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新世纪来临的那个春天,一场聚会影响了夏书海的人生轨迹。
那次是参加大学同学肖扬的儿子的周岁生日宴,地点在北水市一家高档酒店。夏书海对友情极为看重,只要同学们家里有红白喜事,他都尽量参加,出钱、出力,从不吝啬。因此,在同学们心中,夏书海虽然已经成了“成功人士”,但他没有变,还是他们的好同学、好哥儿们。
这天,因为是喜宴,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又都是同学,说话也就毫无顾忌。说社会、说生意,说男人、说女人,说着说着,有人把话题扯到了夏书海身上。
“书海,你结婚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没小孩,咋回事啊?”李达关心地问。贾磊说:“人家书海忙事业呢,准备当比尔·盖茨,哪像我这些俗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满足了。”“书海啊,咱可不能学大城市的人,搞什么丁克家庭,那都是唬人的,你可别学他们。趁年轻,赶紧要个小孩,老了想生都生不出来了。”李鹏程劝他。
夏书海有口难言。和朱金芳结婚三年后,仍然没有孩子,这引起了夏书海的嫂子和姐姐们的重视。家人催促他们夫妻去检查身体,他俩也做了一些治疗,吃药打针什么的,可一直到现在,七八年过去了,仍毫无结果。这些,他又怎能告诉同学们呢。
正说着,突然听到一个很大的声音:“我觉得夏书海不是个男人!”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都带着惊诧的眼神看着说话的人和夏书海。
“你喝多了!”夏书海尴尬地说。
“你又不喝酒,又不能生孩子,你说,你还算是个男人吗?”那人仗着酒胆继续攻击夏书海。
夏书海辩解道:“没孩子,是因为我妻子身体不好,不是我有啥问题。”
“我咋听说是你不行啊。你要是身体没问题,以你的条件,要十个八个孩子外边都有人给你生。这么多年了,家里、外面,一个孩子都没有,可见是你的‘种子’有问题。哈哈哈……”那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同学也跟着笑起来。
纵然再有涵养,也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夏书海激动得手都颤抖了,脸色也变了。他强忍着怒火,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发作。可是,他实在感到丢人,他觉得自己被当众扯下了遮羞布,一刻钟也坐不下去了,于是他拉开门,转身离去。
又过了几天,有个朋友打来电话,含蓄地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夏书海感觉莫名其妙,他说自己好好的,身体没有什么毛病。那朋友又说:“听别人说,你那方面出了点儿问题,是不是真的?”说完发出暧昧的笑声。胡扯!夏书海挂了电话,心里愤愤不平。
谣言像一个幽灵,不知何时缠上了他。他去公司,感觉员工们对他指指点点,他走在路上,觉得行人也在说他。他不愿意见熟人朋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说他不是个男人,他生不出孩子,他没有“种子”。他为此痛苦,为此烦恼,觉得自己要抑郁了。他还特地跑到省城的一家心理咨询机构,找心理咨询师做心理疏导。
他喜欢孩子,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是他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未来的希望。可是,妻子朱金芳患有原发性不孕症,北京、上海、广州、南京……他们都跑遍了,中药西药吃了一大堆,几年过去,仍然没有一点儿效果,他简直要绝望了。这些苦楚,无法跟任何人说,最令他难堪的是,现在他还被扣上了一顶“不是男人”的帽子。对一个身体正常的男人来说,别人对他性功能的质疑定会让他倍感屈辱。有人说,男人奋斗的最终目的,就是性,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虽然夏书海是一个严于律己、洁身自好的人,他不是那种脑子里只有性的男人,也不会因为妻子不孕就背叛她,但听到有人说他不行,不是个男人,他仍无法避免得感到痛苦却无人可诉。
自那次尴尬的宴会过后,他觉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黑网,把他整个人给罩住了。他在那黑网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心灵上的痛苦,就像无数蚂蚁在他身上啃噬,又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慢慢地割着。
