“伧父”。“伧父”是六朝时南方人对北方男子的称呼，暗含粗俗之意。县令也以“伧父”呼之，褚裒竟也坦然应答。待县令与褚裒互通姓名后，形势急转。县令不但大遽，而且亲自拿着名片去牛棚拜见；这还不够，县令还命准备酒菜，当面鞭打亭吏以谢不周之过。而褚裒则是颜色不变。
图12 南宋·马远《王羲之玩鹅图》
县令大可不必责打亭吏，因为道行高的人是不会计较小人的。但是，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李广身上，可能就是另一种结果了。李广被贬为庶人时，有一次和朋友喝酒归来，回至灞陵亭时，灞陵尉因其太晚违禁，就是不给开门。同行的人怕灞陵不识李广，特意介绍说：“这是过去的李将军。”哪料，小小灞陵尉不但没开门，反而驳斥到：“就是今天的将军来晚了也不会给开门，何况过去的将军。”李广不得已，只好在城外守到了天明。后来，李广被朝廷重新任用，临行前，他特意向皇帝要了灞陵尉，可灞陵尉一到，李广就将他杀了。许多人总觉得李将军气量小了点。
现实生活中，前倨后恭之事不断上演，境遇遭际也会时时不同，但若有非凡雅量，有宠辱不变的心态，便可应对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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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小人轻上，下人欺落势之主，古代屡见不鲜。李广杀霸陵尉之事司马迁记载详细，司马迁记录此事，或许是“不隐恶”，抑或是表现李广“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吧。
（李）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前颍阴侯灌婴之孙灌强）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后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史记·李将军列传》卷一百九）
【原文】
9.郗太傅①在京口②，遣门生与王丞相③书，求女壻。丞相语郗信④：“君往东厢⑤，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壻，咸自矜持⑥。唯有一郎，在东床⑦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⑧，因嫁女与焉。（19）
【注释】
①郗太傅：郗鉴，字道徽，晋高平（今山东省）人。东晋书法家、将领。②京口：今江苏镇江。③王丞相：王导。见《言语》第六则注释7。④信：使者。⑤东厢：古代庙堂东侧的厢房。后泛指正房东侧的房屋。⑥矜持：竭力保持庄重。或为拘谨，不自然。⑦东床：东厢房的床。⑧逸少：王羲之，字逸少，琅琊临沂人，善草隶，累迁江州刺史，右军将军，淮南太守。
【品读】
自古婚姻是大事，古人的婚姻又与今天不同，常常没有自由恋爱的前奏，而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对象大多是靠父母去选择，一个选，包含了选择者的眼光，更显现了被选者的人品、才性。若两两相合，婚姻可能就是完满的了。
故事中的郗鉴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东晋书法家、将领。明帝时，王敦谋乱，他参与讨伐，事后被封为高平侯。成帝继位后，苏峻、祖约谋反，郗鉴又同陶侃共同带兵讨伐，平定后，升司空，封南昌县公。苏峻之乱后，东晋相对安定了七十多年，国力的恢复，百姓之休养，郗鉴的作用很大。更主要的是，从家国利益出发，他协调了当权的各个门阀之间的关系。比如，丞相王导做事不拘小节，对自己手下犯错的官员过于宽容。这样就招来了朝臣不满，其他士族欲借此废掉王导，从而削弱琅琊王氏的影响力。陶侃就曾于成帝咸和年间打算起兵废掉王导，但因郗鉴反对而没有成事。咸康四年（公元338年），郗鉴升任太尉，王导虽在高位，但几次处事不当，征西将军庾亮也屡屡想罢黜王导，但都是郗鉴坚拒，庾亮不得不放弃。郗鉴阻止了朝中主要士族的剧烈斗争，让经历了两次大动乱的东晋能够维持安定。
朝中德高望重的郗鉴要在王家选女婿，这对王导家是头件大事情。面对来选亲的使者，王家小伙子一个个仿佛严阵以待，有的努力保持庄重的模样，有的表情反不自然，无措手足。倒是王羲之，不光对一切毫不在意，而且还坦腹卧在东床。使者如实回复郗鉴，而郗太傅恰恰看中了这个随意的逸少。选婿是有标准的，以才论以德看，王羲之书法闻名，但郗鉴看重的恐怕还有他的率性自然吧。魏晋重门阀，婚姻讲门当户对，郗、王两家联姻也是朝廷大事。以郗鉴当时的身份，若选亲成功，王家子弟也就可以在仕途中获得更多的关照，所以，面对选亲使者，大家神态不能自如，目的性太强反而去了本真。在讲求风度的时代，“真”也是名士仰慕的风度之一。王羲之的中选也是人们仰慕名士风流的体现。
王羲之是著名书法家，善写隶、草、楷、行各体，他的书法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秀美飘逸，人们用“飘若游云，矫若惊龙”来形容他的书法。字写得好，所以好多人就想方设法要得到他的墨宝。有趣的是，每年过年的时候，他的春联一贴出，不一会儿，就被人偷偷揭走。这让王羲之很苦恼，他就想了个办法。这一年大年三十，王羲之写了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八个字的春联帖了出去，偷对联的人一看，这对联内容不吉利只好作罢。到了半夜，王羲之又在后面添了几个字，变成了“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大家看了，不得不赞叹王羲之的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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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爱鹅、书扇，王羲之生活中的一些点点小事也非常有趣。
（王羲之）性爱鹅，会稽有孤居姥养一鹅，善鸣，求市未得，遂携亲友命驾就观。姥闻羲之将至，烹以待之，羲之叹惜弥日。又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徳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其任率如此……又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其书为世所重，皆此类也。（《晋书·王羲之传》卷八十）
【原文】
