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南闽梦影

2 南闽梦影

在永嘉度过1932年的夏天之后,弘一法师又北上云游。八月至上虞法界寺,忽又患伤寒,幸亏还有先前自备的药物,陆续服完,卧床一周,断食一日,病情渐渐好转。待身体稍有握笔之力,便去信夏丐尊,谈及大病之中,缺医少药,又无人照料,生命随时可能终结,而自己对此却未预作准备,深感不安。因此,请夏丐尊在旧历九月十日秋凉以后,来法界寺与住持预商临终助念及身后之事。

经此一番病痛的折磨,弘一法师深感生命的脆弱,他决计再游四季如春的闽南,寻找一个更适合他的身体、更能实现他弘律夙愿的地方。1932年旧历十月初,弘一法师第三次来到闽南,自此便定居下来,直到生命的终结。

在此之前,弘一法师于1928年和1929年两次来闽南,但那都只是短暂的云游,这次之所以长住,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厦门气候四季如春,又有热带之奇花异草甚多,几不知世间尚有严寒风雪之苦矣”[14]。重要的是两次闽南之行,使他感觉到此地佛教界内部较为纯洁,佛教教育的风气也十分浓厚。这与浙东的情形,尤其是五磊寺弘律的惨痛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弘一法师初次来闽南时,曾在厦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住过一段时间。这座佛学院创办于1925年,由太虚法师任院长。太虚法师是现代佛门高僧,对佛学研究颇深,曾游历法、英、德、美诸国,讲演佛学,办有《海潮音》月刊。他治下的闽南佛学院教员多是他武昌佛学院时的高足,院里的学僧虽只有二十几位,但他们求学心诚,且很有礼貌,与教职员之间的感情也融洽。弘一法师觉得这样的气象,在别的地方实难见到。

二次来闽南,弘一法师与太虚法师合作了《三宝歌》。过完1930年的春节之后,他又前往泉州承天寺。该寺始建于南唐,号称“闽南甲刹”。那时,性愿法师[15]正在寺中开办月台佛学研究社。研究社里气象很好,可谓人才济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盛况;学僧们每天都上课,成绩也很好,这在别处是很少见的。弘一法师也给学僧们讲过两次写字课,还抽空为寺里整理古版佛经,并编成目录。

弘一法师这次到厦门之后,先由性愿法师介绍,住到了厦门西郊的万寿岩。此时他收到俗侄李晋章的来信,说上海报载他于闽南山中圆寂,不知真假,家人十分挂念。弘一法师回信说:“惠书诵悉……数年前上海报纸已载余圆寂之事,今为第二次……星命家言,余之寿命与尊公(李叔同二哥文熙——引者注)相似,亦在六十岁或六十一岁之数。寿命修短,本不足道,姑妄言之可耳。”[16]对于生生死死的谣传,弘一法师一笑了之,而将全部的精力用于弘法事业。在此后的10年里,他一肩梵典,三衣破衲,仆仆于闽南各地,讲律布道,弘法利生,直至圆寂生西。

1936年,弘一法师与持非时戒之同道合影于南普陀寺

在闽南,弘一法师受到佛教界的广泛欢迎。1932年12月2日,教众为常惺法师任南普陀寺住持举行受请仪式,刚到闽南不久的弘一法师也受邀出席典礼。主持典礼的太虚法师致欢迎词说:“今天是南普陀、闽南佛学院,开会欢迎常惺法师和弘一法师的一天。”他首先谈了“欢迎常惺法师的意义”,接着又说:“可是恰巧弘一律师亦到此间。弘一律师在中国僧伽中可说是持戒第一。其道德与品格为全国无论识者和不识者一致钦仰,为现代中国僧伽之模范者,这是我们表示不胜欢迎的。”[17]私下里,学律道侣性常、广洽、瑞今等新识旧交,也时来弘一法师住处请益。后来,性常干脆就把他请到中山公园边的妙释寺,并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住。弘一法师十分高兴,遂手书《华严经》偈句以表谢意。偈云:“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在妙释寺住下后,弘一法师应住持善契法师之请,在妙释寺念佛会作《人生之最后》的演讲。内容共分七章:一、绪言;二、病重时;三、临终时;四、命终后一日;五、荐亡等事;六、劝请发起临终助念会;七、结语。弘一法师依据“净土宗”处理人生最后时刻的方式,并结合自己的经验与认识,告诉学佛的人们应如何面对死前终后的这段大事。最后,他又用深入浅出的比喻告诫说:“残年将尽,不久即是腊月三十日,为一年之最后。若未将钱财预备稳妥,则债主纷来,如何抵挡?吾人临终时,乃是一生之腊月三十日,为人生之最后。若未将往生资粮预备稳妥,必致手忙脚乱呼爹叫娘,多生恶业一齐现前,如何摆脱?临终虽恃他人助念,诸事如法。但自己亦须平日修持,乃可临终自在。奉劝诸仁者,总要即在预备才好。”[18]仅从这段结语里,也可以看出弘一法师对待人生的认真态度,以及对佛事一丝不苟的虔诚品性。

