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音乐小杂志
1905年李叔同摄于日本东京
李叔同漂洋过海,来到日本东京,准备投考东京美术学校。
东京,大致位于日本列岛中心,旧称江户。1603年,德川家康在武士混战中获胜,在江户建立幕府政权,江户遂成为当时的全国政治中心。1868年明治维新,德川幕府被推翻,明治天皇从京都迁到江户,改称东京,次年定为首都。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之后,东京迅速成为一个国际大都市。
初抵东京,李叔同先在上野不忍池畔租赁了一处私人小洋楼,购置了钢琴和大量美术、音乐书籍,把居室装点得雅致而富有艺术气息,并自取斋名“小迷楼”。新的环境,应该有新的面貌,新的生活。李叔同是一个凡事认真的人,这是他的个性。看他在上海时的装扮和言谈行止就会知道,他立意做翩翩公子,就做彻头彻尾的公子。这次亦如此,刚到日本,他立刻脱掉长衫马褂,换上一套全新的西装,果断地剪去辫子,改为三七分的西式发型。看他在日本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手杖)、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他“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个留学生”。[1]
李叔同安顿下来后,一边去东京的一所学校补习日语,一边自修美术和音乐,为报考美术学校作准备,同时留心观察日本艺术界的动向。他发现,日本美术界正流行水彩画,许多杂志都在卷首用水彩画作插图,新近还创刊了《水彩画》杂志。与油画比较起来,水彩画的特点与日本画更为接近,因而在日本画界颇受欢迎。李叔同很快发现,水彩画与中国水墨画画法亦十分接近,且由水彩而油画也是最为便捷的技法修习的途径。于是,他开始学习水彩画,或临摹,或默写,或写生,因为有较好的中国画基础和极高的艺术天分,时间不长,其画就颇具水准了。李叔同这段时间的水彩画习作,已被发现的有3件。一为绘在明信片上的《山茶花》,绘于赴日后的第一个冬天。此作虽以水彩作材料,但其技法颇类中国工笔花鸟。画面下方有题词及附记:“回阑欲转,低弄双翅红晕浅。记得儿家,记得山茶一树花。乙巳冬夜,息霜写于日京小迷楼。”[2]后钤朱文小印“三郎”。一为水彩写生《沼津风景》,也画在明信片上,是当年旧历十一月寄给国内老友徐耀廷的。画的是东京都西南、横滨与静冈之间的骏河湾畔度假胜地沼津的自然风光,画面上亦有题记:
沼津,日本东海道之名胜地。郊外多松柏,因名其地曰:“千本松原”。有山耸于前,曰爱鹰。山岗中黄绿色为稻田之将熟者,田与山之间有白光一线,即海之一部分也。乙巳十一月,用西洋水彩画法写生,奉月亭老哥大画伯一笑。弟哀,时客日本。[3]
第3件名为《罂粟》,后来用在《音乐小杂志》第1期的封面上。
在补习日语和学习水彩画的同时,李叔同还以极大的热情,为中国留学生高旭[4]主编的《醒狮》杂志设计封面和撰写文稿。先是在《醒狮》第2期上发表了他在编写《文野婚姻新戏册》时创作的4首七绝,继而又参阅日本画册画论等资料撰写美术文章,介绍绘画教学的理论和水彩画的做法,以向国内输入新知,传播西洋美术知识。其中,《图画修得法》3章和《水彩画法说略》的部分章节,均以连载或选载的形式刊登在《醒狮》杂志2、3、4期上。
《图画修得法》一文,旨在向国内读者介绍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绘画教授模式的新教法。在文前小序中,李叔同这样写道:
我国图画,发达盖早。黄帝时史皇作绘,图画之术,实肇乎是。有周聿兴,司绘置专职,兹事浸盛。汉唐而还,流派灼著,道乃烈矣。顾秩序杂沓,教授鲜良法,浅学之士,靡自窥测。又其涉想所及,狃于故常,新理眇法,匪所加意,言之可为于邑。不佞航海之东,忽忽逾月,耳目所接,辄有异想。冬夜多暇,掇拾日儒柿山、松田两先生之言,间以己意,述为是编。夫唯大雅,倘有取于斯欤?[5]
此文已发表的3章,内容依次为“图画之效力”、“图画之种类”和“自在画概说”。到日本不过月余,就对日本绘画有如此深入而广泛的了解,足见李叔同学习的热情之高。更为可贵的是,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转换成文字,在第一时间告诉国内的读者,以促进中国美术的发展。这种引介新知识的意识和急切的心情,令人感佩。