10.过江①初，拜官，舆饰供馔②。羊曼③拜丹阳尹，客来蚤者，并得佳设④。日晏⑤渐罄⑥，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⑦拜临海，竟日皆美供⑧。虽晚至，亦获盛馔⑨。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20）
【注释】
①过江：指晋室南渡，定都建康。②舆饰供馔：准备丰盛的食品，大置宴席。③羊曼：字延祖（也作祖延），东晋泰山南城（今山东省）人，累迁丹阳尹，后为苏峻所害。④设：肴馔。⑤晏：晚，迟。⑥罄：尽，竭。⑦羊固：字道安，东晋泰山平阳（今山东省）人。为书法家，尤善草书。累迁黄门侍郎。⑧供：供给；供应。此处指酒菜。⑨盛馔：丰盛的饭食。
【品读】
东晋官员每每官职升迁，就要大办宴席请客庆贺，羊曼、羊固二人各有各的方式。羊曼自然随性一些，请客之酒肴就安放在那里，仿佛今天的自助餐。谁到得早，谁就会吃到精美饭菜，晚至者自然是不好的了，保不定还是残羹冷炙呢。在羊曼的宴席上，客人无贵贱等级之分，只有早晚之别。而羊固做事极为用心，全力操办，保证酒菜精细不说，即使晚到，亦不愁吃不到可口饭菜。但当时东晋人眼中，却认为羊固虽丰盛，却不如羊曼的率真。
人与人做事方式有别，羊曼和羊固其实无大差别。羊固在当时还有“清俭”之美誉，他能全力操办尽心招待，应该是更不容易。但人们为什么要扬曼抑固呢？有些人看出了门道：一个清俭节约的人，官拜临海太守了，将庆贺宴办得完满无憾，太完满了，处处周到，反而不真实了。或许，他对这个临海太守太在意了。所以，有人认为羊固比羊曼有心计。
羊曼这个人，少有声名，长亦有所作为。他性情放纵，嗜好饮酒。与阮放、郗鉴等人号为“兖州八伯”，而羊曼为濌伯。而“濌”就是放纵豁达的意思。西晋灭亡时，心系朝廷的羊曼追随皇帝司马睿来到江南，可谓中兴名士。大将军王敦招录他为右长史，他心里不乐意，就和谢鲲等散发裸体，终日酣醉，闭户不出。王敦因为他是名士，更是厚待他，也不委派事情做，反而避免了祸患。咸和三年（328年）苏峻作乱，羊曼出任的就是请客庆贺过的官职——丹阳尹。他亲临城头，率手下文武官员死守云龙门。但他身边只有少数士兵，而敌军却是他们的十倍。有人劝羊曼撤退，羊曼说：“朝廷破败，吾安所求生？”死守一天一夜后，被苏峻所害。心性洒脱也好，率真放诞也罢，都掩不住羊曼的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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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关于“兖州八伯”的记录可在《羊曼传》中见到。
羊曼，字祖延，太傅祜兄孙也。父暨，阳平太守。曼少知名，本州礼命，太傅辟，皆不就。避难渡江，元帝以为镇东参军，转丞相主簿，委以机密。历黄门侍郎、尚书吏部郎、晋陵太守，以公事免。曼任达颓纵，好饮酒。温峤、庾亮、阮放、桓彝同志友善，并为中兴名士。时州里称陈留阮放为宏伯，高平郗鉴为方伯，泰山胡母辅之为达伯，济阴卞壸为裁伯，陈留蔡谟为朗伯，阮孚为诞伯，高平刘绥为委伯，而曼为濌伯，凡八人，号兖州八伯，盖拟古之八隽也。（《晋书·羊曼传》卷四十九）
【原文】
11.周仲智①饮酒醉，瞋目还面②谓伯仁③曰：“君才不如弟，而横④得重名⑤！”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⑥火攻，固⑦出下策耳！”（21）
【注释】
①周仲智：周嵩，字仲智。为伯仁弟。周伯仁（顗）、周仲智（嵩）、周叔治（谟）为三兄弟。②瞋目：睁大眼睛；瞪着眼睛。还面，转过脸。③伯仁：周顗，字伯仁。见《言语》第六则注释5。④横：意外地，无缘由地。⑤重名：盛名，很高的名望或很大的名气。⑥阿奴：尊长对卑幼者以及夫妻间的昵称。⑦固：嫉妒。也可是副词，也，就的意思。
【品读】
魏晋名士好斗嘴，表面斗的是语言，实也是智慧的较量。周氏兄弟，老大周顗，弟周嵩与周谟，三人性情各不相同。故事中，虽为弟弟，周嵩对兄长丝毫不客气。喝了点酒，先是瞪着眼睛回头挑衅说：“你的才华不如我，却暴得盛名！”接着又把燃烧的蜡烛向扔哥哥。兄长周顗也只是嘲笑弟弟道：“阿奴施以火攻，嫉妒就出此下策啊。”周嵩对兄长“横得重名”极为不满，借酒向他发泄。面对弟弟的攻击，周顗的雅量被人称道，仅一句玩笑话巧妙带过，不知这个心气浮躁的弟弟能不能平息心中的无名之火。可冲动到扔蜡烛，周嵩的行为也成了人们的笑料。二人一宽一猛，此处判然别矣。
周顗也是“新亭对泣”故事里的主角，面对北方沦丧国土唯有流泪而已，可见，他的性格中多少有柔弱的一面。而兄弟周嵩与他性格大不相同，简直是火爆刚猛。邓粲在《晋纪》中就说这位周仲智：“性狡直果狭，每以才气凌物。”其实，此故事中的周嵩还不算厉害，还有更甚者。一次，老三周谟（叔治）要去晋陵当太守，二位兄长前去送别。周顗与周谟话别涕泣不止，周嵩见此情形，劈头盖脸对两位沉浸在伤感中的人数落起来：“你们像女人一样，一分别就只会哭哭啼啼！”说完，拂袖而去，唯留下大哥与小弟饮酒话别。临走了，二人情更是不能自已，大哥周顗拍着小弟的背一遍遍说：“阿奴（周谟的小字），自己保重啊！”兄弟三人中，大哥周顗与小弟周谟性情相似，较为柔和而绵软，而这个周嵩火暴刚硬。但是，兄弟之间，行事简单粗暴，实则不是一件好事。痛快的是口舌，伤的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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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周顗好酒，能饮一石且一醉三日，《晋书》本传中的故事读来也非常有趣。
初，顗以雅望获海内盛名；后颇以酒失，为仆射，略无醒日，时人号为“三日仆射”。庾亮曰：“周侯末年，所谓凤德之衰也！”顗在中朝时，能饮酒一石。及过江，虽日醉，每称无对。偶有旧对从北来，顗遇之欣然，乃出酒二石共饮，各大醉。及顗醒，使视客，已腐胁而死。……王导甚重之，尝枕顗膝而指其腹曰：“此中何所有也？”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足容卿辈数百人。”导亦不以为忤。又于导坐，慠然啸咏，导云：“卿欲希嵇、阮邪。”顗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晋书·周顗传》卷六十九）
【原文】
12.顾和①始为扬州从事②。月旦③当朝，未入顷④，停车州门外。周侯⑤诣丞相⑥，历⑦和车边。和觅虱，夷然⑧不动。周既过，反⑨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⑩虱如故，徐应⑪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⑫。”（22）
【注释】
①顾和：顾和，字君孝，吴郡人，累迁尚书，死后追赠司空。②从事：州郡属官。③月旦：旧历每月初一。④顷：时候。⑤周侯：指周顗。见《言语》第六则注释5。⑥丞相：指王导。见《言语》第六则注释7。⑦历：经过。⑧夷然：坦然，泰然自若。⑨反：同“返”。⑩搏：捕捉。⑪徐应：缓缓回答。⑫令仆才：令仆，尚书令或仆射。意指才华堪为宰相。