时有了识律师卧病不起,日夜愁苦,看到《人生之最后》的讲稿,悲欣交集,立即放下身心,摒弃医药,努力念佛。还扶病起床,诵念大悲咒,其声琅琅,超胜常人。见者无不惊喜赞叹。

1933年的正月初八,弘一法师从万寿岩正式移居妙释寺,当天,又为念佛会讲《改过实验谈》。他用自身行持的经验和体会,现身说法,将自我修养(改过自新)的途径归纳为:一、学。通过博览佛书和儒书,知善恶之标准及改过迁善之方法。二、省。既知是非善恶,便要时时省察。每举手投足,起心动念,当三思而行。三、改。既知善恶,亦明是非,就当痛改。他说:“改过之事,乃是十分光明磊落,足以表示伟大之人格。”并引《论语》中子贡的话勉励众人:“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接下来,又概括讲述了自己改过迁善的十个方面:一、虚心;二、慎独;三、宽厚;四、吃亏;五、寡言;六、不说人过;七、不文己过(不为自己的过错狡辩推诿——引者注);八、不覆己过(得罪了人不隐瞒回避,而要敢于认错——引者注);九、闻谤不辩;十、不瞋。[19]他告诫众人说,这些自身修养的问题,看似很小,亦往往为常人所忽略,但真正做到却很难。在弘一法师看来,不论是出家人,还是在俗者,都应学会改过迁善,不断提高自身修养。佛与儒的追求不同,目的不一,但在这一点上,却是相通的。

讲演《改过实验谈》的当天夜里,弘一法师忽得一梦,梦中化身为一少年,与一儒师同行。忽听身后有人朗诵华严偈语,其声高亢凄清,感人至深。二人返身寻找,见有十几人席地而坐,中间一人操琴弹弦,另有一长髯老者朗声作歌。老者座前摆放一纸,上书一行大字,似是华严经名。弘一法师知老人是在以歌说法,油然而生敬意,遂欲入座听法。他问有无空座?有人指点说两端皆可坐。弘一法师正要脱鞋入座,忽然梦醒。忆及梦中老者所唱经偈,清晰可辨,便起床掌灯,记下梦中经句。第二天早晨,弘一法师对性常说:“昨夜得一奇梦,是我居闽南弘律的预兆。”于是,着手编写《四分律含注戒本讲义》,准备开讲律学。

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弘一法师在妙释寺举办名为“南山律苑”的讲座,为寺中青年比丘讲《四分律戒本》。鉴于在五磊寺的遭遇,他决定改变弘律办法:即“不立名目,不收经费,不集多众,不固定场所等”。他把这次讲律看做闽南弘律的第一步,并寄予厚望。“甚愿得有精通律义之比丘五人出现,能令正法住于世间,则余之弘律责任即竟。故余于讲律时,不欲聚集多众,但欲得数人发弘律之大愿,肩荷南山之道统,以此为毕生之事业者,余将尽其绵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惟冀诸师奋力兴起,肩荷南山一宗,广传世间,高树律幢,此则余所祝祷者矣。”[20]

在“四分律”讲过之后,弘一法师的周围聚拢起一批学律的年轻僧侣,包括当时的瑞今、广洽、性常,以及后来的传贯、广义、仁开、觉圆诸法师。2月8日,弘一法师率领这帮律学弟子,重返万寿岩,编定《随机羯磨》讲义。3月9日开讲“羯磨”,5月8日圆满。这些律学弟子受到弘一法师现身说法的感动,全部发心过午不食。其中有的正在病中,卧床不起,也立刻停止晚餐,不顾身命。