夏书海去省城进行心理治疗的事,被他父亲发觉了。那时候,父亲还和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帮他们做饭。没有特殊情况,夏书海从不外出,他知道父亲和妻子在家等他,他不想让这两个他最亲近的人失望。他觉得,陪着父亲吃晚饭,就是对父亲最大的孝敬,可以让父亲感受到儿子还需要他。父亲最高兴的事,就是为儿子和媳妇做一日三餐,尤其是午餐,总是做得格外丰盛。当其他儿女接他去自己家住时,他总说:“我走不了,我走了谁给小五做饭呢?他喜欢吃我做的饭。”在父亲心中,给小儿子做饭吃,是最重要的事。
有一天,朱金芳回娘家了,家里只剩下父子俩。父亲说:“这段时间,你气色不好,饭量下降,我去问过,公司没事,我想肯定是关于你们夫妻俩的事。你是不是和媳妇生气了?本来你不说,我也不想问,但我不能看着你这样难受。你跟爸说说,不要闷在心里,很多病都是生闷气闷出来的。”夏书海说:“爸,我没有和她生气,你不是一直看着的吗,我们之间不吵不闹很平静。”“那到底是为啥?我琢磨着,不是生意上的事,就是家里的事,除此之外,能还有别的?”父亲追问他。
万般无奈,夏书海向父亲掏出了心里话。父亲说:“怪不得你哥你嫂子都说让你俩离婚,我还骂他们不懂事,天下只有劝和不劝离,哪有劝着自己亲弟弟离婚的。”夏书海说:“我姐我嫂子她们也都问过我,我只说她身体不好,在吃着药。可是,几年过去了,一点儿效果没有,我在同学、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父亲叹口气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虽说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那是老皇历了,咱不能因为人家不能生孩子就不要人家。”夏书海说:“是啊,我不能提离婚,让别人说咱是陈世美,有了钱就抛弃妻子。另外,我觉得她也可怜,不能生育她肯定比我还难过。我要是不要她了,怕她会寻短见。可孩子问题,始终是我俩的一块心病。虽然没有说破,但心里都明白,这是我俩婚姻最大的障碍。”父亲说:“一个女人,在该做母亲的年纪,没能有自己的孩子,她的压力肯定比男人还要大。你抽空和你媳妇好好说说,商量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有些问题,不是靠回避就能躲过去的。”
夏书海告诉父亲,妻子的娘家哥哥想把孩子过继给他们,被他拒绝了。父亲一听非常生气,说:“他们这是想侵占我夏家的家业呀,想着自己的妹子不能生,早晚要抱养孩子,就让自己的孩子过继过来,将来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我们夏家的家业,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了。”
夏书海忙劝父亲:“爸,你别生气,我知道他们的用意,当时就拒绝了。爸,你放心,我不会听他们的。”父亲说:“金芳最大的缺点就是耳根儿软,好听娘家人的话。如果她不和你一心,早晚会惹下麻烦。”夏书海说:“她要是故意给我惹麻烦,那真是太坏良心了,这些年,咱们没有少帮她娘家,帮他们盖房子,给她哥调动工作,又让她嫂子和弟弟来公司上班,咱们怎样对他们的,她又不是不知道。”父亲说:“老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你给的多了,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你要是不再给了,就成了仇人了。”夏书海安慰父亲:“以心换心,不会走到那一步的,毕竟是亲戚,能帮一把是一把。再说,现在大家都过得不错,不会惹什么麻烦的。”父亲说:“过几天,我回一趟老家,你趁机和她好好谈谈心,要把理说透,夫妻一心,黄土变金。”夏书海答应了。
和父亲聊过之后,夏书海心里敞亮了许多,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打算找个机会,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心理负荷说给妻子听,想办法一同面对。实在不行,他们就去医院做试管婴儿,总之,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不只是为了堵别人的嘴,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孩子,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无论花多大代价,只要孩子是自己的,他都情愿。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是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好父亲……
没承想,父亲去世刚刚三年,夏书海就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羁押期间,他想起父子俩的那次谈话,越发佩服父亲的先见之明,只是那时候他太自负,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此刻,他遭遇了不白之冤,他才体会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深刻含义。