【品读】
古人怪异行为中可能隐藏了更高深的东西，只是一般人不能发现，或不能欣赏吧。“扪虱清谈”表现出的魏晋风度，它要比今天的某些行为艺术更有意义了。
顾和天资聪慧，出生于世家。他的曾祖父顾容当过吴国荆州刺史。祖父顾相也做过临海太守。顾和小时候表现出的才华让家族中的长辈很器重，他叔叔顾荣就说：“此吾家麒麟，兴吾宗者，必此子也。”认为顾和是顾家的麒麟，可以使家族兴盛。顾和最初在王导手下当过从事。顾和是个性情中人，因为在法定朝会的日子里，他的举止和别人一点也不一样：顾和停车在州门外等候时，不管不顾地在捉虱子！而放在别人身上，肯定要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更甚者，上司的车马从顾和车旁过，他“夷然不动”，仍是泰然自若地捉着虱子。独特的举止马上吸引了上司的眼球。上司周侯周顗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要不，车马交错而过了，也不会对这个捉虱子的人感兴趣。周顗忍不住调转马车来到顾和身边，他指着顾和的心口说：“此中何所有？”你这里面有什么呢？此时的顾和仍然没有停止捉虱子，缓缓答道：“此中最是难测地。”人心难测，不分彼此，还用问吗？一问一答，语词简单，但含玄理。周顗欣喜万分，进门就告诉王导“你手下有个相才啊！”顾和得王导赏识是不是和周侯的赏誉有关呢？
顾和为官果然有才干，他主要在东晋礼仪的恢复建设方面有功绩。在为政方面，他也有自己的高远见解。顾和曾经被派到下面的州县巡察，回来后和其他官员一同见王导。大家一见面就议论二千石官长（郡守）的得失，而顾和不发一言。王导就问他听到什么没有？顾和说：“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察察为政？”说你王导为辅弼大臣，应该有宽阔的胸怀，为什么要收集风言风语，为政不该苛察得过于琐细了。王导咨嗟称善。
据裴启《语林》记载，那天，慧眼识顾和的周顗当时已经喝醉了，他穿了件白袷，就是圆领白衫，扶靠着两个侍从去见丞相的。醉迷糊了还去诣丞相，也是有名士派头，放达之人；路都走不稳了，却一眼认准了顾和，更是性情相和的默契！
有才之人得遇知己应该是最善最佳的结局了。
【扩展阅读】
导言：晋王室南迁初，人心不稳，百废待兴。顾和重修礼制，贡献极大。《晋书》顾和传中记载了几条他修订的具体措施。
初，中兴东迁，旧章多阙，而冕旒饰以翡翠珊瑚及杂珠等。和奏：“旧冕有十二旒，皆用玉珠，今用杂珠等，非礼。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璇珠。”成帝于是始下太常改之。先是，帝以保母周氏有阿保之劳，欲假其名号，内外皆奉诏。和独上疏以为：“周保祐圣躬，不遗其勋，第舍供给拟于戚属，恩泽所加已为过隆。若假名号，记籍未见明比。惟汉灵帝以乳母赵娆为平氏君，此末代之私恩，非先代之令典。且君举必书，将轨物垂则。书而不法，后嗣何观？”帝从之。（《晋书·顾和传》卷八十三）
【原文】
13.庾太尉①与苏峻②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③，射误中柂工④，应弦而倒。举船⑤上咸⑥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⑦那⑧可使着⑨贼！”众乃安。（23）
【注释】
①庾太尉：庾亮，见《文学》第六则注释2。②苏峻：字子高，长广掖（山东省莱阳市）人。讨王敦有功，封公，迁历阳太守。后因举兵谋反被杀。③剥掠：劫掠，打劫。④柂工：舵工。⑤举船：船上的所有人。⑥咸：都，全部。⑦手：手艺，本领。⑧那：为“哪”，哪里能，怎么能，表示否定。⑨着：着，射中。
【品读】
自我调侃，自我解嘲其实是一个人性情洒脱的表现，往往化解了尴尬气氛，有时候也能缓解紧张情绪。魏晋也好，今天也罢，人们都将这种行为看成雅量的体现。
苏峻谋乱，和庾亮交战，而庾亮率领的朝廷军队打了败仗。当时情形狼狈，庾亮带十余人乘船仓皇西逃。当时，苏峻的军队烧杀掠夺，暴虐作恶，气焰嚣张，庾亮的士兵心理压力也是极大。逃离中，船上士兵放箭，没料到射中了舵工。这下，船上的人更是慌乱不堪。庾亮不愧为政治家，他面不改色，徐徐出语，调侃道：“就这水平，还想杀敌！”大家这才稍稍安定。
此故事还有人认定，那射中舵工的箭就是出自庾亮之手。
庾亮是东晋时期外戚、名士。他姿容俊美，世人称颂庾亮像丰年的美玉。他也善谈玄理，又遵守礼法，为人严肃庄重。但是，日常严肃的人，关键时候却开玩笑来安定人心，可见其心理素质极高，实有大家风范了，担得起雅量的名号。
庾亮有才，名望极高，他有匹名马叫的卢，可大家传说的卢马妨害主人，有人就劝庾亮将马送人。庾亮不同意，他说：“怎么能将自己的祸转嫁给别人呢？”由此人人夸赞庾亮的道行极高。
庾亮是朝廷权臣，许多决策出于其手，他行事作风不同于王导。王导较温和，庾亮太严厉，慢慢就失了人心。庾亮怀疑南顿王司马宗的异心，二者之间矛盾越来越大，就将其党羽亲信或杀或废。有的人逃到了苏峻那儿，求得了苏峻的庇护。庾亮知道苏峻日后定反，就想把苏峻召入京城。但是，这个建议遭到了包括王导、温峤在内的许多大臣的反对。大家认为，苏峻拥兵自重，距离京城很近，一旦有不测，定会对朝廷造成威胁。但是庾亮不听，还是要让苏峻入京，并且拒绝了温峤领兵东下守护京城的请求。结果，苏峻联合祖约，打着讨伐庾亮的旗号造反了。他们很快打进了建康，烧杀抢夺，穷凶极恶，丧失人道。直到三年后，朝廷才彻底平叛。
【扩展阅读】
导言：庾亮能自我调侃舒缓气氛，也是个幽默之人，更重要的是他不为损人之事。
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世说新语·言语》）
亮所乘马有的卢，殷浩以为不利于主，劝亮卖之。亮曰：“曷有己之不安而移之于人！”浩惭而退。（《晋书·庾亮传》卷七十三）
【原文】
14.庾小征西①尝出未还。妇母阮②是刘万安③妻，与女上安陵④城楼上。俄顷翼归，策⑤良马，盛舆卫⑥。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⑦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⑧盘马⑨，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24）
【注释】
①庾小征西：庾翼，字稚恭，颍川鄢陵（今河南省鄢陵县）人。其与兄长庾亮均为征西将军，故称小征西，亦称小庾、庾征西。②妇母阮：岳母阮氏。③刘万安：刘绥，字万安，晋高平人。④安陵：应为湖北安陆。⑤策：驾驭马匹的工具，包括缰绳之类。引申为驾驭。⑥盛舆卫：盛，众多。舆卫，车舆与卫士。⑦何由：从何处，从什么途径；怎能。⑧卤簿：古代帝王驾出时扈从的仪仗队。⑨盘马：谓骑在马上驰骋回旋。
【品读】