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李叔同虽然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西方绘画理论,但对图画的功用已经有了相当全面和透彻的认识。在“图画之效力”一章中,作者认为,和手势语言、音响语言、文字语言一样,图画语言也是人类创造的反映与备考客观世界、交流认识思想情感的符号形式,是人类不断突破自身局限的努力的结果。这些符号形式,各有优长,亦各有不足。比如要状写人与物的形貌,图画则较语言文字更经济,也更具优势。可见,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人类就要不断创造新的符号形式,以适应日益多样化的交流的需要和日益复杂化的思想情感的表达。至于说到“图画”的具体功用,则“图画者可以养成绵密之注意,锐敏之观察,确实之知识,强健之记忆,着实之想象,高尚之审美心”。可以促进“图画者”在德育、智育、体育等方面的发展。[6]
《水彩画法说略》则以向国人绍介水彩画为目的,在文章的引言部分,李叔同已说得明白:
西洋画凡十数种,与吾国旧画法稍近者,唯水彩画。爰编纂其画法大略,凡十章。以浅近切实为的,或可为吾国自修者之一助焉。[7]
可惜的是,随着高旭回国,《醒狮》移师国内,李叔同这两篇文章的刊载也随告中断。
还在刚抵日本时,李叔同就与留日友人商定,打算筹办一份包括音乐在内的《美术杂志》。毕竟美术和音乐,都是李叔同的最爱,二者是不能偏废的。正当他认真筹备第一期稿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当时,在日的中国留学生反清情绪强烈,日本政府应清政府的要求,对中国留学生的行动严加限制,颁布了《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引发抗议风潮,大批留学生罢课回国。筹办中的《美术杂志》,也因友人星散而作罢。但李叔同心有不甘,在“留滞东京,索居寡侣”的艰难情况下,居然独自办了一份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
《音乐小杂志》书影
《音乐小杂志》的确很小,它的规格为64开,只有30页,但它却是中国第一份音乐刊物,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在杂志创刊号的序言中,李叔同以优雅的语言着重阐述了音乐的社会功用。他这样写道: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呜呼,声音之道,感人深矣!惟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天人异趣,效用靡殊。
繄夫音乐,肇自古初。史家所闻,实祖印度;埃及传之,稍事制作;逮及希腊,乃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达,瑰伟卓绝,突轶前贤。迄于今兹,发达益烈。云滃水涌,一泻千里,欧美风靡,亚东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欤?
李叔同从自然界不同音响对人的心理情绪所产生的影响,形象地说明“声音之道,感人深矣”。进而指出:自然万物的音响毕竟出自天然,如果人有意识的创作,其效用也与天籁之音一般无二。接着又从中外音乐的发展历程,阐明音乐对社会及人的精神、思想所能产生的无可估量的作用。序言最后写道:
呜呼,沉沉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呜咽山阳之笛。春灯燕子,可怜几树斜阳;玉树后庭,愁对一钩新月。望凉风于天未,吹参差其谁思?瞑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时丙午正月三日。[8]
写此序时,恰逢中国新春岁首,想到家山寂寂,故国天寒,而自己则羁旅异国,独守昏灯,李叔同不免心生怅惘,抑郁悲戚。然而,正是音乐的支撑,使他在这样寂冷的寒夜里,以“个人绵力”编出了这份改写历史的音乐杂志。
《音乐小杂志》第1期于1906年1月15日在东京三光堂印刷,20日寄回上海,由尤惜阴代办发行。杂志的容量虽然有限,但却有19项内容,如表纸、图画、插图、社说、乐史、乐典、乐歌、杂纂、词府等等,分类甚详。共计有木炭画1幅、木版画两幅、文章7篇、乐歌3首、词章5阕。其中除田村虎藏、堤正夫、村岗范为驰等几位日本音乐家的作品,其余音乐、美术和相关著述等九项,均出自李叔同一人之手。
《音乐小杂志》封面为李叔同设计,配图是他手绘的水彩画《罂粟》,中间的五线谱是著名的法国《马赛曲》片段。有研究者认为:“罂粟花象征了中华帝国在鸦片战争之后的衰落,而《马赛曲》则在呼唤民族的奋起。这两行乐谱,在原曲中并不相连,是设计者把它们编织在一起的。如果把原来和乐谱相应的歌词填出并连接起来,就鲜明地表达了设计者的主题思想:‘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我们祖国鲜血遍地’;‘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决心为自由而战斗’;‘当父兄们在路上倒下,追随他们的足迹前进。’”[9]
