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报告
日子在悄无声息中过去，很快这一年就过去了。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会议室里，北水市工商联年终联谊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市四大家领导班子都参加了，各企业的负责人也一个不少都到齐了，还有新闻媒体，以及各民主党派的代表。五百人聚集在大会议室里，听领导在台上做年终总结报告，下面的人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在翻看桌上的材料，会场倒是很安静。
主管城市建设的常务副市长沈晨在台上声情并茂地念材料：“做好明年的经济工作，关键要抓落实，各级部门要迅速行动起来，深入学习贯彻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精神，认真部署，强力推进，推动各项决策部署落到实处，取得实效。一要落实目标，细化责任……二要强化责任，认真落实……三提高能力，保持定力……最后我再讲三点……”一个小时左右的工作总结报告，沈晨副市长一直保持着激情的状态。临近结束时，他更是又升高了分贝：“同志们，做好明年经济工作意义重大、责任重大。我们要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思想为指导，按照中央和全省经济工作会议的部署，认认真真、扎扎实实抓好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的各项工作。成绩属于过去，未来还要辉煌，争取全力完成明年经济任务，为社会经济发展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值此新春佳节到来之际，祝愿大家事业蒸蒸日上，生活红红火火，身体健康，阖家欢乐。”在一片热烈且持续不断的掌声中，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请大家到餐厅用餐。
参会人员有的往餐厅走，有的和熟人打着招呼，有的拿着手机在会场一角打着电话。没多久，大家都到了餐厅，照旧是熟悉的坐一桌。服务员像燕子一样忙碌着、穿梭着，传菜员脚步不停，行云流水一般把菜送到各桌，服务员麻利地接过盘子，摆放在餐桌上。酒店的菜品是相当高级的，刀工和烹饪技术都是炉火纯青的水准。一只用食材雕刻成的孔雀栩栩如生地立在盘子中，展翅欲飞，面点看起来像工艺品一样，凉菜也非常具有审美价值，这些细节彰显着五星级酒店的高规格、严标准，能使人体会到一种顾客至上的尊贵感。政府部门的会议多在这里召开，企业的活动也经常在此举办，所以与会人员都已经对这里的至尊服务习以为常，没有人展现出与自己身份不一致的表情。
在盛祥集团董事长田立的招呼下，三彩食品公司董事长庄知秋、牧业集团常务副总韩伟、金福珠宝老板古文杰、豫宝集团的负责人古道予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古文杰问：“夏总到哪里去了？”庄知秋说：“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他正在打电话，就点个头先进来了。”
市环保局的副局长申文才看到古道予在这桌，就夹着黑提包过来了，古道予给他和其他几人做了介绍。庄知秋和申文才握手的时候说：“请申局长以后常到我们三彩公司指导。”申文才说：“认识庄总很高兴，以后多向你学习。”庄知秋说：“学习可不敢，只要不让我们随便关门整顿就感谢了。上次下大雨，化粪池溢满流出来一些，我们正在紧急处理，你的手下就来开了罚单，还要求我们立即停业整顿。”申文才尴尬地说：“这个情况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古道予拉着申文才坐下，说道：“申老弟呀，这两年经济发展缓慢，企业都不容易，请你以后多栽树种花，为北水经济发展多出一份力。”申文才说：“老兄说得是，说得是，我们就是为企业服务的，以后一定要落实好国家政策，为企业发展保驾护航。”
古文杰对申文才这种不痛不痒的官腔不感冒，他站起来四下张望，看到了夏书海的身影，就摆了摆手，让他过来。夏书海在邻桌遇到几个熟人，说了几句，然后就朝这边走来。接着又来了两个搞房地产的，都是古道予的熟人，打了招呼就坐下了。
这两个房地产公司的负责人，一个性格外向，非常健谈，名字叫高奇，在饭桌上是个活跃人物，一个显得比较内向，但很沉稳，名字叫曹稳。近二十年来，房地产一直都和千家万户息息相关，无论在哪种场合，房地产都容易成为热议的话题。