“秀”“秀一秀”是当下时髦的行为，最典型的就是秀才艺，各路人才大显身手，让人们惊叹不已。可是，也有秀失手的。秀砸了，或尴尬离场，或自嘲一笑，或面如重枣，或不动声色。其实，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谁又能保证不失手呢？
庾翼的登台，场面可谓极其隆重：庾翼骑匹高头骏马从远处稳稳走来，众多车马、士兵组成的仪仗队行列整齐紧随其后。城楼上，庾翼的妻子与岳母观望，欣赏。看着帅气的女婿，丈母娘对姑娘说：“听说庾郎马骑得好，我怎么能见识一下呢？”听说岳母要见识自己的骑术，女婿当然不能拒绝，况且，对于控马，庾翼还是信心满满的。于是，城楼下的庾翼让仪仗队退后，为自己腾出一大片场子来，诚心诚意地为家人表演起骑术来。不料，大拿庾郎才盘旋了两个圈就从马上跌了下来……从地上爬起来的庾翼“意色自若”。
图13 庾翼《故吏帖》
高手失手往往不失气度，庾翼淡定到家了！假如从地上爬起的庾郎能自我解嘲，自我调侃一番，他可能更可爱更亲切一些。庾翼的淡定和兄长庾亮同出一辙。
兄长庾亮名声显赫，庾翼也不是等闲之人，他是东晋中期将领，也是位书法家，他的草书、隶书与王羲之“并驰争先”。他虽为外戚，但不依势作恶。庾翼怀有治世才略，苏峻谋乱时，他以白衣身份守备石头城，又随哥哥庾亮逃奔温峤。事后，受太尉陶侃征辟，历任参军、从事中郎，后任振威将军、鄱阳太守，转任建威将军、西阳太守。庾亮逝世后，出任都督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接替庾亮镇守武昌。后部署诸将，意图北伐，任征西将军、荆州刺史。
庾翼不仅有才干，而且外表风仪秀伟，为一美男子，难怪岳母想见见女婿骑马的风采。从马上跌下而神态自若，不失君子之风，非凡雅量也展露无遗。
【扩展阅读】
导言：从书法角度讲，庾翼与王羲之二人之间肯定有互学相长的一面。
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尝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叹伏，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张芝）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常叹妙迹永绝。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晋书·王羲之传》卷八十）
【原文】
15.谢太傅①盘桓②东山③时，与孙兴公诸人④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⑤，便唱⑥使还。太傅神情方王⑦，吟啸⑧不言。舟人⑨以公貌闲意说⑩，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⑪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⑫归！”众人即承响⑬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28）
【注释】
①谢太傅：谢安。见《德行》第三则注释2。②盘桓：徘徊，逗留。③东山：会稽之东山。后以“东山”为典，指隐居或游憩之地。④孙兴公诸人：指孙绰等，应该有王羲之、许询等人。⑤遽：惶恐，害怕。⑥唱：叫喊，高呼。⑦方王：王，通“旺”，正在兴头，兴致正高。⑧吟啸：撮口吹出声音，声调悠长。高声吟唱；吟咏。⑨舟人：船夫。⑩貌闲意说：说，通“悦”。指神情安危闲适。⑪喧：嘈杂吵闹。⑫将无：莫非。⑬承响：应声。
【品读】
历史上的谢安雅量非凡，最有名的故事就是他得知侄子谢玄淝水大捷后的镇静。谢安是一个东晋著名的政治家，但最初，他不愿征召为官，而是到会稽郡的东山隐居。隐居期间，他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等名士名僧频繁交游，刘孝标引《中兴书》记载：“安，元居会稽，与支道林、王羲之、许询共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谈说属文，未尝有处世意也。”谢安在东山隐了近二十年，后来，“东山”也就成了一典，专指隐居或游憩之地。“东山”也成了谢安的代称，李白就有诗云：“想象东山姿，缅怀右军言。”（《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
谢安隐居期间，曾和孙绰、王羲之等人泛舟海上。当风起浪涌，船动摇不稳时，大家神色紧张，惶恐不安，喊着让船夫划船回去。而谢安兴致正高，迎风吟啸，不发一言。船工看谢安神态安然，便继续划船前行。一会儿，风愈猛，浪更高，大家站起来，吵吵嚷嚷不能安定。此时，谢安徐徐说道：“这个样子，莫非就能回去？”众人一下子安静了。大家都认为谢安的气度足以安定朝野。
谢安累辟不就，当时简文帝司马昱为相，就说：“安石既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召之必至。”在会稽王司马昱眼里，谢安能与人同乐，自然也能与人同忧，若有家国之难，他是不会逃避的。后来，其弟谢万打仗失利被贬为庶人，谢家势力一下子减弱。为了避免谢家的利益受到威胁，四十余岁的谢安开始走出东山为官谋政。
谢安不愧是一位有胆识有雅量的政治家。他虽是为谢家利益出来为官的，但谢安对东晋来说，实为中流砥柱。他不仅在淝水之战中立了大功，而且也抑制了桓温称霸的野心，再立大功，两次大功都是对维护晋统一做出的非凡贡献。谢安为政期间，力求大族间势力平衡，东晋朝内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睦气象。
常常泛海畅游，让心经历大海浪涛般的起伏，是否也是谢安磨炼自己的一种方式？
【扩展阅读】
导言：这则故事，明代人的记载稍有不同，可参照来读。再，李白对谢安心存敬意，诗中将其看作安定天下的英才。
谢太傅（谢安）与桓宣武（桓温）、会稽王（司马昱）会于溧江，狂风忽起，波浪鼓涌，诸人有惧色，惟谢怡然自若。顷间风止，桓问之，谢徐笑曰：“何有三才同尽理？”此达者之言也。（明·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三·事部一》）
永王东巡歌唐·李白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七）
【原文】
16.桓公①伏甲②设馔③，广延④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⑤。王甚遽⑥，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⑦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⑧，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⑨，讽⑩“浩浩洪流”⑪。桓惮其旷远⑫，乃趣⑬解兵⑭。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29）
