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
命运是在自己手中,还是在上帝手中?这个问题真的很难有个标准答案。
夏书海也曾经想过这个关于命运的古老问题,从前他一直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自己肯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经过多年的努力,他的确改变了自己作为一个农家娃的命运,成为十里八乡励志的榜样。可有时候,他又觉得,是命运把他控制住了,他逃不出人生的宿命。就如他的婚姻,无论怎么努力似乎都没能如他所愿。他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了婚,本想和她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谁知她却不能生育。孩子问题成了两人之间永远回避不了的障碍,如今有了孩子,孩子却不是妻子所生,而是他酒后失控的产物。他觉得,他的婚姻就好像进入了一个雷区,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可是,他又不希望是这种结局,他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他渴望家庭能够和睦温暖,给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孩子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让他们能够生活得快乐幸福。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那个女子,那个年轻清秀的女子秦玉丽,女儿的生母。在他心里,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但他记得她银铃般的笑声。他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向她说声抱歉,或者向她表示感谢。他对不起她,但又特别感谢她为他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这一生,他永远对她怀着歉疚之心,尽管她没有向他讨债,但欠债的负荷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在梦里都不能轻松。他想赎罪,可是没有机会。茫茫人海,谁知道她去了何方?他不敢询问妻子,怕她误会,也担心妻子因此迁怒孩子。为了女儿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庭环境,他愿意忍受一切苦痛,把所有的苦楚融化成苦酒,独自慢慢咽下。
有人说,女人都有第六感,而且非常准。这其实是因为,女人往往比男人心细,在对待感情问题上,女人靠的是感性,男人用的是理性。知夫莫如妻,妻子可能是最了解丈夫感情变化的人。夏书海笑的时候,眼神里的无奈,以及他独自发呆时的落寞,作为妻子的朱金芳又怎么能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他的心里装着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但是他不问,她也不说,他们都需要维持这段众人眼里美满的婚姻,需要在亲戚朋友面前继续扮演“恩爱夫妻”的形象。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美言,习惯了别人羡慕的目光,骨子里,她逃不出女人虚荣的本性。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对夏书海来说,却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妻子突然对他说:“秦玉丽回来了。”这个消息让他的大脑瞬间断路。“她怎么样?”夏书海装作平静地问。朱金芳说:“她想见孩子,我不同意,她现在住在酒店里,你去看看她,跟她好好说,让她知道我们不会亏待孩子。”夏书海试探着说:“我去不合适吧,还是你去吧?”朱金芳显得很生气:“我不去,你去,你必须去。”“那我请她吃个晚饭,在上岛咖啡吧,你约她。”夏书海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不想惹怒妻子,但内心里,他还是想见见秦玉丽的。“好吧,你订了房间,我给她发信息。”朱金芳显得很平静,哪里去在意丈夫心中的翻江倒海。
华灯初上,夏书海开车来到位于滨河路上的咖啡厅,当他走进预订的房间时,一个瘦弱的女子站了起来,喊他:“夏总!”夏书海有些不自然,他不敢确定,面前的这个女子是否是女儿的母亲。“你是小秦?”他轻声问道,同时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她,想和记忆中的那个她对上号。三年时光,他们都变了。他比从前成熟老练了,而她则显得沧桑无助,眉宇间流露出藏不住的忧郁。“我是小秦,夏总,您坐吧。”秦玉丽向他凄然一笑,帮他拉开了沙发。
服务生端上来咖啡,他们低头喝咖啡,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说的话很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用喝咖啡来掩饰心中的波涛。“你好吗?”夏书海想说的话,化作一句平淡的问候。这句问候里,包含着他想说的千言万语。“挺好的。”秦玉丽点点头,轻声回答。他觉得她过得并不好,这他也有责任,他说:“对不起。”她摇摇头说:“不用,夏总您不要这样说。”
沉默,时间仿佛停止了,他们各自低着头品着已经没有味道的咖啡。
夏书海喊来服务生,点了饭菜,又要了一瓶法国洋酒。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他不能给她温暖,就想用酒来为她驱寒。吃了菜,喝了酒,两人之间的陌生似乎减少了许多,秦玉丽说出了自己的经历。这三年,她在武汉、长沙、广州都待过,还是在公司当文员,但每到一处,干的时间总不长,因为心里不安定,总想着要逃避,所以就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也谈过恋爱,但都是有花无果,这次是因为父亲有病,所以赶回来了。
秦玉丽说:“我曾经跟踪过你,偷偷地看过孩子。”她终于提到了这个话题,夏书海心里一怔,只见她苦涩一笑,又说道:“你是个好父亲,我很放心。”夏书海说:“对不起,对不起……”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用这三个字向面前的女子忏悔,尽管这些话并不能减轻他心底的愧疚,但不说他心里更难受。
“喝酒,喝酒,来,我们喝酒,酒能解愁。”秦玉丽似乎很有酒量,她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夏书海怕她喝醉,想劝她别喝了,可又不想败坏她小小的雅兴,也许酒能让她忘记一切呢。他能做的就是,陪着她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用完餐,他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刚出门不远,经凉风一吹,秦玉丽便吐了,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摔倒在地的样子。他便走上前去,扶着她回了宾馆。她在卫生间吐了很久,他细心地帮她收拾,为她端茶倒水。今生,他是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对待一个女人。
她的柔弱,她的忧郁,她彷徨无助的神情,让他的心变得很潮湿。她是他最宠爱的女儿的亲生母亲,可是她却享受不到任何的天伦之乐,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却只能像做贼一样偷偷地去看。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别人的怀抱里撒娇,她不敢上前去,她没有资格去,所有的苦水只能她自己吞咽。她这一切的痛楚,都是他造成的,他无法原谅自己,任何理由都不能减轻他内心的忏悔。
