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后忏悔
刚转投厦门医病时,弘一法师的溃疡和疔疮仍很严重,行动极不方便,但他依然弘法不辍。1936年正月底,佛教养正院开学。在开学仪式上,他抱病为学僧们讲《青年佛徒应注意的四项》。
他在开场白中说,此前泉州草庵大病时,承诸位写来签名信慰问病状,又念佛7天,代他忏悔,这都使他感激万分。再过几个月,他将到鼓浪屿去方便闭关,时间怕很长,不能时时与大家见面,所以特发心来和诸位叙谈叙谈。今天要谈的,共有四项:一是惜福,二是习劳,三是持戒,四是自尊,都是青年佛徒应该注意的。这四项,也是他两年前为佛教养正院提出的院训。
他告诉学僧们,人要懂得爱惜自己所享有的一切,切不可把它浪费了。他说记得小时候父亲请人写过一副对联,挂在大厅的抱柱上,上联是“惜食,惜衣,非为惜财缘惜福”。哥哥时常教他念这句子,以后临到穿衣或吃饭时,都十分注意,就是一粒米饭,也不敢随意糟掉;母亲也常常告诫,穿衣要时时当心,不可损坏或污染。他7岁时练习写字,拿整张的纸瞎写,一点不知爱惜。母亲看到,就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你要知道呀!你父亲在世时,莫说这样大的整张的纸不肯糟蹋,就连寸把长的纸条,也不肯随意丢掉哩。”
他先把自己幼时所受的惜福教育告诉大家,然后说:
我因为有这样的家庭教育,深深地印在脑里,后来年纪大了,也没一时不爱惜衣食;就是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也还保守着这样的习惯。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一九二〇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来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一九一一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不过,我所穿的小衫裤和罗汉草鞋一类的东西,却须五六年一换,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时候或是初出家时候制的。
从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别的珍贵之物,但我大半都转送别人。因为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东西是没有胆量受用的。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37]
说到自尊,他说要想人家尊重自己,就必须从自己尊重自己做起。所谓自尊,“就是自己时时想着:我当做一个伟大的人,做一个了不起的人。比如我们想做一位清净的高僧吧,就拿高僧传来读,看他们怎样行,我也怎样行,所谓:‘彼既丈夫我亦尔。’又比方我想将来做一位大菩萨,那末,就当依经中所载的菩萨行,随力行去。这就是自尊。但自尊与贡高不同;贡高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胡乱行为;自尊是自己增进自己的德业,其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人的意思的”[38]。
在医病和初愈这段时间里,弘一法师依旧口不停诵,手不停挥。三月,手书《乙亥惠安弘法日记》;同月下旬,开讲“四分律戒本”,历时一个多月,听众除养正院学僧外,还有外界人士,为此,他特意关照广洽法师,将门开大,以便房外的人听讲。四月,又书《壬丙南闽弘法略志》;与刘质平于上海新华艺专办“弘一上人书法展览会”。五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篆书华严偈句“能于众生施无畏,普使世间得大明”自勉;为传贯亡母写《药师经》一卷,又为已故友生金咨甫写《金刚经》。这期间,还为上海世界书局编辑《佛学丛刊》。
日光岩位于鼓浪屿最高峰龙头山顶峰,别名“晃岩”,由一横一竖两块巨石相倚而成。岩顶天风浩浩,极目远眺,海天茫茫。相传1614年郑成功来此屯兵,见这里景色胜过日本的日光山,于是将“晃”字拆开,称之为“日光岩”。山麓有日光寺,始建于明万历十四年(1586),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重修,改称日光岩寺。弘一法师移居日光岩,原本打算闭门潜修,可日光岩寺是岛上甲刹,又在旅游景区,因而游人香客络绎不绝,寺中整日香烟缭绕,爆竹声声。弘一法师一向深爱僻静,又志在潜修著述,如此热闹,自令他徒添不少烦恼。虽然海岛地僻,因此躲过了许多应酬,也谢绝了不少弘法的邀请,但终究不是闭关的理想之地。
闽南佛学院仁开法师,有志于学律,对弘一法师推崇备至。一日,他来到日光岩拜访弘一法师,请法师出山弘律讲法,引领佛界律学弟子,同证菩提。这些年来,弘一法师每每发誓屏绝俗务,一心念佛,然而他又每每为各种各样的情缘所牵绊,陷身其中,或“充贤作圣”,四处讲经说法,俨然以“善知识”自居起来。对此,弘一法师深自痛悔。他在此后写给仁开法师的信中说:
承示诸事,朽人已详细思审,至为惭惶。朽人初出家时,尝读灵峰诸书,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此语出《孟子》,《宗论》引用),服膺不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大言不惭,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卒以障缘重重,遂即中止。至鼓浪后,境缘愈困,烦恼愈增。因以种种方便,努力对治。幸承三宝慈力加被,终获安稳。但经此风霜磨练,遂得天良发见,生大惭愧。追念往非,噬脐无及。决定先将“老法师、法师、大师、律师”等诸尊号取消。以后誓不敢作冒牌交易。且退而修德,闭门思过。并拟将南山三大部重标点一次,誓以驽力随分研习。倘天假之年,成就此愿,数载之后,或以一得之愚,卑陬下座,与仁者等共相商榷也。前承仁者所示诸事,今非其时,愿俟异日,诸希谅察为幸。[39]
他的反省充满着自律的精神和严苛的自责。就是在这种愧怍不安的心境和终日不断的打扰中,他依然完成了《道宣律师年谱》《修学的遗事》等著述。
一天,有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见他。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弘一法师一见,竟有一种说不清的欢喜。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叫李芳远的孩子时常来看望弘一法师,他知道法师喜爱花卉,还特意送来几株水仙花。这一老一小遂结为忘年之交,成就了一段奇缘。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郁达夫在广洽法师的陪同下前来拜访。他对弘一法师仰慕已久,以为“现在中国的法师,严守戒律,注意于‘行’,就是注意于‘律’的和尚,从我认识的许多出家人中间算起来,总要推弘一法师为第一”[40]。郁达夫早就有亲炙之意,可总是缘悭一面,这次他刚从台湾到厦门,听说弘一法师驻锡日光岩寺,便即刻请《星光日报》记者赵家欣联系,由广洽出面引见,3个人一同渡海晋见。或许是对这位蜚声文坛的才子所知甚少,或许是僧俗之间本无多少共同的话题,也或许智者间的交流无须借助于言词,总之,弘一法师除了拱手致意,略事寒暄之外,并无多言。坐了一会儿,郁达夫便起身告辞。弘一法师取出《佛法导论》《寒笳集》《印光大师文钞》相赠。
回到福州后,郁达夫就这次与弘一法师的见面,写成一首七律: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学士清平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41]
诗的最后两句,说到自己也有逃禅之意,这或许是诗人内心感受的流露,抑或是在委婉地表达对弘一法师的倾慕和钦敬。
旧历腊月初六(1937年1月18日),弘一法师由日光岩移居南普陀寺。临行,将所用器皿如数检交寺主清智,并以手书《佛说无量寿经》为赠,以答谢半年供养之恩。其时,李芳远所送的水仙花,犹含蕊未吐,弘一法师便将花头取出带到了南普陀寺。就在同一天,弘一法师在家弟子,时在厦门大学读书的高文显(法名胜进),编了一份“弘一法师纪念特刊”,发表在当天的厦门《星光日报》上。弘一法师看了报纸,对传贯说:“胜进等人发这个特刊,虽是出于好意,其实是在诽谤我。古人云:‘声名谤之媒也。’我今后在闽南怕是难以容身了。”沉默了片刻,又说:“若被人谤,切不可分辩。我每见有人被谤,欲与分辩解释,多受其污。不与分解,一谤便罢,更无余患。”
旧历正月初一(1937年元旦),弘一法师在南普陀寺功德楼开讲《随机羯磨》。听讲的多为养正院的青年法师,其中也包括瑞今、广洽、仁开、圆拙、传贯等法侣。由于心情不好,又忙于讲律,佛教养正院的训育课只好函请高文显代授。信中说:“迩来心绪不佳,诸事繁忙,养正院训育课,拟请仁者代授。四月初旬,讲律事即可结束,将往他方,埋名遁世,以终其天年,实不能久堕此名闻利养窟中,以辜负出家之本志也。”[42]过了几天,厦门大学教师李相勖,托高文显请他到厦门大学开示佛法,弘一法师婉言谢绝。他对传贯解释说:“余生平对于官人及大有名称之人,并不敢共其热闹亲好。怕堕名闻利养故,又防于外人讥我趋名利也。”[43]这几年四处奔走弘法,他的崇高德行和律学功夫,逐渐为闽南各界乃至全国所熟知。在人们的心目中,弘一法师就是当代的高僧大德。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越发自省自警,甚至因此而心生不安。
正月二十八日这天,弘一法师独自出了寺门,来到厦门市区。大概是为了放松一下心情,也顺带买点生活用品。回山之后,他把这天的见闻,用短简告诉了高文显居士:
昨日出外见闻者三事:
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
二、在马路中闻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
三、归途凄风寒雨。[44]
买鞋一事,或许是反映了当时的市况,或许表现了人们对僧人的同情或关照。而在马路上吹奏日本国歌,则让人心生别一番滋味。在国难临头的当口,街面上响起的却是日本的国歌,这怎不令人深深忧虑和倍感凄寒。这些看似琐屑的事情,使弘一法师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这大概也是他近段时间里“心绪不佳”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从1928年第一次闽南之行算起,弘一法师与闽南结缘已有10年了。旧历二月十六日这天,他在佛教养正院作了《南闽十年的梦影》的演讲。在回顾了闽南十年弘法的经过之后,他不无沉痛地说:
回想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做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
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45],清初吴梅村(伟业)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诗的开头都是“一”,所以我就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情,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去求它完满了。
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格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养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不论什么事,总希望它失败,失败才会发大惭愧。倘若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啦!
我近来每每想到“二一老人”这个名字,觉得很有意味。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闽南居住了十年的一个最好的纪念。
弘一法师对自己的反省是严苛的,甚至是过分夸大的。与其说他希望自己的事情失败,毋宁说他把自己的成功也看做不完满或失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发奋努力,争取更大的成功。
弘一法师从对自己的深刻反省,又讲到出家人应具备的德行。他首先强调一个“信”字,认为无论何宗何派的学僧,都须对佛深信不疑,这是佛教的基本原则,“就是深信善恶因果报应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同时还须深信佛菩萨的灵感。这不仅初级的学僧应该这样,就是升到佛教大学也要这样”。只有深信,“才有做佛教徒的资格”。“这所谓信,不是口头说说的信,是要内心切切实实去信。”须知因果报应是丝毫不爽的,“又须知我们一个人所有的行为——一举一动,以至起心动念,诸佛菩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若能这样十分决定地信着,他的品行道德,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地高起来”。
他接着说:
要晓得,我们出家人(就所谓僧宝)在俗家人之上,地位是很高的。所以品行道德,也要在俗家人之上才行,倘品行道德仅能和俗家人相等,那已经难为情了。何况不如!又何况十分的不如呢!咳……这样,他们看出家人,就要十分的轻慢,十分的鄙视。种种讥笑的话也接连的来了。
记得我将要出家的时候,有一位住在北京的老朋友,写信来劝告我,你知道他劝告的是什么?他说:“听说你要不做人,要做僧去……”咳,我们听到这话,该是怎样的痛心啊!他以为:做僧的都不是人。简直把僧不当人看了,你想这句话多么厉害呀!
出家人何以不是人?为什么被人轻慢到这地步?我们得自己反省一下。我想这原因都由于我们出家人做人太随便缘故,就闹出这样的话柄来。
至于为什么会随便呢。那就是由于不能深认善恶因果报应和诸佛菩萨灵感的道理的缘故。倘若我们能够真正生信——十分决定的信,我想就是把你脑袋斫掉,也不肯随便的了。
我近来省察自己,觉得自己越弄越不像了,所以,我要常常研究这一类的书,希望我的品行道德一天高尚一天,希望能够改过迁善做一个好人。[46]
弘一法师反复强调“信”的重要性,实际上也透露出他对当下僧侣教育现状的隐忧。其实,无论出家还是在俗,心中都要有一个“信”字,这个“信”是信仰,也是信念,它是每一个人前行的航标,失却了这个航标,就会在人生的苦海中漂泊无定,不知所往。
同一天,弘一法师又为学僧们讲《关于写字的方法》,这是他在佛教养正院的最后一次演讲。谈的是写字的方法,而要旨是学佛与写字的关系,即出家人要以学佛为重,字写得怎样并不十分紧要。倘若只能写得几个好字,不专心学习佛法,虽然人家赞美你的字写得好,那不过是“人以字传”而已。相反,出家人字虽然写得不好,若是很有道德,那么他的字也是很珍贵的,也是能够“字以人传”的。如果他不研究佛法,又没有道德,纵能写得一手好字,这种人在佛界也是无足轻重的,即使能“人以字传”,也是一桩可耻的事。就是在家人,这也是可耻的,何况佛门中人呢。总之,要“字以人传”,不能“人以字传”。