【注释】
①桓公：桓温。见《言语》第七则注释1。②伏甲：埋伏武士或军队。③设馔：安排酒宴。④延：请。⑤王坦之：字文度，太原晋阳人。累迁侍中、中书令，领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⑥遽：惶恐，惧怕。⑦阼：大堂前东面的台阶。天子、诸侯、大夫、士皆以阼为主人之位。借指帝位。也同“祚”，指国运。⑧宽容：从容的样子。⑨洛生咏：指洛阳书生的讽咏声，音色重浊。东晋士大夫多中原旧族，故盛行为“洛生咏”。⑩讽：诵读。⑪浩浩洪流：嵇康组诗《赠秀才入军》第十三首，“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群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思我良朋，如渴如饥。愿言不获，怆矣其悲。”⑫旷远：豁达，心胸开阔。⑬趣：音cù，督促，催促，引申为驱赶。⑭解兵：解除武装，停止战争。撤去伏兵。
【品读】
谢安东山隐居近二十年，再出来为官时已年过四十，他应征在桓温帐下做司马。桓温极赏识器重谢安，常与他谈论大事，二人关系融洽欢愉。有一次，桓温去谢安府上，谢安正在整理头发，许久许久才整理结束，桓温就很耐心地等着，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桓温北伐时，谢安的弟弟谢万恰好去世，他借机离开了桓温。
桓温北伐虽然失败，但其权势越来越大，根本不把简文帝司马昱放在眼里。简文帝司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死了，死前曾以诸葛亮的事情来遗诏桓温。桓温一下子生气了，以为是谢安和王坦之向皇帝出的主意，目的是要削减他的权力。桓温入京见孝武帝司马曜时，就要谢安和王坦之去新亭迎接他。当时，外面已经纷纷传言，说桓温要杀谢安和王坦之。果然，正如故事中所写，桓温“伏甲设馔”准备好了“鸿门宴”，就等谢、王二人的到来了。
王坦之非常害怕，问谢安如何打算。谢安却神色不变，说：“晋室的存亡，就取决于此行。”王坦之一脸恐惧，而谢安不仅一脸平静，而且以“洛生咏”吟唱起了嵇康的诗：“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桓温被谢安的坦荡豁达震住了，反而钦佩他不凡的气度，于是，急急收兵，转为大家举杯畅饮。王、谢当时齐名，由此，人们也就分出了二人的优劣。
文中的“洛生咏”，指洛阳一带书生的讽咏声调，它的音色重浊，也就是鼻音很重。东晋的时候，士大夫是多中原旧族，故盛行为“洛生咏”。谢安为“洛生咏”很拿手，他可能“少有鼻疾”，或许有鼻炎，所以，语音浊，鼻音重。后来很多人效仿谢安的“洛生咏”，往往不能及，就以手掩鼻而吟。手掩鼻来吟咏，就非常矫情造作了。也有人就看不惯，如画家顾恺之，人问他：“为什么不作洛生咏？”他直接大贬：“何至作老婢声。”这个“洛生咏”可能在宋代还流行，因为苏轼有诗：“缅怀周与李，能作洛生咏。”（《径山道中次韵周长官》）今天，能吟诗的人已少而又少，更不知何人会“洛生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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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这则故事是从谢、王二人对话的角度来表现谢安的镇定气度，而刘孝标注中则是从谢安和桓温的角度写的，进门前安抚王坦之；进门后，智斗桓温化解危机。原文与注互相补充，使得事件原貌大体还原了。
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敩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桓温止新亭，大陈兵卫，呼安及坦之，欲于坐害之。王入失厝，倒执手版，汗流沾衣。安神姿举动，不异于常，举目徧历温左右卫士，谓温曰：“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有壁间着阿堵辈？”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于是矜庄之心顿尽。命部左右，促燕行觞，笑语移日。（《世说新语·雅量》29刘孝标注）
【原文】
17.谢太傅与王文度①共诣郗超②，日旰③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④？”（30）
【注释】
①王文度：王坦之，见《雅量》第十六则注释第5。②郗超：字景兴，一字敬舆，小字嘉宾，山东高平（今山东省金乡县）人，东晋官员、书法家、佛学家。曾任桓温大司马，迁中书侍郎，司徒左长史。③日旰：天色晚，日暮。④俄顷：片刻，一会儿。
【品读】
有时候，妥协，不是胆小，更不是退缩，而是一种保全自我，以退为进的方式。
谢安有雅量有气度，泛舟海上，不惧风浪，力安众人；新亭见桓温，洛生吟咏，巧退伏兵，化险为夷。但大丈夫进退有度，能屈能伸更是常人所不能有的风范。所以，谢安并非一个名士，还是一个政治家。他和王坦之去见郗超，天都要黑了也没能见到。此时的王坦之受不了啦，就想一走了之，谢安：“不能为性命忍一会儿吗？”走，危及性命；忍，可保全性命！谢安一句话有无奈，也有不得已的退让。但也道出了郗超的威势和可怕。当时的郗超是桓温帐下的大司马，深得桓大将军信任，潜谋密计，无不二人共同处理。简文帝时，郗超实代桓温来督责朝廷，控掌了生杀大权。对于这位权柄重臣，不惧祸的谢安也是谨慎有加，必要时也不得不让一步。
郗超和谢安关系一直不好，因为他总认为父亲郗愔也是人才，地位应在谢安之上，可一直处于闲职不被起用，而谢安却掌握了朝政。每每想起，就恨恨难平。所以，桓温在时，谢安对得势的郗超若不小心隐忍，就会招来杀身之祸，那样，怎么能成就未来的功业呢？
一个能承受压力的人，能委曲求全的人更能成就大事，历史上不乏谢安这样的政治家。唐代诗人杜牧也是从能伸能屈的角度来评判英雄的，所以，他对世人眼里的项羽就有贬义。他的诗歌《题乌江亭》云：“兵家胜败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在杜牧的眼里，项羽不算男儿英雄。可见，“忍”，也是成就大事、气度宏大的体现。
【扩展阅读】
导言：知子莫如父，在郗超这里，可谓“知父莫如子”。帮桓温而悖朝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又以决绝的方式来断慈父的念想，真是用心良苦。