这一晚,夏书海没有回家,他选择留下来陪她。
天亮了,他醒了。
刚做了一个甜蜜的梦,从梦中醒来,已是太阳升起时。酒店的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床上躺着,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和车钥匙,衣服在衣架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个主人。她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像一阵清风,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开,只留下被微风抚摸过的脸颊。她又像一片云,来无影去无踪,在他的心中荡起一阵涟漪,然后悠悠离去。
我真是个混蛋!夏书海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如果她在他跟前,他会当着她的面,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不,这还不够,他要她狠狠地羞辱他一通,他甚至希望她去告他,让法律来惩罚他的过错。无论她怎么折磨他,他都认了,只要能减轻她的痛苦。他回家了,继续扮演他的角色,他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也是公司里主心骨,是管理着几百人的企业老总。这是他的社会身份,他像一个演员,尽力地演好自己的角色。
日子一如既往地平稳向前走着,公司也在不断地发展着,一切看起来和几年前没啥两样,甚至比从前发展得更好了。公司发展形势好,新开了几家门店,经营态势也都不错。这是他的全部生活,很物质化,但也是生活的需要和社会对一个男人的基本要求。男人不能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别人瞧不起,就连自己恐怕都不能瞧得起自己。可是他的心却像生病了一样,他不舒服,他的灵魂在不停地拷问他,使得他不能快乐地享受任何物质生活。他很想麻醉自己,却无比清醒。
一天晚上,女儿入睡了,夫妻俩相对无言。他们似乎在回避,但又明白,他们回避不了,一切总会水落石出。朱金芳问他:“你是不是在想着秦玉丽?”“你提这干吗?”夏书海有些不自在。“我上午见了她,她现在很好,我安排了人在照顾她。”朱金芳慢悠悠地说。“你这是啥意思?”夏书海吃惊地问妻子。“嘿嘿……”朱金芳嘿嘿干笑几声,把夏书海吓了一跳,他不知她葫芦里卖的啥药。“你笑什么?”他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但她的表情一如平常,看不出什么。晚上她的脸又黄又涩,白天却容光焕发,一切都是化妆的结果。
“老公,我得祝贺你了,你马上有儿子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秦玉丽要给你生儿子了,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你说什么?”夏书海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激动吧,我就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很激动。”朱金芳带着笑容,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跟干妹子说了,我得了乳腺癌,活不了多久了,要是她这次生的是儿子,我就把这个位置让给她,成全你们。”
“你为什么要害她,为什么要骗她?”夏书海摇着朱金芳的胳膊,凶巴巴地质问她。
朱金芳很平静地说:“我哪里害她了,我一直在帮助她。她爹治病是我拿的钱,她弟弟上大学也是我拿的钱,她坐月子我亲自伺候她,我哪一点对她不好?她一直把我当恩人呢。”
夏书海生气地说:“孩子的事,就是你捣的鬼,你还好意思以恩人自居,你根本就是可恶至极。”
“她生孩子,还不是你的功劳,咋能怪罪到我头上?”朱金芳冷冷一笑,“你自己管不住下半身,与我何干?我不告你,就算便宜你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夏书海也恼了:“你到底想怎样?朱金芳,你拍拍良心,这些年,我对你、对你娘家、对你的亲戚朋友怎样,他们谁不说我好,说你嫁给我享尽了福,你还不满足?”
“哧哧哧……”朱金芳冷笑几声说,“我享福?我的生活是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老公跟别人生了孩子,我还得给他养着。”
“这都是你一手策划的,抱养孩子不也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夏书海和妻子针锋相对,“你不要以受害者自居,谁是真正的受害者你我心里都明白。”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当初相亲你就没有看上我,嫌我长得不好,嫌我学历不高,嫌我没有工作,总之你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如果不是我主动追你,巴结你家老头子,对你家人好,你是不会和我结婚的。”朱金芳也激动起来,大声吼道,“本来以为结婚了,你会爱上我,可是这些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对我好,对我家人好,那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为了你自己落个好人缘、好名声。”
窗户纸被捅破了,夫妻俩不再念从前的恩情,说的话越来越难听,都是挑对方最不爱听的说,用语言把对方批驳得体无完肤。
夏书海冷冷地说:“朱金芳,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可真有心计呀。”
朱金芳号叫着:“我知道你喜欢上了秦玉丽,她年轻漂亮,又有文化,能懂你的心,还能给你生儿育女,你心里已经爱上了她。”
夏书海也说出了气话:“是的,你愿咋说咋说,你想啥就是啥。”吵了一架,但日子还得继续,生活就像一面镜子,不小心掉到地上,尽管没有破碎,但裂纹已经出现。
两个月后,秦玉丽又生下一女,夏书海去探望了她们。他尊重她,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尊重她的决定。最后,秦玉丽还是留下孩子,自己一个人离开了。朱金芳又当上了孩子的母亲,孩子的出生医学证明和户口簿上父母一栏仍然是他们夫妻俩。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好像那个叫秦玉丽的女子从没有出现过。他们一家四口过着幸福的生活,为了两个女儿,夏书海对朱金芳委曲求全,只要她能善待两个孩子,他愿意把一切都给她。
后来,夏书海说服其他股东,让朱金芳当上了信正公司的副总经理,可以随时了解公司的财务状况。有了两个女儿,朱金芳的娘家人更加变本加厉地在她耳边蛊惑她,让她抓住公司的财政大权,免得最后人财两空。夏书海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让朱金芳放心,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朱金芳不再受娘家人的蛊惑。他想用自己的一片真心,换来家庭的温馨,为了孩子们,他几乎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妻子。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和朱金芳会对簿公堂,分道扬镳,他更没有想到,朱金芳会利用两个孩子当证据置他于死地,以失去自由和财富的代价作为对他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