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行脚浙东
也许是因了友生们热情的护持和晚晴山房的供养,也许是因为永嘉庆福寺已不再有往日的宁静,弘一法师在其50岁前后的三四年里,大部分时间在浙东的上虞、慈溪、镇海、宁波和绍兴一带游方。这期间,他频繁地往来于金仙寺、五磊寺和伏龙寺之间,创作歌曲、书写佛经、讲律说法,直到1932年定居闽南。
1930年夏,弘一法师与刘质平商量好“清凉歌”的创作之后,便移锡白马湖近旁的法界寺,在这座荒野小庙里度过炎夏,他便掮着简单的行囊,赶往慈溪金仙寺。
金仙寺在宁波西北慈溪县内的鸣鹤场镇,背依草木葳蕤的峙山,面对波光潋滟的白湖。该寺始建于南朝梁大同年间(535—545),初名静进庵,宋治平二年(1065)赐额金仙寺。金仙寺规模宏大,其兴盛时,吸引各方游僧上千人。太虚、芝峰、常惺等当世名僧,都曾驻锡于此。寺中主持亦幻法师,早年就学于武昌佛学院,曾任闽南佛学院教职。弘一法师1928年第一次去闽南时,与亦幻法师相识,两人很快成为志趣相投的道侣。1929年冬天,弘一法师在永嘉度岁,听说亦幻北来主持金仙寺,便请芝峰法师写信转告亦幻,表示愿意在方便的时候去白湖与其同住。
1930年初秋,弘一法师来到金仙寺。弘一法师的行李依然是那么简单,除了《华严经注疏》和新旧《行事钞》之类的著作,剩下的就是几件补了又补的衣服被帐。他这套苦行僧的生活方式,亦幻早在南普陀寺时就已见识过了,所以并不觉得怎样的奇怪,只是想到他这般年岁,还孑然一担地过云游生活,心中不免兴起一种无以言表的滋味。但不管怎样,能与自己钦敬的道友同住同修,亦幻的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欣悦。亦幻回忆说:“我那时真有些孩子气,好偷偷地在他的门外听他用天津方言发出诵经的音声,字义分明,铿锵有韵节,能够摇撼我的性灵,觉得这样听比自己亲去念诵还有启示的力量,我每站上半天无疲容。”[1]
这年10月15日,天台宗高僧静权法师来寺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弘一法师参加听法,两个月没有缺过一课。《地藏经》记录了释迦牟尼为其生母说法的内容,提倡子女应当孝敬父母。静权法师精通经论,熟研佛理,由于他在俗时攻读儒学,倾心儒家孝道,因此对《地藏经》理解精微,阐释透彻,有“活地藏”之美称。弘一法师对母亲的感情极深,他出家以后,为追念母恩,每逢母难日,定要念一天《地藏经》,为亡母超度。也许正因为对母亲怀着这样深切的情感,所以当静权法师从经义演绎到孝思在伦理学上之重要性的时候,弘一法师竟禁不住当众哽咽。全体听众愕然不知所措;正在讲授的静权法师,也一时目瞪口呆,不敢讲下去了。如此激烈的反应,固然是弘一法师追思母爱的一种天性流露,但在这种肃穆的场合,因自己的失态而破坏了同道的法缘,也使他深感懊悔。回到寮房,他当即写了一节蕅益大师的警语,置诸座右,以时时提醒自己。文曰:
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悔。[2]
在听静权法师讲经的间隙,弘一法师也为几个比丘讲授律学。内容为三皈与五戒,课本是他自著的《五戒相经笺要》。讲座设在他住宿的丈室。因为偏房说法的缘故,听讲的只有亦幻、桂芳、华云、显真、惠知5人,静权法师很恳切地要求参加,被弘一法师拒绝了。
旧历十一月下旬,静权法师讲经结束。此时的江南,已是雨雪霏霏,白湖上也已冰封雪盖。书写与校点佛经的工作难以继续,一向体弱畏寒的弘一法师只好离开白湖,仍回永嘉庆福寺过冬。
1931年正月十五刚过,弘一法师便患上了疟疾,忽而热如火烧,忽而奇寒刺骨。寺中缺医少药,弘一法师唯有不停地虔诵《普贤行愿品偈赞》,一心生西,超脱生死。病愈后他对弟子蔡丐因说:在不间断地诵念偈赞的过程中,竟有一种心神安宁的清凉感觉,境界也随之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也”,病疟也奇迹般地有了转机。
病体略有好转,元气稍有恢复,二月初,春寒尚未散尽,弘一法师便乘船北上,一路辗转回到法界寺。法界寺离白马湖不远,俗称湖顶院,此地气候与普陀相似,蚊蝇较少;寺中只有两三个僧人和一个佣工,香火稀少,山门清寂,是一个适合用功的地方。在弘一法师看来,住在这里,和闭关静修没有什么差别。他继续闭门研律。此时,经过3年的详阅订正,《行事钞》已校点完成。在校订是书的过程中他对南山律宗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决心改变学律的路向,弃有部律而宗南山,并在佛前发专学南山律誓愿:
时维辛未二月十五日,本师释迦牟尼如来涅槃日。弟子演音,敬于佛前发弘誓愿,愿从今日,尽未来际,誓舍身命,拥护弘扬“南山律宗”;愿以今生,尽此形寿,悉心竭诚,熟读穷研《南山疏钞》及《灵芝记》。精进不退,誓求贯通,编述《表记》,流传后代,冀以上报三宝深恩,下利华日僧众。弟子所修,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众生,同生极乐莲邦,速证无上正觉。[3]
在出家后的最初10年里,弘一法师侧重研习《有部律》,而忽略了更为重要的南山律宗。
早在1918年3月,佛教学者徐蔚如就曾趁南下杭州之机,特意拜访即将出家的李叔同,劝说他发愿重兴南山律宗。徐蔚如对李叔同说:“自古至今,出家的法师们,讲经的多,讲律的少。尤其近几百年来,没有专门研究律学的,就有也不彻底。因此,您出家后可以研究律学,把中国的律宗重振起来。”李叔同出家后,的确也重视律学的行持,但他最初更倾心于“有部律”,而对于南山三大部仍未用心穷研。在《余宏律之因缘》一文中,弘一法师谈到自己在弘律上的转变过程:
是年阅藏,得见义净三藏所译《有部律》及《南海寄归内法传》,深为赞叹,谓较“旧律”为善。故《四分律戒相表记》……屡引义净之说,以纠正《南山》。其后自悟轻谤古德有所未可,遂涂抹之……以后虽未敢谤毁《南山》,但于《南山》三大部仍未用心穷研,故即专习《有部律》,二年之中,编有《有部犯相摘记》一卷,《自行抄》一卷……其时,徐蔚如居士创刻经处(1918年创办—引者注)于天津,专刻“南山宗”律书。费资数万金,历时十余年,乃渐次完成。徐居士始闻余宗《有部》而轻《南山》,尝规劝之,以为吾国千余年来秉承《南山》一宗,今欲弘律,宜仍其旧贯,未可更张,余因是乃有兼学《南山》之意。尔后此意渐次增进,至辛未(1931)二月十五日……乃于佛前发愿,弃舍《有部》,专学《南山》,并随力弘扬,以赎昔年轻谤之罪……愿尽力专学南山律宗,弘扬赞叹,以赎往失。此余由“新律家”而变为“旧律家”之因缘,亦即余发愿弘《南山》之因缘也。[4]
自此,弘一法师撇开用心10年的有部律宗,潜心于研习和弘扬南山律。当年夏天,他又于慈溪金仙寺自誓受菩萨戒,并发弘律誓愿。愿文中说:“愿我及众生,无始以来所受众罪,尽得消灭。若一切众生所有定业,当受报者,我皆代受。遍微尘国,历诸恶道,经微尘劫,备尝众苦,欢喜忍受,终无厌悔;令彼众生先成佛道。”[5]在此后的十多年里,弘一法师用心研习,努力弘扬,精严行持,终于使南山宗重现生气,而他也因此被佛教界视为中兴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传人。
至此,弘一法师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佛学思想和佛学实践系统。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以华严为境”。华严宗的核心理念是把“一心法界”(或称“一真法界”,即真如佛性或佛心)视为世界一切现象之本源;用“法界缘起”说明现象间的关系。认为“一心”即是“理”,“一心”所起之现象是“事”,并用“理事互彻”解说世间和出世间种种关系,把“事事无碍”作为认识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说,“世上的一切事物及其现象,都是虚幻的似有实无的,唯有‘一心法界’即佛心才是真实的和本质的东西,世上的一切事物及其现象都是由它而产生的。因此,人们唯有通过修行,把握了‘一心法界’,才能真正到达佛境,从而无生无死、永恒存在,并且既能超然于万事万物,亦能使万事万物变得更加完美。”[6]华严宗的这些哲学理念,都包含在《华严经》和《普贤行愿品》中,这两部典籍是弘一法师佛学思想的基础和源泉,他的行愿即由此引申而来。
二、“以四分戒律为行”。弘一法师秉承南山道宣律师的遗绪,从事现在律学的整理和著述,为律学开创了新的境界。更为重要的是,他非但精通律要,还以身作则,亲身躬行;他的苦修苦行,为佛界僧众树立了自律修身的典范。