初，超虽实党桓氏，以愔（郗愔，郗超之父）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亡，出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公年尊，必以伤愍为弊。我亡后，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愔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依旨呈之，则悉与温往反密计。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晋书·郗超传》卷六十七）
【原文】
18.戴公①从东出②，谢太傅③往看之。谢本轻④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⑤无吝色⑥，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⑦知其量⑧。（34）
【注释】
①戴逵：字安道，谯郡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人，东晋著名画家、雕塑家。善弹琴，信佛教，终生不仕，隐居会稽剡县。②东出：从东边来。去京师，是自剡往西，故说从东出。③谢太傅：谢安。④轻：轻视，鄙视。⑤既：全，都。⑥吝色：为难的样子。⑦悠然：深远的样子。⑧量：气度，气量，度量。
【品读】
戴逵是位隐士，也是著名的画家、雕塑家。他信奉佛教，也是铸造佛像的高手。从雕塑技术上讲，戴逵有一项发明很重要，就是夹纻漆像的方法。以前塑造雕像，用木雕像，或用泥为内胎。但是泥胎时间久了很容易开裂剥落，另外，雕像重，也不能随意搬运。戴逵琢磨研究，先用泥塑成胎，再用漆把纻麻（夏布）与漆灰在泥胎外面涂粘成形，待干后，脱去泥胎，形成雕像。这样塑造出的雕像就不容易开裂了，而且柔和、逼真，质地轻，易搬运。
画画、塑像、弹琴、畅游山水，这是戴逵的主要生活。隐居清苦，但他乐在其中。朝廷也知道戴安道是人才，屡次征召他为官，但都被拒绝了。东晋名流清高之人太多了，有的人虽归隐深山，但心恋朝廷，始终在等待机会。有的人或隐或仕，却会质疑别人的行为。谢安是一代名士，他也知道戴逵的大名，对戴就多少有点轻视。可能他不相信戴逵真心隐居吧。戴逵的祖父、父亲都曾是晋朝的重臣，其兄戴逯在淝水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因而晋孝武帝十分感谢戴家的忠心，一次次请戴逵出山。谢安阅人多矣，可也怀疑戴逵隐居的诚心。趁戴逵来京师的机会，谢安就想会会他。
戴逵和谢安见面了，两人谈论的是琴，是书！是否真隐，琴书雅事恐怕是衡量的砝码了。戴逵是多么聪明的人呀，他肯定明白了谢安见他的用意。文中说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他的脸上丝毫没有不乐意，而是谈论琴书，越谈越精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对琴书的领悟点点说出。谢安从其言辞中听到的不只是学问，更多的则是戴逵的气量。
戴逵明白谢安的用心而能真诚交谈，其胸腹之开阔明明可鉴。
戴逵是隐士，但他务实，行为又无放诞，而是恪守礼节。他认为，一个人父母去世了，你采药不归就是不孝；为君有难了，大臣不挺身而出，就是苟且偷生之人。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戴逵信佛教，可他和一般的信佛之人不同，他反对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认为那是毫无根据的想象。为此，他和高僧辩论，还写《释疑论》来阐发自己的观点。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那些清高放诞之人相较，戴逵要本色真实多了。
图14 戴逵《道释画》
【扩展阅读】
导言：戴逵是隐士，性情真而不矫饰，选一段其《释疑论》，可见其文风也爽利明快。
（戴）逵后徙居会稽之剡县。性高洁，常以礼度自处，深以放达为非道，乃着论曰：
夫亲没而采药不反者，不仁之子也；君危而屡出近关者，苟免之臣也。而古之人未始以彼害名教之体者何？达其旨故也。达其旨，故不惑其迹。若元康之人，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本徇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而折其巾角，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夫紫之乱朱，以其似朱也。故乡原似中和，所以乱德；放者达似，所以乱道。然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晋书·戴逵传》卷九十四）
【原文】
19.谢公①与人围棋，俄而②谢玄③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④。客问淮上利害⑤，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35）
【注释】
①谢公：谢安。②俄而：一会儿。③谢玄：字幼度，谢奕第三子，谢安侄子。东晋时期军事家。谢玄有经国才略，善于治军。早年为大司马桓温部将。④徐向局：淡定地下棋。⑤淮上利害：淮上，淮水一带。利害，指形势的便利与险要。这里指战争结果。
图15 清·苏六朋《东山报捷图》
【品读】
这则故事中，谢安表现出的雅量最为人称赏。
淮上大捷指历史上非常有名的战争，也是以少胜多的典型一战。东晋时，前秦时常骚扰南方，谢安为抵御前秦，也是为了加强谢家力量组建了北府兵，这支部队主要交给了侄子谢玄管理。公元383年，前秦苻坚率军大举南下，企图消灭晋。谢安是这次战役的大都督，谢玄为前锋都督。出征的还有谢安的弟弟谢石，侄子谢琰。所以，后文中，谢安统称他们为“小儿辈”。
苻坚倾国出兵，号称百万，将军队驻扎在了淮水、淝水之间。敌兵压境，而朝廷只能派兵八万抵抗。力量悬殊，角力强弱不等，作为大都督的谢安，其压力应该是非常大的。对于前方战事，他定是时时关注，用心指导，不敢有丝毫松懈。可是，当捷报送到谢安手中时，紧张的神经，喜悦的情绪，都被他非凡的精神力量给控制了，一切都化为了“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下棋……然后，一句“小儿辈大破贼”而已。
苏洵在《权书·心术》中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但几人能真正做到临大事而不乱？当大事来临的时候，不惊慌失措，镇定沉着；在利害冲突的紧要关头，不患得患失，保持常态。这里显示的不仅是胆量、毅力，还是经验、才干和公心。作为政治家的谢安心理素质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