说起房子开发，高奇却是一肚子苦水，他说：“我们搞开发的，比唐僧取经还难，简直是一步一叩头。银行贷款，只给大开发商，小开发商人家不贷给你，只好去搞民间借贷，利息高得吓人，不用又没办法。”古道予说：“你小子是有福不享，偏要自己找罪受，在通信公司当老总挺不错的，你非辞职出来单干，看看，这胖子都累成瘦子了。”高奇说：“在通信公司我只是副总经理，再干也当不上头头儿，想想都没意思，就出来单干了。”曹稳说：“现在房地产开发商就像唐僧，都想吃你的肉，我们搞房地产的最难了。”田立说：“社会上有句话说，干过房地产的，啥生意都不想干了，因为干啥都没有房地产赚钱多、赚钱快。”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奇说：“可别提了，整天到处求人，求爷爷告奶奶的事多了去了。”高奇的自嘲又引来一片笑声，连邻桌都朝他们这边张望。
没过多久，副市长沈晨就在政府机关干部的陪同下，到大厅给企业家们敬酒了。到了古道予他们这桌，全桌人都站了起来。搞房地产的和沈晨副市长熟悉，就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庄知秋说：“沈市长好，前几天为项目的事去政府找您，科室的工作人员说您去杭州考察了。”沈晨点点头说：“是啊，去了一周，昨天刚回来。”高奇笑着说：“沈市长辛苦了。”沈晨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这点儿辛苦算不了什么。”说着，从秘书手中接过酒壶，给大家全都斟满酒，然后举杯说：“老一老二都不在，委托我向北水的各位企业家朋友们问好，祝大家明年再创辉煌，干杯！”大家齐声说：“谢谢领导，干杯！”然后，每个人都干了杯中的酒。申文才端着酒杯说：“沈市长，我代表我们这桌所有人，敬领导一杯，我先干为敬，您随意。”沈晨副市长说：“谢谢，我不敢喝了，今天几十桌客人，我得过去挨个倒酒。”说完，在大家的目送中走向邻桌，又开始一番寒暄。
申文才说：“当市长也不容易呀，这几十桌敬下来，少说也得喝斤把酒。”曹稳说：“申局长没看出来吗，沈市长的酒杯里是白开水。”申文才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脑袋说：“看我，真笨，考虑问题不全面，怪不得爬上不去。”古道予打趣道：“申局长若是笨，那可就找不到聪明人了。”申文才说：“古总，都是头发害了我呀，人不可貌相，老兄你看起来憨厚老实，做生意却精明能干，老弟我看起来聪明绝顶，实际上是熊包一个。”
古道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你就忽悠我吧！见人就说自己聪明的，其实不一定聪明，见人就说自己笨的，那都是能人，俗话说相由心生，你想藏也藏不住。”申文才喝了酒，说：“古总，我说真的，在家我连你弟妹都说不过，你们都认为我会说、口才好，可关键时候总是发挥不出来。”接着，申文才讲了一些趣事，引得全桌大笑，夏书海也笑了，他没有说话，在饭桌这类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永远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高奇对申文才说：“申局长，你是个人才。”田立说：“申局不但是人才，还是个活宝，现在人才多了，活宝可难找。”申文才说：“等过几年我退休了，看哪位老板能收留，我好给你们打工去。”田立说：“盛翔欢迎你，就怕屈才呀。”古文杰说：“申局退休了，钱也花不完，还用给我们打工？”申文才说：“你们当老板的，哪里知道我的难处，一个月就拿几千块钱，吸烟、喝酒、开车加油，再加上人情世故，真是不够用。年终奖金都被老婆攥在手里，去年说是存到投资担保公司里了，每月有利息拿，结果利息又被她存起来了。我老婆那人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钱到了她手里，就再也要不回来了。我这人，好玩，好交朋友，喜欢为朋友们跑腿办事，以后诸位有啥需要我服务的，只管言一声，咱们相互留个电话，交个朋友，多条朋友多条路嘛。”说完，就开始要号码加微信，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临近春节，人们都忙碌起来，街上比平时更热闹了。对商家来说，这是他们最心仪的季节。庄知秋开车从市政府出来，他的心情像铅一样沉重，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挫败感。本来他想回公司的，年终了，公司的事情多，他每天都要处理一堆事。可夏书海给他打电话，请他去办公室喝茶，说有点儿事想和他商量，他就答应了。
见了夏书海，庄知秋忍不住倒苦水——公司要扩大规模，在工业园区征了一块地，因为手续问题，他几次找主抓城建的副市长沈晨，结果每次都是让他再等等。这段时间，因为资金问题，公司遇到了坎儿，他希望沈副市长能尽快签字，签完字办了手续，公司就能从银行贷款了，可沈副市长就是不签。今天他又到市政府去求沈副市长，说了事情的紧迫性和签字的重要性，希望沈副市长能体谅企业的难处，尽快在报告上签字。谁知，沈副市长当即就变了脸，不高兴地说：“你以为这字是容易签的？这是要担责任的。”庄知秋说，各部门的负责人都签过字了，确认没有问题，项目也是园区重点扶持的，不会有任何问题。沈副市长说：“你以为你是谁，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这话把庄知秋噎得说不出话来，没等他开口，沈副市长又继续训话了：“我每天忙成啥了，天天这会那会，上级下级，多少事需要我花费精力，我哪儿有时间给你们弄这事？你前天来了，昨天来我不在，今天又来，天天逼我、催我，你啥意思？领导干部都不干事了，天天为你服务？做事先做人，人不会做，事也干不成。”