演讲的开篇,是从花说起的。弘一法师很喜欢花卉,前几年冬天来南普陀寺,常见殿前廊下摆满了各种花草。其中有一种名叫“一品红”的,闽南人称为圣诞花,顶端的叶子红红的,甚是鲜艳好看,可以说是南国特有的一种色彩。每当残冬将尽,把它摆出来,好像是迎春的样子,给人气象一新的感觉。可是去冬他来的时候,却不见了“一品红”的踪影,寻了半天,只在功德楼下发现了3株,还都是憔悴不堪的样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去赏玩了。弘一法师由此联想到佛教养正院,过去也曾像“一品红”一样,充满生机,招人喜爱,而3年后的今天,却有些衰败的气象了。他对养正院的未来感到悲观,觉得自己此时还可以看到养正院的招牌,下一次再来的时候,恐怕就看不到了。他不无伤感地说,也许这是我在养正院“最后的演讲”了。
不幸的是,养正院的结局果如其言。此后不久,弘一法师远走青岛。随着抗日战争的临近,厦门成为军事要地,院舍被军队占用,特别是一年后厦门的沦陷,终于使这所造就了一批青年佛学人才的佛教养正院,在走过了4个春秋之后,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1938年11月14日,弘一法师在泉州承天寺“佛教养正院同学会”上,发表了题为《最后之□□》的演讲。这是他来闽以后最为沉痛的一次演讲,也是最后一次为佛教养正院的学僧集中讲演。此时的佛教养正院已沦入日寇之手,部分学僧亦流散各地。他看着眼前的这些生徒,在经历了4年的磨砺之后,一个个都变得成熟起来,甚至沧桑起来,不禁感叹光阴的飞逝。面对着4年来一直追随左右的学生,他追思以往,抚念将来,再一次检讨了自己平生的“过失”,并对近段时间以来“名闻利养”的生活作了“最后的忏悔”。他说:
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我常自己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丧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47]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时,也不是没有道心。虽然如此,但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相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愦糊涂,一天比一天厉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是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的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工夫,尤其是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的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
其实,使弘一法师极为惭愧的“恶”,无非是指自己的演讲、会客、宴会而已。事实上,此时的弘一法师已是名满天下,他的行动,譬如在什么地方闭关,什么地方弘法,什么人随行等等,只要有一点风声,报纸便追风捕影,加以发布。他每到一地,无论僧林俗界,人们无不想一睹他的风采,聆听他的开示,珍藏他的墨宝。这种情势,很难让他再像先前那样潜修寺院,遁迹山林,静心念佛行持。然而,他却责己殊深,甚至以“昏愦糊涂”“造恶”“堕落”自遣。他又说:
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对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啊!再过一个多月,我的年纪要到六十了。像我出家以来,既然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个也是份所当然。只有对于养正院诸位同学,相处四年之久,有点不能忘情。我很盼望养正院,从此以后能够复兴起来,为全国模范的僧学院。可是我的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我以后对于养正院也只可说“爱莫能助”了。
啊,与诸位同学谈得时间也太久了,且用古人的诗来作临别赠言。诗云:
□□□□□□□
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
古今谁免余情绕。[48]
弘一法师对自己的修行,作了无情的剖析和沉痛的检讨,以为正是因为自己的德行不足,才使所做的事不能圆满。当然,他并不刻意追求圆满,甚至不希望自己的事做得圆满,因为“万事都从缺陷好”;他只是通过反复的自省和不断的自责警策自己,刻苦行持,精进不懈。但是,弘一法师毕竟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夕阳虽好,总归是即将西沉的绚烂,当此之时,对这个世间的人与事,有所牵念,有所期待,甚至有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自古及今,又有几人能避开这种“余情”的纠结呢。这就是弘一法师了,一个出世的行者,一个曾经的才子,在弃绝俗世的同时,总免不了有那么一点“俗情”透进来,虽然是淡淡的,像洇蕴在白纸上的一滴水,看似不着痕迹,其实是被润泽过了的,透着一种洁净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