谢安面对胜利不动声色，是一个临战大都督的超凡风范，是雅量。在《世说新语·雅量》第一则故事,还讲了顾雍的隐忍：闻道儿子去世，顾雍神色不变，却用手掐掌，以至于血浸湿了坐垫。情绪可以有意识地控制，但下意识的举止却泄露了其真实的情感。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是脸色细微的变化，都可道破心机。相对谢安，我们许多人就不太理解顾雍了。“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儿子去世了，痛苦不需要掩饰，即使潸然泪下，抑或号啕大哭，也都是人之常情，这样反而更近人性。
【扩展阅读】
导言：此故事在谢安传中亦有，但稍有不同，细心的读者定能看出来。
（苻）坚后率众，号百万，次于淮肥，京师震恐。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重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张玄）围棋赌别墅。安常棋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答云：“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晋书·谢安传》卷七十九）
【原文】
20.王子猷①、子敬②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③走避，不惶④取屐⑤；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⑥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⑦。（36）
【注释】
①王子猷：王徽之，字子猷，为王羲之的第五子。②子敬：王献之，字子敬。为王羲之第七子。③遽：惶恐，惧怕。④不惶：无暇，来不及。⑤屐：木制的鞋，底大多有两齿，以便于在泥地行走。⑥扶凭：靠着，搀扶。⑦神宇：神情气宇，度量。
图16 宋刻旧拓本·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
【品读】
王羲之有七个儿子，其中，老大早逝，余者在书法方面也都很有造诣。王家子弟不仅书法成就高，也多是性情中人，或狂傲不羁，或率性而为。在世人眼里，最为看重的恐怕是王献之了。有一次。王献之与兄长王徽之、王操之一起拜访谢安，两位兄长多谈世俗之事，王献之只随便说了几句问候寒温的话，便不再开口。离开谢家后，客人问谢安王氏兄弟的优劣，谢安说：“小的优。”客人问原因，谢安回答说：“大凡杰出者少言寡语，因为他不多言，所以知道他不凡。”
王家子弟出于高门，自然有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但故事中王献之的行为似乎不该归在“雅量”中，以今天的眼光看，实属矫情。王献之与哥哥王徽之面对突发性事件，表现截然不同。着火了，王徽之匆忙逃走，连木屐都不及穿；王献之神色不但不变，反而唤仆人出来，搀扶着他出去。时人以此来定二人的气度。人遇急情，或躲避，或逃匿，只要不损坏别人的利益，一切都无可厚非。其实，遇到险情，大多数人的反映应该和王徽之一样。大学三年级时，有段时间闹地震，人心惶惶，不能安睡。有天半夜，楼道异响惊动了浅睡的人们，许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往楼下跑。同宿舍的也跑下去了三位。过了好久，知道虚惊一场后，跑下楼的其中一位晃晃悠悠回来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她情急之下，套上身的毛衣是反穿的。闹地震时，据说也有急了跳楼的。当然，这就是不理智了。所以，紧急避险是人之常情。来不及穿鞋，穿错衣，甚至裹个被子跑的都是常态。但想想献之淡定到等着仆人来扶，不知是何心理？不知面对大火他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只能说，他时时不忘他的名士派头，过于矫情，有点滑稽了。但魏晋时，人们将此作为雅量，也是当时风气。
火灾现场，王献之的名士派头一丝不丢，时常生活中更是不用说了。有一次，王献之听说顾辟疆家的花园特别好，就想去看看。王并不认识顾，他就坐着轿子让仆人抬着，直接就进去了。当时，顾家正在大宴宾客，就见王献之一帮人在花园里指点评议，旁若无人，游历毕尽。这下，主人顾辟疆勃然大怒，骂道：“无视主人，无礼；凭（身份）贵而蔑视别人，不合道义。无礼无道，还算人吗？粗俗！”于是，顾让手下将王家公子赶出去。王献之身边的家人都被赶走了，他还坐在轿子里，东看西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顾辟疆的家人只好将轿子抬到门外，王献之仍然一副淡定不屑的样子。王献之过于讲究，傲慢到了无礼貌的地步，也就有损自己的形象，毁了天性。率性而为，是魏晋名士讲究和追求的行为，但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不顾及他人的利益，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只能算是自私了。
【扩展阅读】
导言：子敬游园故事亦记于《简傲》篇中，请读读原文。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人，他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怡然不屑。（《世说新语·简傲》17）
【原文】
21.太元①末，长星②见③，孝武④心甚恶⑤之。夜，华林园⑥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40）
【注释】
①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矅年号，公元376至396年。②长星：古星名。类似彗星，有长形光芒。《汉书·文帝纪》：“（八年）有长星出于东方。”颜师古注引文颖曰：“孛、慧、长三星，其占略同，然其形象小异……长星光芒有一直指，或竟天，或十丈，或三丈，或二丈，无常也。大法，孛、彗星多为除旧布新，火灾，长星多为兵革事。”古人认为，长星出现为不祥之兆。③见：现，出现。④孝武：晋孝武帝司马矅，讳昌明。⑤恶：讨厌，憎恶；忌讳。⑥华林园：宫苑名。本东汉芳林园，魏正始初因避齐王曹芳讳改为华林。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又为三国吴建宫苑。故址在今南京市鸡鸣山南古台城内。⑦属：斟酒相劝，劝酒。
【品读】
东汉后，文人士大夫面对世界的广阔，自然的无限，生命意识也越来越强烈。那时，出现了文人写的五言诗《古诗十九首》，动乱流离中的士人一遍遍慨叹生命的短暂，伤感个体生命的渺小。诗歌中哀伤的调子很浓很厚：“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文人无奈，只能在诗歌中吟唱。帝王则迷信方士，炼丹服药，明知虚枉，却痴迷执着地去做。其实，一切都是对生命的留恋。哀伤，悲观，反思，超拔，人们对生命、对自然的认识也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旷达了。