因秦玉丽的证言,夏书海成了一名服刑犯。可是他不恨她,他觉得这是他在偿还她的债。他们是从什么时间认识的,他已经记不得具体的日子了,但他还能够清楚地回忆出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天,他从公司回到家,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年轻清秀的女子,他吓了一跳,以为走错了门。正在诧异间,妻子朱金芳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干妹子秦玉丽。”又对秦玉丽说,“这就是你姐夫。”“你好!”夏书海矜持地打了个招呼。走进厨房,他小声问:“你啥时间认了个干妹子,我咋不知道?”“认干妹子还需要向你汇报?”朱金芳笑着说。夏书海说:“那倒不用,关键是从没有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呢。”朱金芳说:“那可不一定。”
饭菜端上桌,朱金芳打开一瓶红酒,又殷勤地招呼秦玉丽吃饭。看秦玉丽有点儿拘束,朱金芳便说:“你别顾虑,你这个姐夫就是个纸老虎,看着面冷,实际上心肠特别软。”夏书海赶紧说:“我哪里是纸老虎,我在家就是老鼠,你干姐才是老虎。”一番诙谐的话,让秦玉丽放松下来,三人又说又笑。夏书海这才了解到,朱金芳和秦玉丽是在美容店里认识的。秦玉丽中专毕业,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家在郊区。朱金芳趁着喝酒之机,对夏书海提出要求,让他把公司的广告业务交给秦玉丽来做。夏书海便问了秦玉丽供职的广告公司的情况,了解之后,答应下来。秦玉丽很高兴,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朱金芳在一旁劝秦玉丽敬姐夫酒,夏书海被迫喝了。还没吃完饭,夏书海就感觉头晕,以为是喝醉了,朱金芳就赶紧扶他上床休息。
一个多月之后,夏书海从妻子口中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秦玉丽怀孕了,孩子是他的。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甚至怀疑是妻子想抱养一个孩子,编出来的谎言。朱金芳镇定地说:“你信与不信都不打紧,等孩子生下来做个亲子鉴定不就知道了。”夏书海说:“我根本就没和她发生过关系,甚至没有过任何联系,她来公司谈业务,也都是副总接待的,我只那次在家里见过她一面,她有了孩子咋能是我的。”他拼命解释,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在外边胡来。朱金芳说:“那天我在你俩的酒杯里都下了药,你俩就是在我们家里发生的关系,事后,我把秦玉丽送走了。当她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时,我就知道孩子是你的。”夏书海得知真相很恼火:“你为何要这样做,人家还是个未婚姑娘啊。”朱金芳冷冷地打断丈夫的话,“你不用管了,我有我的想法。”
几个月之后,夏书海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朱金芳对外说自己从外地抱养了一个孩子,只有他们夫妻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家里请了保姆,朱金芳也不再去公司上班,一心一意在家抚养孩子。夏书海本来以为孩子的事是一个玩笑,自那次妻子说过秦玉丽怀孕的消息后,他再也没有在妻子嘴里听到任何关于秦玉丽的消息,他还以为是妻子试探他故意说的谎言。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妻子成了孩子的养母。孩子的出生医学证明上,父亲是夏书海,母亲是朱金芳,这一切都是朱金芳花钱活动的结果。抱着女儿,夏书海心里可真是五味俱全,很快,他就把对孩子母亲的歉疚,转化为浓浓的父爱。他其实也在心里感激妻子,虽然她的做法不地道、不光彩,但毕竟让自己做了父亲,有了属于自己的宝贝女儿,圆了自己的父亲梦。为此,他觉得自己更应该好好对待朱金芳,世上哪有像她这样的“贤妻”,为了丈夫能有个孩子费尽心机,而且还这么“宽容大度”。
在夫妻俩的精心抚养下,女儿长得很健康。随着女儿的一天天长大,夏书海做父亲的自豪感也越来越强,他对女儿极为宠溺。越来越大的女儿,长得很像他,与此同时,外边也有了传言,说夏书海借腹生子,在外边和别人生了女儿,抱回来让妻子养着。夫妻俩都不理会外边的传言,一如既往地对待女儿。女儿视朱金芳为亲生母亲,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朱金芳“妈妈”。可怜女儿最后才知道,这个妈妈,其实不是自己的亲妈,这个自己喊了八年“妈妈”的人,不但害了自己的亲妈,还差点毁了爸爸,使她和妹妹被迫过上了流离失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