三、“以儒道为辅”。弘一法师是由儒入佛的,《论语》的思想和陆王心学之类,都对他有过深刻的影响。明末理学家刘宗周的《人谱》、明代思想家薛瑄的《读书录》、清代学者金缨的《格言联璧》等,都是他日课的必读书。对于道家,他也曾于出家前作过认真的研习,何况中国早期的佛教,本就是道家化的佛教。而于佛学,弘一法师对马一浮的儒佛互摄,印光大师的儒佛会通,蕅益大师的佛、道、儒三教一致等,似乎也格外倾心。
三月底的一天,白衣寺住持安心头陀来到法界寺。这一年陕西大旱,安心头陀想请弘一法师去西安主持一次法会,为众生祈福。其时,弘一法师尚在病中,身体虚弱,无奈安心头陀伏地坚请,他只好答应。但他想到自己病体支离,恐难经得住如此长途的颠簸,便悄悄立下一份遗嘱,连同一张便条,托人带给在宁波第四中学任教的刘质平。便条上说:“安心头陀匆匆来此,谆约余同往西安一行。义不容辞。余准于星期六(即二日)十一时半到宁波。一切之事当与仁者面谈。”遗嘱中写道:
刘质平居士披阅:
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
倘若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
以一千册交佛学书局(闸北新民路国庆路口即居士林旁)流通。每册经手流通费五分,此资即赠与书局,请书局于《半月刊》中登广告。
以五百册赠与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存贮,以后随意赠与日本诸居士。
以五百册分赠同人。
此书印资,请质平居士募集。并作跋语,附印书后。仍由中华书局石印。
(乞与印刷主任徐曜堃接洽。一切照前式,惟装订改良)
此书原稿,存在穆藕初居士处。乞托徐曜堃往借。
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
弘一书[7]
刘质平看到便条和遗嘱后骇然变色,他想到老师病体羸弱,怎能经得起如此长途劳顿。但要到白马湖去劝阻,时间已来不及,只好径直赶往宁波海轮码头拦截。刘质平赶到码头时,弘一法师已跟着安心头陀上了船。他冲上即将起锚的客船,一层层地寻找,终于在第三层客舱里找到了老师,刘质平不由分说,就把老师一口气背下了客轮。师生二人站在码头上“抱头大哭”。周围的人见此情景,惊奇不已。
弘一法师被拦下之后,只得放下去西安的念头,由刘质平陪着,重返法界寺。但经此一番折腾,他内心的平静也被打乱了,便决意结束这里的一切,到别处去。临行之前,他又立下遗嘱。这份简单的遗嘱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弘一谢世后,凡寄存法界寺之佛典及佛像”,全部赠给照顾他生活的徐安夫居士;二是“其余之物皆交法界寺库房”。[8]旋即去了白湖。
这是弘一法师第二次来白湖金仙寺。他打算在这里静下心来,写一部《灵峰大师年谱》,但由于手头资料一时不太齐全,便转而撷取蕅益大师《灵峰宗论》中的名言,辑成一册《寒笳集》。此时,他耗费数年心血集成并书写的《华严集联三百》,由刘质平在上海筹备影印出版,为此他特意撰写了《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附于卷后。“愿后贤见集联者,更复发心,读颂研习华严大典。以兹集联为因,得入毗卢渊府,是尤余所希冀者焉。”[9]
《华严集联三百》是弘一法师写经历程中的一个重要成果,可让人在欣赏其书法的同时,走入“华严世界”。其后数年,经亨颐、马一浮先后为该书撰写跋语,至为推重。马一浮在跋中评其书法和联文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尝谓华亭(董其昌)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灵芝撰述,皆有阐明。内熏之力自然流露,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也。”[10]
在金仙寺过完夏天,弘一法师的身体和精神恢复了许多。这时他又把心思放到兴办律学教育上来。离白湖15里,有座著名的古刹,名五磊寺,位于五磊山顶,环境幽静,往来僧众很多,是一个理想的学律道场。五磊寺住持栖莲和尚与亦幻法师有意在此兴办律学,作小规模讲律,请弘一法师主持弘律。此前在法界寺,弘一法师发过学律弘律的誓愿,此番能有这样的机缘,自然喜出望外。于是,他来到五磊寺,着手开办南山律学院。他在佛前自誓受菩萨戒,又发弘扬南山律誓愿,并答应在此任教3年,讲授南山律宗三大部。