人，有生有死，谁也走不出这个轮回的圈。但人在这个世界，不能因为早早看到了终点，洞明了真相而消极。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高境界应该是：明知结果，但要将过程走精彩！
回头再看孝武帝的行为，是不是有点无奈的洒脱？
古人认为彗星出现为不祥之兆，不论兵象也好，亡人亡国也罢，作为皇帝的司马矅心里特别不舒服。但是，晚上在华林园的宴会上，他却举杯向天，发出邀请，说：“长星，请喝一杯酒吧，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从忌讳，讨厌长星的出现，到邀星共饮，年纪不大的皇帝仿佛对现实一下子看开、看透了。
长星的频繁出现暗示了凶象，这是附会。但附会往往出现在不安定的时代，一个人的神经脆弱了，就容易附会。作为十一岁就继位的皇帝，司马矅也太痛苦了。战争不断，边境不稳，大臣异心，皇位可危，命不夕保。他在位的时候，虽然尽心国事、重用贤臣，可许多事力不从心，无能为力。皇帝的心理能有多大的承受力？有时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可以，纠结在里面又能怎样呢，还不如看开一点，所以，万岁天子，那是枉然。
但是，人有时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司马矅就是这样。他嗜酒如命，甚至彻夜豪饮。酒能让他忘忧，酒也让他丢性命。太元二十一年九月，司马曜与他所宠爱的张贵人一起饮酒。喝醉了，司马曜就和张贵人开起了玩笑，说：“你长得漂亮才被封贵人，如今你年近三十，不如以前好看了，又没生孩子，明天我就废了你。”没想到一席话竟引来杀身之祸。一听说要废了自己，张贵人顿时起了杀心。于是她召来心腹宫女，趁司马曜熟睡之际，搬了几床大被子，把他给闷死了。当时，司马矅才三十五岁。从历史资料看，司马矅恐怕是死得最窝囊的皇帝了。
【扩展阅读】
导言：从刘孝标的注引书看，孝武帝的名字还有个故事。
1.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至暝不临。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世说新语·言语》89）
2.宋明帝《文章志》曰：“孝武皇帝讳昌明，简文第三子也”。初，简文观谶书曰：“晋氏阼尽昌明。”及帝诞育，东方始明，故因生时以为讳，而相与忘告简文。问之，乃以讳对。简文流涕曰：“不意我家昌明便出。”帝聪惠，推贤任才，年三十五崩。（《世说新语·言语》89刘孝标注）
【原文】
22.殷荆州①有所识，作赋，是束晳②慢戏③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④：“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⑤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⑥。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⑦之而已。殷怅然自失。（41）
【注释】
①殷荆州：殷仲堪，陈郡长平（今河南省西华县）人，东晋末年重要将领、大臣，官至荆州刺史。②束晳：字广微，阳平元城（今河北省大名县东）人。西晋文学家、文献学家。③慢戏：轻慢，戏谑。④王恭：字孝伯，太原晋阳人，孝武帝后兄，安帝舅父。⑤手巾函：袋子，常用来放手巾或文稿。⑥自胜：自我克制。⑦帖：指抚平，熨平。
【品读】
一个人的情感世界是非常丰富的，有时候刻意掩饰，但不经意间，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可以出卖内心。雅量之士不动声色的表面，多也难掩其澎湃的心潮。
殷仲堪也是个有为之人，善战能文。有一次，殷仲堪写了篇赋，我们不知道它的内容，但故事中说“是束晳慢戏之流”。这一句可能是评定其文学价值所在的关键。束晳是西晋的文学家，他博学多识，问无不对，所以也是位文献学家。元康年间，有人得到一枚竹简，上面有两行科斗文（我国古代字体之一。篆字手写体的俗称。因以笔蘸墨或漆作书，笔道起笔处粗，收笔处细，状如蝌蚪，故名。），博物家张华都看不出是什么，拿去问束晳，束晳一下就说出了竹简的用途。束晳的赋今天还存有五篇，基本上都是抒情小赋。但他的赋遭到世人的轻视。为什么呢？因为束皙的赋语言浅显质朴，不事绮丽。也就是说，他的赋和流行的不一样！流行的传统的赋讲究文辞华丽，音韵优美，语言对偶，甚至多用典故。赋往往也被当作表现才情、猎取功名的方式了。如左思《三都赋》构思十年乃成，文辞壮丽可观；司马相如因赋而得官。束皙在社会生活中不趋功利，在文学创作上不合时流，以简洁朴实的文辞去写生活感受的小赋，如《饼》《劝农》《贫家》之类，自然不易为时人所重视。
现在，殷仲堪写了篇和束晳风格接近的赋，他自己也比较满意，所以，也想让别人看看，也许，他也想得到别人的肯定。于是，他很郑重地将文章装在袋子里，拿给王恭看。王恭看的时候，殷仲堪笑得都不能自控了。但是，王恭看完后，既不笑，也不说好坏，只是做了一个动作：用手中的如意将文章一遍遍抚平……殷仲堪怅然若失。
王恭对文章不做任何评价，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他对文章怎么看？他的反应似乎不合魏晋名士的风度。若好，可拍案叫绝；若不好，直接贬斥。难道，一声不响，不作褒贬即为雅量？王恭虽然没说话，但用如意将文稿抚平，这个细微动作又暴露了他波动的心理：是不是他心里还是认可这篇文章呢？或者，这篇文章比他想象中要好呢？
其实，不妨直说还显真诚。
《世说新语》故事都简洁短小，写人却很出彩。这则故事中，殷仲堪的表情写得很生动，尤其表现出了神态变化的过程。写了好文章，急于让别人看，殷仲堪也是个性急而爽快的人。王恭看文章时，殷笑到了不能自控，可见他心中的得意。但王一语不发，他又怅然自失，灰溜溜的神情宛若眼前。王恭这个人却是高傲又不真诚了。故事虽短，却有余韵。
【扩展阅读】
导言：束晳的小赋今天保存下来的不多，选择一篇不妨读读。
饼赋晋·束晳
立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盈解战，汤饼为最。弱似春绵，白若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噍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干咽。（《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束广微集》卷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