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儿女债
夏季来了,城市的气温像放在太阳下面的温度计,一个劲地往上蹿。从空调屋里出来,就像是从冰窟迈进火笼里,来自大自然的热情令人无法忍受。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每天都憨憨地傻笑着,风也不知躲到哪里消遣去了,树木无精打采地伫立在马路旁,马路好似赤身裸体的汉子,无力地躺在地上,任凭火辣辣的阳光曝晒着。
比天气更难以忍受的是心情,朱金芳近期的情绪好似干燥的鞭炮,一点就着。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火,店里的员工、母亲、兄弟都是她发火撒气的对象。她的心好像被放在火上烤着,焦灼、疼痛、恐惧,交织在一起,很多事情都不遂她的心。离婚官司折腾了一年多还没有结果,钱花进去不少且不说,自己的名誉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她明显地感觉到,她以重婚罪把夏书海弄进去之后,她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了。
在深圳,她告诉夏书海的朋友们,夏书海和当官的勾结,当官的进去了,把他也给牵扯进去了。后来朋友们知道了真相,都疏远了她。本来他们就没有把她当朋友,他们都只是夏书海的朋友。在北水市,曾经熟悉的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很多人远离了她,好像她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炸到他们一样。几个关系很好的女性朋友,也不理解她,有的甚至还当面说她、指责她。她觉得她已经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
眼下,也只有娘家的兄弟和朱家高支持她、站在她的立场上了,可是,她也明白,他们是为了钱。等她把财产名正言顺地归到自己名下之后,给他们分一杯羹,他们恐怕不会满足一杯羹,他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她现在还不清楚,那是一个谜底,总有揭晓的时候。
这天中午,她和朱家高吵了一架,她埋怨他办事不力,钱送出去那么多,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满意的结果。朱家高生气了,冷着脸问:“朱金芳,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我把你的钱花了,没给你办成事吗?”朱金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对我的事根本就不上心,整天光想着你公司的破事,想着多赚钱给你在国外的妻儿花,她们才是你最重要的人。”
朱家高恼怒地说:“为你的事,我费心还少吗,哪一步我没拉着脸帮你打招呼?工商局的事要不是我扛着,姓夏的那边早就把法人代表变更成功了。法院那边,我隔三岔五就要请他们吃吃喝喝,好话说得连我自己都恶心了。你还想怎么样,我就这点儿本事,嫌我不中用,你就去傍个有职有权的大官,能帮你帮你们一家鸡犬升天。”
朱金芳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气得浑身哆嗦,提高声音说:“我跟着你这么多年,图你啥了?没名没分还没钱,我他妈的就是倒贴。”朱家高黑着脸说:“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里。”朱金芳说:“你又何必诅咒自己,我也没那么大魅力,让你为我自杀。”两人不再说话,朱金芳拉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开车到了哥哥朱金茗家里,嫂子李秋菊正躺在沙发上,脸上贴着面膜,哥哥正在看电视。想到自己为了钱财,上蹿下跳,东奔西跑,绞尽脑汁,而哥嫂就像摘桃子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篮子里的果实给拿走了,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怨愤和嫉妒。看到她脸色不好,嫂子殷勤备至,软语安慰,哥哥朱金茗也表现得很关心。
当朱金芳说出去法院施压的想法之后,李秋菊却说:“这事由你哥出面也不太合适,他毕竟是国家干部,不如让他去做做咱妈的工作,让小弟金亮去,这样咱们都不用露面。”朱金芳觉得嫂子很精明,他们是既想弄到钱,又不想自己的名声受损。朱金芳说:“咱妈最听我哥的,我哥让干啥她就干啥,直接让咱妈去好了。”朱金茗说:“这事妈那里恐怕没那么好说话,她胆小怕事,树叶掉头上都怕砸伤了,让她去法院闹,说不定人家几句话就把她给吓住了。”听了哥哥的话朱金芳心里很不爽,她知道哥哥朱金茗的为人,无论谁找他办事,不管事情好不好办,他能不能办,总是先说一大堆。办成了你对他感激不尽,给他好处,他收得心安理得。办不成也搞得好像不是他的问题,他已经尽力了,你还是得感谢他。
刚在朱家高那里受了气,这会儿又被亲哥哥拒绝,朱金芳的火气被点燃了,她提高声音说:“哥,我看你现在办事缩手缩脚的,自己的亲妈不好说话,难道外人好说话?为催法院的判决书,我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不是你们我能走到今天?你们光想着拿好处,就没想着出点力?”
朱金茗说:“路是你自己走的,谁逼你了?”
朱金芳说:“还不是你们给我出的主意,说只要把姓夏的整进去,信正公司的财产就全归我了。现在呢,他人都快出来了,财产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你们想想我能不着急吗。要是判决书下不来,我可是人财两空啊,婚也离了,财也没了,折腾半天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朱金茗说:“是谁哭着闹着要离婚的,你说你和姓夏的过不下去了,想和他离婚,又不想和他分财产,想自己独吞,我们大家包括朱家高这才帮你出主意。现在倒好,你不领情,还处处埋怨,好像是我们害你了。你又不是三岁孩子,谁能替你做决定?”