翻开杂志的第一页,赫然在目的是李叔同的木炭画贝多芬肖像。此画是如今可见的李叔同最早的西画作品,更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刊物上的西欧音乐家肖像画。在“乐史”一栏里,还配有李叔同根据石原小三郎《西洋音乐史》改写而成的《乐圣比独芬传》(后通译为贝多芬)。此文只三百多字,除对贝多芬的生平、创作略作介绍外,着重评述了这位音乐家的创作态度:“天性诚笃,思想精邃。每有著作,辄审订数四,兢兢以遗误是懔。旧著之书,时加厘纂,脱有错误,必力诋之,其不掩己短有如此!”与其音乐成就相比,李叔同似乎更推重这位乐圣认真而严谨的治学态度,这当然与李叔同一贯注重人品和器识的主张相契合,也与他一向较真的行事风格不谋而合。
在“杂纂”栏中,刊有李叔同的《昨非录》和《呜呼!词章》两文。在前文中,他写道:“十年前日本之唱歌集,或用1234之简谱者。今则自幼稚园唱歌起,皆用五线音谱。吾国近出之唱歌集与各学校音乐教授,大半用简谱,似未合宜。”他敏锐地觉察到国内音乐发展的落后状况,因此力倡乐歌创作应弃简谱而用五线谱,唱歌者当先练习音阶与音程,学琴者当先练习基础教程,并为自己先前未能身体力行而深自痛悔。他这样写道:“去年余从友人之请,编《国学唱歌集》,迄今思之,实为第一疚心之事。前已函嘱友人,毋再发售并毁版以谢吾过。”[10]在《呜呼!词章》一文中,李叔同深为我国留学生不重视传统文化而担忧。他写道:“予到东后,稍涉日本唱歌,其词意袭用我古诗者,约十之九五。(日本作歌大家,大半善汉诗)”而反观“我国近世以来,士习帖括(指科举应试类的文章——引者注),词章之学,佥蔑视之。晚近西学输入,风靡一时,词章之名辞,几有消灭之势。不学之徒,习为蔽冒,诋諆故典,废弃雅言。”他还举例说:“昔有日本人举史汉事迹,置诸吾国留学生,而留学生茫然不解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11]
对中国音乐发展的滞后,李叔同不仅仅是批评,他还身体力行,在率先毁掉自己用简谱编写的《国学唱歌集》的同时,他改用现代作曲法创作。在“乐歌”一栏里,就刊出了李叔同用五线谱谱曲的《隋堤柳》《我的国》《春郊赛跑》等3首乐歌。其中《隋堤柳》的歌词还是用仿词体创作而成的,题前特别标明“别体唱歌”字样。歌词是:
甚西风吹醒隋堤衰柳,江山非旧,只风景依稀凄凉时候。零星旧梦半沉浮,说阅尽兴亡,遮难回首。昔日珠帘锦幕,有淡烟一抹,纤月盈钩。剩水残山故国秋,知否,知否?眼底离离麦秀。说甚无情,情丝踠到心头。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受,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
上面提到,李叔同对蔑视词章之学的现象深为忧虑,因此,这首歌以词体的形式呈现,也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我的国》后来成了流传甚广的爱国歌曲,一再出现在清末民初的各种唱歌集里。
《音乐小杂志》第1期出版后,原拟续出第2期,且刊登编辑部征稿启事:
本社创办伊始,资本微弱,撰述乏人,故第一期材料简单,趣味阙乏,至为负疚。自第二期起,当竭力扩充,并广征文艺,匡我不逮。凡论说、杂著与新撰唱歌、诗词、谣曲等,倘蒙赐教,至为欣幸。(惟已登入报章或刊于书籍者,毋再寄来)他日登出后,当以李叔同氏水彩画、油画或美术音乐书籍等奉酬(寄稿限五月底为止)。编辑部谨白。[12]
同时登出的还有一则征求沈心工肖像的启事:
沈氏为吾国乐界开幕第一人,久为海内所钦仰。今拟将沈氏肖像登入本杂志,如诸君有收藏此肖像者,请邮寄下。他日登出者,赠水彩画一张、第二期杂志一册、《日本唱歌》一册。[13]
沈心工在留学日本时接触了西方现代音乐,并把流行于日本中小学的学堂乐歌引入国内学堂,为中国现代音乐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李叔同也正是在“沪学会”期间,见识了这一现代音乐形式,并敏锐地意识到了乐歌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可以说,正是沈心工的引介,才激发了李叔同对乐歌的兴趣,从而使其成为乐歌创作的大家之一。刊载沈氏肖像,反映了李叔同对这位先达的钦敬与推重。可惜的是,李叔同的这些美好愿望,都因人手、经费的不足而最终未能实现。尽管《音乐小杂志》仅出版了一期,但它在中国音乐史上,终究还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