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童年印象
筱楼公年届古稀,喜得幼子,其欢喜之情自不待言;尤其是在长子早逝,次子多病的情况下,天遂人愿又得一子,更是值得庆幸的一件喜事了。筱楼公性喜放生,据说李叔同降生那天,“捕者以鱼虾踵门求卖放生,聚绕若会,状极拥挤,鱼盆之水,溢于外者,几汇流成渠矣,公则尽数买而放之。又放鸟亦甚多。自后每逢师(李叔同)生辰,必大举放生如故”[6]。这样的慈善之举,不仅包含了对生命的珍视,更包含着筱楼公对爱子的福佑。
家庭的富有,父母的疼爱,使李叔同的孩提时代衣食无忧,充满温馨和欢乐。多年以后,任教浙江第一师范的李叔同,写下一首《忆儿时》的歌曲,不无深情地回忆了那段短暂而美好的幼年时光。歌中写道:
春来秋去,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7]
“茅屋三椽”大概是诗化了的意象,与李叔同的居住情景并不相符,但歌中所述嬉戏的快乐想必是真实的吧。
在李叔同的童年记忆里,有许多事情是和佛事相关的。当时的天津,寺庙星罗棋布。据记载,在同治年间,天津竟有三百多座寺庙分布在城垣内外。李叔同的父亲信佛,在家里还设有佛堂。父亲临死时,还嘱咐家人延请高僧前来念佛诵经。那时李叔同只有5岁,对和尚放焰口之类的法事,懵懂而好奇,甚至还有几分向往,他用心记下每一个关节,多年后,还和侄儿圣章等玩和尚念经的游戏。他们把夹被或床罩披在身上当袈裟,叔同扮“大帽”和尚,端坐在炕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侄儿在下首扮小和尚,随时听从调遣。
李叔同家门前的胡同口,有一座叫“地藏庵”的菩萨庙,王妈妈(保姆)时常带着他去看和尚做功课。叔同的郭姓妈妈和早寡的大嫂也常带他到庙里念佛。他还有一个寡居的大侄媳,也心向佛门,常到附近的无量庵学念《大悲咒》和《往生咒》,还不到6岁的叔同觉得有趣,就经常跟了去,站在一旁听她们念经,不用多久,就能朗朗成诵了。诸如此类的佛事活动,对幼小的叔同来说,或许不无游戏的成分,然而叔同是敏慧过人的孩子,这些似懂非懂的梵音佛语,想必也会在他稚嫩的心灵上,留下难以抹去的印痕。
叔同的父亲筱楼公,“晚年乐善好施,设义塾,创备济社,范围甚广,用人极多,专事抚恤贫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每届秋末冬初,遣人至各乡村,向贫苦之家探察情形,并计人口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给票据,至岁暮,凭票支付。又设存育所,每届冬季,收养乞丐,不使冻馁,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年斥资千万计,而不少吝惜,津人咸颂之曰‘李善人’”[8]。尽管叔同年幼懵懂,但对人世间贫病生死的种种悲苦,想必会有所见闻;而父亲扶危济困的善举,也自然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叔同出家的第二年,胡宅梵曾问起他的童年事迹。叔同说:“年幼无知,事不足言。唯我父乐善好施之行,颇堪风世励俗,差足传述,而与余幼年之生活,亦有密切之关系也。”[9]人性的养成,或许与幼年时期的生长环境不无关系,叔同生长在这样一个崇佛的家庭之中,生长在这样一个拥有慈悲心肠的父亲身边,庭训之外,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的内心自然会变得柔软而温暖,悯世的情怀和博爱群生的精神也在他的心灵深处潜滋暗长。
筱楼公除了信奉佛教之外,还尊崇理学,“饮食起居,悉以《论语·乡党》篇为则,不少违”[10]。“乡党篇”主要记述孔子平素的举止言谈、衣食住行和生活习惯。筱楼公进士出身,是正宗的读书人,对这位“至圣先师”的言行倍加崇尚,极力仿效,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拗。这种近乎刻板的行事风格,久而久之就成了家庭的规矩。“乡党篇”中有“不撤姜食,不多食”一句,意思是每餐都要吃点姜,但也不要多吃。叔同也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每当吃饭的时候,总要在饭桌上摆一碟姜。有一次用餐时,饭桌摆放得不正,母亲就训导叔同说“席不正不坐”。这些行事的规矩,或许过于苛严了,然而对叔同来说,似乎并非是不可忍受的约束。成年后的叔同,凡事认真,律己至严,这一性格的养成,也许与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关吧。
1896年李叔同在天津留影
自父亲死后,叔同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在这个大家族里,母亲的地位其实只是一个小妾。随着一家之主的离世,家族内的诸多事情更趋复杂,母子俩的生活陷入尴尬的氛围之中。叔同虽小,但母亲的不舒心他是能感觉得到的。叔同的乳母,能读《明贤集》,闲暇时,就教叔同背诵里面的诗句:“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从这样的诗句里,叔同读出了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他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人生犹如西山月,富贵终如瓦上霜。”幼小的心灵里竟生起人生苦空无常的感觉。
复杂而微妙的生存处境,使叔同越发敏感起来,他冷眼看取周围的一切,对一些不平之事,总是心中愤愤。他不喜欢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看不惯那些在上骄、在下谄的人。二哥文熙待他还是不错的,但他对二哥待人接物上,看人下菜碟的作风,十分反感,常反其道而行之,“遇贫贱者敬之,富贵者轻之”[11]。他甚至觉得那些势利和伪善的人,还不如猫狗来得真实和可爱。他蓄养了一大群猫,一有闲暇就和它们厮混在一起,而他的不平之心,也越来越偏于激烈,常常是敬猫如敬人,见人反而不致敬。有人说他疯疯癫癫,他也毫不在乎,直到十多年后他在东京留学时,仍未改其奇特的个性。有一次,他忽然从日本发来一封电报,询问他蓄养的那些猫是否平安。
这些酸甜悲喜的人生经历,给幼年时的叔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不可避免地给他的心灵成长和人格养成带来长久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