为筹措办学经费,亦幻法师和栖莲和尚专程赶赴上海,寻找宁波白衣寺住持安心头陀,请他出面介绍向朱子桥[11]将军募款。安心头陀曾到过暹罗(泰国),是南方戒律的行者,与朱子桥关系密切。他邀请朱子桥在一品香饭店会面,说明了弘一法师弘律的心愿和目前的困难。朱子桥当即赞助一千元,并表示以后可再设法募集。
事情一开始似乎很顺利,不料拿到第一笔赞助之后,反倒吊起了栖莲和尚敛钱的胃口。他特地制作了几本缘簿,要弘一法师在簿前写一篇化缘的序文,打算假弘一法师之名,广泛发动募捐。弘一法师想请安心头陀出任律学院院长,栖莲却自行拟定了一个职务名单。安心头陀则从上海来信,表示坚决要律学院仿效泰僧吃钵饭的制度,说是朱子桥将军他们都喜欢这样做,而弘一法师却觉得这类形式并不重要。凡此种种的扞格,令弘一法师十分烦恼。栖莲和尚的作为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安心头陀等人的意见也让他左右为难,他觉得如此继续下去,反倒有害无益,不如趁早退出的好。于是,他悄然离开五磊寺,搬到宁波白衣寺佛教孤儿院暂住。
这当口,时在厦门的广洽法师,来信请弘一法师到闽南过冬。弘一法师便北上绍兴、杭州,一路行脚至上海,准备从那里前往厦门。此时恰逢“一·二八事变”前夕,日本军队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上海的一帮友生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等极力劝阻,认为当前形势很不安定,千万不可远行。于是,弘一法师只好再度回到宁波。
五磊寺的栖莲和尚见南山律学院的事情弄糟,焦急万分,幸好弘一法师又从上海回来,情急之下,前往白衣寺当面恳求。弘一法师大概是想到不能从心办学,不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素志,但事已至此,如此不了了之,倒不如回去与栖莲和尚作彻底的了断。于是他便再次回到五磊寺,根据栖莲和尚的口头承诺,签订了一份契约:
一、于五磊寺团结僧伽,恭请弘一法师演讲毗尼(“毗尼”是梵文“律”的旧音译——引者注),不立律学院名目。
二、造出僧材之后,任彼等分方说法,建立道场,以弘法为宗旨。
三、暂结律团,在法师讲律期内,无有院长、院董名称。
四、大约几年可以造出讲律僧材,随法师自为斟酌。
五、倘法师告假出外者,任法师自由。
六、一旦造出讲律僧材之后,任法师远往他方,随处自在,并与律学院一切事务脱离关系,不闻不问。
七、凡在学期内大小一切事务,总任法师设法布置,听师指挥,无不承顺。
八、凡在学期内,倘有与法师不如意之处,任法师随时自由辞职,绝不挽留。
九、以上所定各条件,完全出于栖莲本意,绝无法师意见;倘以后于以上条件有一件不能遵守时,任法师自由辞职,绝不挽留。
十、聘请律师二人,担保以上各条件,各不负约。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十九日五磊寺住持栖莲
见证人亦幻、永睿[12]
尽管这份契约给予弘一法师充分的权利和方便,但勉为其难的迁就也未必会有好的结果。过了几天,弘一法师还是离开了五磊寺。
南山律学院的流产,令弘一法师十分痛苦,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后来他回忆说:“我从出家以来,对于佛教向来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这回使我能有弘律的因缘,心头委实是很欢喜的。不料第一次便受了这样的打击。一月未睡,精神上受了很大的不安,看经念佛,都是不能。照这情形看来,恐非静养一二年不可。虽然,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可以放下,而对于讲律之事,当复益精进,尽形寿不退。”[13]
从五磊寺下山之后,弘一法师移居到镇海伏龙寺。过了年,又回到白湖金仙寺,这是他最后一次驻锡白湖。为了弥补弘律不成的歉疚,弘一法师便在金仙寺、伏龙寺轮流举办律学讲座。这种函授性质的讲学未待完成,弘一法师便飘然他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