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归故里

1 北归故里

李叔同归国后,先将日籍夫人安置在上海,只身一人回到了天津老家。

一到家,李叔同就将“意园”旁边的洋书房布置一新。添置了一套红木家具,摆上一架钢琴,还将在日本留学时画的裸体女人的油画挂起来,一时被亲友们传为奇事。

安置妥当之后,李叔同应老友周啸麟主事的直隶模范工业学堂之聘,担任了该校的图画教员。此时,辛亥革命尚未爆发,作为直隶总督衙门和北洋大臣署所在地的天津,尚处于风暴来临的前夜。执教之余,李叔同也常与友人聚首洋书房,或谈文论艺,或共话时事,日子倒也过得平静而惬意。常来常往的,除了赵元礼、徐耀廷、王吟笙等青少年时期结交的津门师友,还有“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据李端回忆,许幻园也曾来过多次。

天津是畿辅重地,又是近代以来维新改良运动的重镇,在历史巨变的前夜,这里其实并不平静。早在1906、1908两年,孙中山就曾派廖仲恺来津秘密活动,酝酿革命的风暴。资产阶级立宪派也在这里聚集,以和平请愿的方式,逼迫清政府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在李叔同回津任教这段时间里,正是主张立宪的各方代表纷纷请愿之时。先是各省代表齐集天津,进行第三次请愿,继而东三省代表经天津前往北京,进行第四次请愿。天津学界为配合各地代表的请愿活动,频频集会,发表演说。时常有演说者说到沉痛处,忧国忧民之情不能自已,当即断指割股,写下血书,以明心志。然而这些请愿活动,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清政府的拒绝和镇压,最终以失败而告结束。

与此同时,革命党人惨烈的革命斗争,也在津城不断地上演,其中两个英雄般的人物,还与李叔同有着某些间接的关联。一位是极力推重“春柳社”的王熙普(1881—1911)。1907年9月,他在上海建立了话剧团体“春阳社”,并首次在国内上演《黑奴吁天录》,将李叔同、曾孝谷开创的话剧运动引向国内。也正是他的努力,学术界才把1907年看做是中国新兴话剧的诞生年。王熙普不只在上海,也在天津下天仙戏院和南市同乐茶园,演出过《黑奴吁天录》等剧目,以戏剧为武器宣传革命思想,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本人也因此在津门名声大振,广受瞩目。上海光复后,王熙普曾担任沪军都督陈英士的参谋。1911年11月间,他再次来到天津,秘密召集戏剧界同行故旧,准备举事,不料为袁世凯次子袁克文察觉,被捕后判处死刑。临刑前王熙普高呼“驱除鞑虏,光复大汉”,慷慨赴死。

另一位是李叔同曾就学过的南洋公学教员白雅雨(1868—1912),时任天津政法学校教员,是李大钊的老师。白雅雨为了响应南方革命军,在北方发动武装起义,最后因滦州兵谏失败,而被残酷杀害。

王熙普和白雅雨的牺牲,是当时震动津门的两大事件。就公开的身份来讲,一位是戏剧界的领军人物,一位是先后任教沪、津的老师,且都与李叔同有些间接的关联。李叔同与这二人似乎应该有些接触或了解,至少对他们的死应该有所耳闻,但迄今为止,尚未见到这方面的资料。

一边是立宪派轰轰烈烈的请愿,一边是革命党人的惨烈牺牲,这一切就发生在李叔同身边。而今天的人们透过零星的历史资料,看到的只是他教书与会友的事迹,却不见他对革命风暴中的景象有过怎样的观感。按理说,李叔同早在青少年时期,就服膺新学,从对严修的追随,到“南海康君是吾师”的铭章;从与李鸿章、王文韶等洋务派大员的交往,到师从蔡元培接受思想启蒙,再到参与“沪学会”开启民智的运动,这一切都表明,他与当时以各种面目和方式出现的社会变革力量,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和默契。而当时的立宪派,大都是开明的官绅和康梁改革派的人物,就李叔同的家世、交往与思想成长来看,理应与这一派有着近乎天然的联系;对他们的请愿运动,也理应表示赞许与支持。但是,我们看不到李叔同当时的具体表现。