一番劈头盖脸的批评让庄知秋这个年过五十的汉子脸都挂不住了，自二十岁当兵到参加工作再到今天，三十年来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训斥，当时就气得头脑嗡嗡响，他控制住脾气，平静地说：“打扰领导了，你忙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沈副市长的办公室，心里气得直想骂人。他们公司这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人家领导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锅里乱跳，不但不帮忙，还要在锅底加柴，把他们往死里烤。
听完他的讲述，夏书海说：“庄总，别再为这事难受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事情早晚都会解决的。三彩公司毕竟属于国企的三产，效益又好，政府不会不管的。”庄知秋说：“我刚才在路上已经跟总公司汇报了，上边答应由他们出面去办这事，让我安心经营公司。我只是觉得有些领导简直是尸位素餐，不但不给企业好好办事，还专门使绊子，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咋上来的。”夏书海似乎深有同感，他说：“是啊，有些干部比强盗还恐怖，但这些人不可能永远在台上的。”
庄知秋突然想起了夏书海举报的事，就问：“我听说你在网上实名举报朱家高了，现在有没有消息？”夏书海摇摇头说：“我已经举报他两年多了，省、市、区的各纪委监委都写了举报信，几乎全都石沉大海了。这次网上实名举报也算是破釜沉舟之举，我就不相信，这么一个败类能一直逍遥法外，即使是鸡蛋碰石头，我也要迎头而上。”庄知秋说：“你的举动大家都很佩服，但也都为你担心，害怕你遭报复。”夏书海认真地说：“他们已经陷害过我一回了，现在不是我怕他们，而是他们怕我，怕我报复，怕我找人收拾他们。他们过得心惊胆战，咱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半夜鬼敲门。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正义容不得践踏，不管他是谁，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庄知秋感慨地说：“我现在真是体会到了做实业的难处，干企业就像唐僧取经，步步都有灾难，如果不是心中有信念，恐怕半路就倒下了。”
俩人聊了一会儿，夏书海告诉庄知秋，深圳有两个朋友想来北水搞投资，他介绍了三彩公司的情况，他们很感兴趣，准备过来考察考察。庄知秋激动地说：“这可是好事，如果能够融资，对三彩来说就是雪中送炭。”夏书海说：“搞经济不是做慈善，他们看中的是三彩的发展前途，如果能够合作，对三彩来说是如虎添翼。但我也就是牵线搭桥，希望你们后续能合作成功。”庄知秋高兴地说：“谢谢，谢谢夏总费心。”夏书海说：“也谢谢庄总，我刚出来时，你专门设宴为我压惊，那份情意我永远记着。”庄知秋说：“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咱们都得往前走。你现在发展不错，朋友们都为你高兴，说你是商业奇才呢。”夏书海说：“商业奇才不敢当，不过我的人生的确有传奇色彩。”庄知秋说：“明儿个找个作家，为你写本个人传记，故事肯定精彩。”夏书海笑着说：“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时机不成熟，以后再说吧。”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了江珠，不知道她此刻在忙些什么？庄知秋离开之后，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刚拨了号码就有电话打了进来，他又忙着接电话去了，一忙起来又把打电话的事情忘了。
年底的时候，北水政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常务副市长沈晨被双规了，被传唤进去的还有多家房地产企业的负责人。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对北水楼市产生了很大影响。老百姓对此反应却并不热烈，他们从不关心谁当官谁下台、谁升了谁降了，这与他们的生活没啥关系，他们关心的是柴米油盐，关心的是父母孩子，此刻，他们正准备迎接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