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随鸥吟社
出国之前,李叔同在诗、书、画、乐、印诸方面,已多有成就,诗集、印谱、唱歌集等都有出版,是名副其实的诸艺皆善的才子。此番留学日本,李叔同本拟主修美术,兼修音乐,但一俟机缘巧合,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交流学习、展示才华的机会的。
当时日本正是明治末叶,经过几十年的变革,社会已相对繁荣。大概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影响,这时候汉诗又开始兴盛起来,其作歌大家,皆善汉诗,诗社先后崛起。诗社中最有名的是“随鸥吟社”,参加者多为日本朝野名士。该社创办于明治三十七年(1904),由日本著名诗人大久保湘南(1865—1908)和森槐南(1863—1911)等人发起,社名取自唐代诗人李白《江上吟》一诗中的名句“海客无心随白鸥”。“随鸥吟社”以“研钻诗道,且期振作之”为旨归,其主要活动有:每月开例会一次,每年开大会一次;每月发行《随鸥集》一期,刊载社中同人的诗文及例会讲稿等。
“随鸥吟社”汇聚了一大批汉诗精英。除大久保湘南、森槐南两位发起人,还有日下部鸣鹤、永坂石埭、本田种竹等人。这些人大都受过严格的汉学训练,对中国传统文化情有独钟。他们共同的爱好是汉诗,但在书、画等领域也各擅胜场。其中不少人都与中国名流学者有过交往,或曾到中国游历,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濡染较深。森槐南是明治初期汉诗泰斗森春涛之子,他曾与出使日本的中国学者李庶昌等人多有交往,后又两次随伊藤博文首相访问中国,与李鸿章、荣禄、袁世凯等相识,还曾与到日本考察学务的桐城派古文大家吴汝纶诗词唱和。与森槐南、国分青崖并称为日本汉诗“三大家”的本田种竹,曾用一年的时间到中国研究中国历代绘画和文学,还曾与到日本考察学务的严修有过交往。日下部鸣鹤以书法名世,1891年游历中国,探寻中国书法的源流,与吴昌硕等名家交往,回国后倡导汉魏六朝书风,书名更隆,成为“一代书圣”。对这样一个以研习汉诗为宗旨的诗社,对这样一群颇具中国传统文人气息的诗人,李叔同自然不会放过与他们诗词唱和、书画交流的机会。
1906年7月1日,“随鸥吟社”在神田八町堀偕乐园举行“副岛苍海以下十名士追荐会”,李叔同以李哀之名,首次参与诗社的活动,并即席赋七绝两首: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
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14]
独立苍茫,面对昏昏落日,想到自己孤身游学东瀛,此刻竟神情庄重地站在这里追荐异国名士,作为有数千年文化积淀的古国子民,诗人自然心绪难平,不由得忧思故国荒凉,旧学零落。在这“沉沉风雨鸡鸣夜”,又有谁能却弊振衰、兴亡继绝呢?“可有男儿奋袂来”,这既是诗人对英雄的呼唤,也当是对自己的一份期许吧。很显然,李叔同此时的诗作,与“城南草堂”时期三五知己的诗酒唱和之作比起来,其感悟之深微,寄托之沉重,都已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李叔同那时的诗作,多了些才子的率性,公子的风流,那么此时的诗作,则更多地体现出一个文人的忧愤和担当。在发表于《随鸥集》上的七律《凤兮》(又名《醉时》)里,诗人这样写道:
醉时歌哭醒时迷,甚矣吾衰慨凤兮。帝子祠前芳草绿,天津桥上杜鹃啼。空梁落月窥华发,无主行人唱大堤。梦里家山渺何处,沉沉风雨暮天西。[15]
这里有孤旅乡愁,亦有家国之忧。
当然,即是诗人兴会,文人的风雅也是少不了的。一日,日本著名诗人玉池先生在星舫酒家宴请李叔同,梦香、藏六等人作陪。席间,玉池先生偶书在大阪滨寺时的旧作,众人赏玩已过,便依其原韵,赋诗唱和。李叔同略作沉吟,赋得七绝一首:“昨夜星辰人倚楼,中原咫尺山河浮。沉沉万绿寂不语,梨叶一枝红小秋。”[16]酒酣之后,李叔同即席挥毫,点染水彩一幅。玉池先生为其作题画诗一首:“古柳斜阳野寺楼,采菱人去一船浮。将军画法终三变,水彩工夫绘晚秋。”[17]观书赏画,诗酒唱和,这样的文人雅集,本来是轻松舒畅的,但在吟哦之中,李叔同还是掩不住身处异国的孤寂之情。
次年4月6日,“随鸥吟社”召开第三次年会。来自日本全国各地的汉诗诗人八十余人参会,李叔同和留日同学陆玉田、何士果也参加了这次盛会。会上请森槐南先生讲诗学。永坂石埭特设茗筵招待与会诗人。
酒宴茶会之际,令人朗诵本次大会收录的唱和之诗,每人一篇,其声琅琅,响彻楼宇。又以抽签方式,颁发书画各数十幅,石章数枚,以为纪念。其事完毕,依例行“柏梁体”[18]联句,共得82句。吟到第50句,轮到李叔同,他不假思索,朗声诵道:“余发种种眉髟髟”。大会从早开到晚,尽兴而散,李叔同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这也是李叔同最后一次参加“随鸥吟社”的活动。
在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李叔同多次参与“随鸥吟社”的活动,并将自己的旧作新咏,以息霜或李哀之名刊载于《随鸥集》上。1906年《随鸥集》第27编所载的《朝游不忍池》,就是其中的一首。其诗曰: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19]
李叔同发表在诗社《随鸥集》上的诗作,还有《春风》《前尘》等。日本汉诗诗人和学者对他的这些诗评价甚高。《随鸥集》主编大久保湘南,常常于其诗后附二三评点之词,语多赞赏。如评《春风》一诗:“李长吉体,出以律诗,顽艳凄丽,异常出色。而其中寄托自存。”评《前尘》一诗:“奇艳之至,其绣肠锦心,令人发妒。李君自谓‘此数年前旧作,格调卑弱,音节曼靡,殊自恧也’,夫然岂其然乎?”又评《朝游不忍池》:“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血性所发,故沉痛若此!”再评《凤兮》:“所见无非愁景,所触无非愁绪,侘傺悲郁,此无可奈何之辞。”[20]至于李叔同此一时期诗作的风格,后来的日本史学家中村忠行亦有与大久保湘南相近的看法,他认为:李叔同的“诗风在妖艳里仿佛呈现沉郁悲壮的面影”[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