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山色伴歌声

4 湖光山色伴歌声

平心而论,在杭州的六七年,李叔同的生活是平静的。他沉醉于艺术教育,流连于西湖山水,与二三挚友为伴,同湖上名士时相往还。尽管当时的中国,在军阀的统治下国势日衰,帝国主义对华的侵略也不断加剧;尽管杭州的沉闷和保守,让他有一丝寂寥和郁闷,也曾有几次离去的打算,但是这样的日子,倒是有几分旧式文人生活的闲散与清静,这大概也是他终究没有离去的原因之一吧。况且,那时的中国,哪里会有他理想的安身之地呢?少年的倜傥与落拓,留日以来的辗转奔波,使他看穿了这破败的世相。他无意混迹于政界,又无力拯民于水火,于是只好蛰身于湖光山色之中,授业于还算清静的校园,来寻求理想人格的寄托了。

刚来杭州时,李叔同就写下了一篇流光溢彩的美文——《西湖夜游记》:

壬子七月,余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茗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赖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何如?目瞑意倦,濡笔记之。[28]

这篇颇具文人雅致的文章,虽透露出他对生活的茫然之情,但仍掩不住他对西湖风月的歌赞。这样好的去处,不是更适合寄留他那颗由茫然而淡泊的心吗?事实也正是如此,在题赠友人的扇面上,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李叔同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只两里路光景,靠近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他时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吃茶。“景春园”楼下,有许多茶客,大多是那些摇船抬轿的苦力,而在楼上吃茶的,常常只有他一个人。有时他临窗独坐,凭栏眺望,看着明灭一片的湖水,听着楼下嘈杂的人声,心中便生出万千滋味。他是一个不甘平庸、自期甚高的人,然而在漂泊无定的寻觅中,在看似热闹的纷扰中,他总是找不到明确的位置,无处安放那个撬动理想之门的支点。杭州虽好,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寂寞的港湾。有时,他也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他便和夏丐尊出门躲避,到湖心亭上吃茶。夏丐尊望着他,颇有感触地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他听了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但更多时候,李叔同还是为西湖如诗如画的山光水色,而感到身心的愉悦和创作灵感的勃发。他在给南社友人陆丹林的信中这样写道:

昨午雨霁,与同学数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首,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态,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惜从者栖迟岭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为怅耳。薄暮归寓,乘兴奏刀,连治七印,古朴浑厚,自审尚有是处。从者属作两钮,寄请法政。或可在红树室中与端州旧砚,曼生泥壶,结为清供良伴乎?[29]

钟灵毓秀的西湖风光,激发了李叔同的创作热情。这一时期,除了诗、书、画、印,他还创作了大量的学堂乐歌,以之来纾解心中的郁结。同时,他还把这些乐歌用于音乐教学,借以陶冶学生的情操,提高学生鉴赏与创作的能力。

他写西湖的妩媚:

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看青山四围,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

大好湖山美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30]

——《西湖》

他写春天的绚丽: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如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春游》

他写冬天的几点嫣红和一片青葱:

一帘月影黄昏后,疏林掩映梅花瘦。墙角嫣红点点肥,山茶开几枝。小阁明窗好伴侣,水仙凌波淡无语。岭头不改青葱葱,犹有后凋松。

——《冬》

在他的笔下,自然界显得如此闲适和恬静,充满了人的灵性和妩媚,也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对自然景色的赞美,正反映了他此时对社会政治生活的淡漠和疏离。

李叔同另有一部分歌曲,则透露出他更为复杂的意绪。如前文引述过的《忆儿时》。还有《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悲秋》: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月圆花好,如此良宵,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英雄安在,荒冢萧萧。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乡,繁华如梦,满目蓬蒿!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无聊,倒不如闻非闻是尽抛去,逍遥,倒不如花前月下且游遨,将金樽倒。海棠睡去,把红烛烧;荼蘼开未,把羯鼓敲。莫教天上嫦娥,将人笑。

这些歌曲,流露出他恋旧、惜别、伤逝和悲时的情绪。或许,他试图通过寻索旧日的幸福与欢乐,以及对时序更替的感怀,来消解现实的苦闷和惆怅,宣泄其意气沉沉的人生感慨。

西湖景色虽好,但它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不染尘杂的艺术之宫。随着国家政局的日益动荡和社会的溃散,文化生态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李叔同深深地感到,“中国现在还不是搞艺术的时候”。此时的他,既不能优游于西湖山水之间,又无法在清静的校园里寻得心灵的淡泊与安宁。

李叔同渐渐地对各种宗教产生了兴趣,案头常放着《道藏》一类的书籍。他几乎断绝了一切交往,关起门来研读,人也越发变得谦恭而和易了。在浙江一师的最后几年,他所作的《落花》《月》《晚钟》等歌曲,集中反映了他对此岸世界的厌倦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月》)“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晚钟》)这些歌词,清楚地透露出李叔同今后的人生方向。

在执教浙江一师的六七年间,李叔同创作了大量的学堂乐歌,与他前期作品相比,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艺术水准上,都可算歌曲创作中的精品。他的许多歌词仿照词体形式,在配曲方面,又大胆借用欧美流行曲调,如《送别》,是借用了美国流行歌曲作者J.P.奥德威《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西湖》则使用了苏格兰作曲家亚历山大·麦肯齐的曲子。

注释:

[1]欧阳予倩:《春柳社的开场》,载李叔同《花雨满天悟禅机:李叔同的佛心禅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余涉:《李叔同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3]毕克官:《近代美术的先驱者李叔同》,载《美术研究》1984年第4期。

[4]陈星:《李叔同身边的文化名人》,中华书局2005年版。

[5][24]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6]1932年9月,经亨颐《弘一上人手书华严集联三百》跋文中,在提及李叔同与西湖的关系时说:“上人性本淡泊,却他处厚聘,乐居杭,一半勾留是此湖;而其出家之想,亦一半是此湖也。”

[7][12][22]丰子恺:《为青年说弘一法师》,载金重编《丰子恺品佛》,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8]王平陵:《追怀弘一大师》,载金梅编著《遁入空门:李叔同为何出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9][21]丰子恺:《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载《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10][26]丰子恺:《悼夏丐尊先生》,载《缘缘堂随笔集》。

[11]夏丐尊:《弘一法师之出家》,载《遁入空门:李叔同为何出家》。

[13]吴梦非:《弘一法师和浙江教育艺术》,转引自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

[14]丰子恺:《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载《丰子恺品佛》。

[15]丰子恺:《新艺术》,载丰子恺著《艺术趣味》,河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16][17][18][19][20]见李叔同致刘质平信,载林子青编《弘一法师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版。

[23]陈星:《说不尽的李叔同》,中华书局2005年版。

[25][31]林子青:《弘一法师书信》。

[27]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28][29]李莉娟:《李叔同诗文遗墨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版。

[30]以下所引歌词,均见《李叔同诗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