对于更为激进的革命党,李叔同的态度亦颇值得玩味。还在日本留学时,李叔同就发起组织“春柳社”,上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新剧。《茶花女》是对底层民众备受凌辱的不合理社会的血泪控诉,而《黑奴吁天录》则借种族歧视与压迫这一题材,控诉外族统治和压迫的罪恶,唤起民众推翻清政府残暴统治的意识。这些活动,与革命党人以“驱除鞑虏”为口号,激发大众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以达成革命之目的的斗争策略紧密呼应,因而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进而清政府对留日学生的活动施加种种限制。但迄今仍未发现,李叔同与革命党人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当时,孙中山、章太炎都在日本,而那时的日本又是革命党人海外活动的中心,中国留日学生中亦有许多同盟会员,但李叔同并没有直接参与他们的革命活动,有人说,李叔同在留日期间,也加入了同盟会,只是很少参与活动,但此说缺少确凿的史证。

倒是有一个人,从他与李叔同的交往中,似乎可以看出这些问题的眉目。此人就是李叔同的学兄和“春柳社”同人黄二南。据欧阳予倩回忆,黄二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他平日里爱着欧洲的古装,头发留长,胡子拧得往上,修饰的非常整齐。上衣用薄天鹅绒缝制,白绒短裤,有结子的漆皮鞋,大领结,最招眼的是特意定做的高硬领,其高异乎寻常,又故意把硬领的两个前角伸长,更显得格外地高,再与头上的软绒大扁帽搭配起来,便显得格外有形。走在路上或上到电车里,许多人争相看他,纷纷议论,有说他是疯子的,有说他是西班牙贵族的,他却若无其事,处之泰然。在“春柳社”期间,黄二南与李叔同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有时,一向不苟言笑的李叔同也会和他开一些十分随意的玩笑,说他不是二南(黄二南又名“二难”),简直就是万难。[1]就是这个有趣的黄二南,在1905年考入东京美术学校之后,便加入了同盟会。据说,黄二南在毕业前一年(1908)突然不辞而别,离开美术学校,很有可能是去从事秘密反清斗争了。1911年,黄二南回到上海,继续从事戏剧活动。李叔同在上海《太平洋报》任职时,二人仍有一些接触,缘由也和戏剧有关。但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上海,李、黄二人的交往都未见有革命活动的内容。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同盟会员,又是声气相投的朋友、同人,相信他们的交往不大可能仅仅局限于戏剧方面。由此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测:李叔同压根就没有直接参与革命党人的活动,至少在音乐、美术、戏剧之外,没有与革命活动有什么关联。如果这一推测成立的话,那么,李叔同对天津的反清斗争置身事外,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于深层的原因,大概与李叔同自我身份的认同有关。李叔同是一个具有深厚传统文化修养,同时又接受了那个时代先进的文化与理念的文人。在他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因子,比如他既对传统文化抱有深深的眷恋,对某些传统道德谨小慎微地遵从,又敢于打破传统俚俗的陈规,拥抱新事物,接纳新思想;他既对金榜题名渴慕不已,又对承载着这一科举制度的体制与政权,充满了怨恨与批判,并以他满腔的爱国热情,呼唤祖国的新生;他一辈子都在使用文言文,甚至对“词章”的衰微深表惋惜,而又致力于西方文化和艺术的传播。也许,正是这些相互矛盾的文化心理,使他在那个混乱的世道里,看到古旧的传统文化的坛坛罐罐一地狼藉,而所谓先进的西方文化也无所作为。在左右失据中,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丧失了自己的身份,看透了文化艺术的无力与无奈,从而撇下苦心经营的半世辉煌,投向了空寂的佛门。

但不管有怎样的矛盾,李叔同的文人身份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自己对这一角色的社会作用也充满了期待。在留日期间,他不遗余力地向国内推介西方文化艺术,企图通过这一努力,提高国民的素质,改变国人的观念。这种“文艺救国”的理念似乎是那个时代的风尚,鲁迅的弃医从文,简直就是李叔同“艺术救国”的翻版,所不同的是,李叔同一开始就选择了艺术。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普遍对文艺改变社会的作用估计过高,究其原因,大概是受了梁启超文艺观的影响。不管怎么说,李叔同那时的气质、禀赋、兴趣和艺术观,都不可能让他彻底放下文人的身段,直接投身于风云激荡的革命活动。

当然,不直接投身革命党人的活动,并不表示不接受革命的成果。1912年,当中华民国成立的时候,李叔同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写下了一曲气势豪迈的壮美词章——《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词曰: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赤血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2]

就在李叔同居留天津的这一年,由于时局的混乱,李家义善源和源丰润两家钱庄先后倒闭,百万家资倏忽间荡然无存。家道败落,再加上上海还有让他牵挂的日籍夫人,李叔同终于在1912年春节前,离开了故土,再一次踏上了南下之路。此一去,整整30年,他再也没有回过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