朱金芳眼泪都出来了,她哭着说:“哥,说话要讲良心,这些年,我为咱朱家付出的还少吗,你这样说,简直就是拿刀子捅我的心呀。”
看朱金芳伤心了,李秋菊赶紧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又给朱金茗递眼色,嗔怪他:“有你这样当哥的吗?妹子心里不舒服,埋怨你两句,这不是跟你撒娇呢嘛,你就这样不近人情,把妹子嚷得都哭了,你不知道妹子脸皮薄吗?你这是当的啥哥呀!”
听了妻子的话,朱金茗不再说话了。朱金芳哭了一阵儿,在嫂子李秋菊的安慰下,平静下来。朱金茗终于答应去做母亲的工作,他让朱金芳先去深圳待几天,等这边给法院施压成功,再回北水市。他当着朱金芳的面给母亲打电话,说晚上回去一趟,有重要的事和她商量。最后,他向朱金芳保证,无论如何,他都要做通母亲的工作,完成这个重要任务。
如朱金茗所料,母亲的工作并不好做。听了儿子的要求之后,她摇着头说:“我一个农村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啥世面都没见过,叫我去跟法院干部说理,那能中吗?我干不了这事,你们找别人吧。”朱金茗说:“说理你不行,吵架你总行吧?那一年,你不是把我婶子骂得要上吊,还有我奶奶也被你骂得去喝药,你就去和法院的那些人吵架去,这不是你的强项吗?”母亲说:“那时候年轻,血气方刚,谁没有脾气,为了活下去,人人都得硬起心肠。时代不同了,现在谁还会为一个瓜、一个馍去吵架?我老了,力气没了,脾气也没了,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想惹事,不想操心。”
朱金茗恶声恶气地说:“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现在你闺女出了事,你当亲妈的都不想管,谁还能帮她?我一个党员干部,能去和法院领导吵闹吗?合适吗?金亮一个半吊子,他去法院能应付得了吗?只有你出面,才能把事情摆平,你推三推四的还像个当妈的吗?”
小弟朱金亮也在一旁帮腔,说:“妈,你就听我哥的安排吧,他这也是为了我姐好,为了咱家好,等把官司打赢,你就能享福了。”
母亲说:“我没想着享多大福,只要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就是福气。”
朱金茗很恼火,他觉得母亲就是一个顽固不化的榆木疙瘩,非得他用斧头劈几刀才能开窍。他说:“妈,今天我回来就是请你去办这个事,你要是不干,以后,金芳不认你这个妈,我也不会给你养老送终。儿女们有难处,你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惹上麻烦,整天光想着让儿女们尽孝心,你为他们出过多大力啊?一辈子没挣来一分钱,没给孩子们置下一点儿家业,托生给你当儿女算是上辈子作了孽了。”
儿子的话像一颗颗子弹打在母亲的身上,她被儿子的机枪扫射得体无完肤,脑子里只剩下一点儿意识——儿子骂她不配当妈,以后不给她养老送终。她的伤心化作一行清泪……最后,她只能妥协,她说:“就按你和金芳说的办吧,哪怕我赔上老命,只要能让你们的事办成,我死了也算值了。”
朱金亮安慰母亲道:“妈,你别多想,不会有啥问题的。到时候,让我姨母和表妹都去,咱们多喊些人过去,先和他们吵,如果他们不答应,咱们就点火吓唬他们,保准一点儿事没有。”
母亲说:“要是吵吵闹闹就能有结果,大家都去法院闹了。我是担心,咱们费事不小,却办不成事。”
朱金茗不耐烦地说:“你别管那么多,只要咱去闹,给法院施压,总能起到点儿作用。”
母亲叹口气说:“我最近做梦老是梦见你们死去的爹和大哥,他们看见我就笑眯眯的。我总是在想,会不会是他们想叫我过去陪他们?跟东院你婶子说起这事,她说我身体比她还硬朗,肯定能活百八十岁。我说,活得年龄大,给儿女们添负担,要是得个大病,还得拖累儿女们伺候,不如得个急病死了省心。她说我瞎想,村里谁不眼红咱家,有当官的,有挣钱的,都干得好,说福气都让我享了。我说,不敢说享福,福享尽了就没了,只要不死在五黄六月讨人嫌,就算没坏良心……”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朱金茗只觉得她啰唆,他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的话:“没事不要瞎叨叨,听你说话,哪次不说到死?今天这个死了,明天那个走了,后天又是谁谁快不行了,尽是些负能量的话,听着都晦气,以后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说完,站起来,又说道:“明天还要上班,我马上就得开车赶回去。”
朱金亮说:“哥,我也跟你回北水吧,水都那边我得去盯着。”
母亲失望地说:“你们俩连一晚都不在家住吗?”
朱金亮说:“妈,我们都有事,等把事情办完了,就回来陪你。”
兄弟俩开车走了,母亲伫立在大门口,看着两个儿子走出视线。她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着,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和难过,不知不觉,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去世丈夫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她不禁打了个冷噤,关上大门,回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