旧历五月初三日,适逢澫益大师圣诞,弘一法师为学律弟子撰《学律发愿文》,同发四弘誓愿,并别发四愿:“一愿学律弟子等,生生世世,永为善友,互相提携,常不舍离,同学毗尼,同宣大法,绍隆僧种,普利众生。一愿弟子等,学律以及宏律之时,身心安宁,无诸魔障,境缘顺遂,资生(往生西方的资粮——引者注)充足。一愿当来建立南山律院,普集多众,广为宏传,不为名闻,不求利养。一愿发大菩提心,护持佛法,誓尽心力,宣扬七百余年湮没不传之南山律教,流布世间;冀正法再兴,佛日重耀。并愿以此发宏誓愿,及以别发四愿功德,乃至当来学律一切功德,悉以回向法界众生。惟愿诸众生等,共发大心,速消业障,往生极乐,早证菩提。”[21]

五月初十日,应开元寺住持转物和尚之请,弘一法师又率这帮律学弟子前往泉州开元寺结夏。在为弟子继续讲律的同时,圈点《南山行事钞记》,并撰写《圈毕行事钞后记》。至十一月间,“南山律苑”因时局动荡而终止。这次讲律历时近一年,是弘一法师时间最长和最完整的一次讲律活动。

“南山律苑”讲座结束后,应草庵寺住持的邀请,弘一法师由传贯、性常二法师伴同,前往晋江市万山峰苏内村中的草庵过冬。除夕之夜,弘一法师在庵内意空楼登座佛前,特意为传贯和性常选讲灵峰蕅益大师《祭颛愚大师爪发衣钵塔文》,开示两位弟子。颛愚大师为明代高僧,14岁入佛,后以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老人为师,被视为“三十年所罕见者”。居江西云居山7年,振扬宗风,顿成净土。后居石城(今南京)紫竹林,道誉闻于吴楚,其清风峻节,在佛门中有口皆碑。颛愚圆寂后,弟子蕅益大师等将其爪、发、衣、钵4物,建塔留念,并写下了情理并茂、气势恢宏的塔文。文曰:

呜呼!人不难相爱,难于相知,翁真知我者哉。世纵有一二爱且知者,而志操相携。某虽不敢拟翁泰山之德,幸三事略无违焉。尚质朴,绌虚文,不肯苟合时宜。注经论,赞戒律,不肯悬羊头而卖狗脂。甘淡薄,受枯寂,不肯受丛席桎梏而掣其羁縻。呜呼!以法门耆宿如翁,而旭过蒙知爱,又志操相合如此,其能已于怀也。翁所证深浅,非某能拟,而生平最倾心处,请略纪之:当今知识,罕不以名相牵,利相饵,声势权位相依倚;如翁古道自爱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以掠虚伎俩,笼罩浅识,令生惊诧,如翁平实稳当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侈服饰,据华堂,恣情适意,如翁破衫草履、茅茨土阶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精选侍从,前列后随,如翁躬自作役,不图安享者有几?当今知识,罕不同流合污,自谓善权方便,慈悲调顺,如翁不肯苟殉诸方,甘受担板(即担板汉,负板者只见前方,不见后方与左右,喻指见闻狭窄——引者注)之诮者有几?故凡闻翁之风者,顽夫廉而不滥,懦夫立而不倾。伯夷之隘,所以为圣之清也。岂似枉寻直尺诡遇一朝者,身虽存名已先沦也哉!某每悲如来正法,一坏于道听途说、入耳出口之夫,再坏于色厉内荏羊质虎皮之徒。其父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尤而效之,何所不至。翁之爪发衣钵幸存,则翁之道风未灭。必有闻而兴起者,庶共砥狂澜于末叶乎![22]

蕅益大师的这篇文字,也正是弘一法师心灵深处的声音,他为传贯、性常于除夕之夜讲解此文,表明了他对颛愚、蕅益等先贤的钦敬与追慕,表明了他对当时世道人心的深深忧虑,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弟子的殷殷期待。开示此文的前一夜,他怕塔文中个别文义不易理解,特意作了注释,先交给弟子们看,同时还将塔文手抄一份,寄给时在厦门的广洽法师。讲解时,他神情沉郁,几欲流涕。讲毕,手书“绍隆僧种”4字横幅,赠与性常法师。其殷切厚望,不言而明。翌日,为1934年(甲戌)春节,弘一法师再为传贯、性常、僧睿等弟子讲授《含注戒本》。

居草庵时,弘一法师为草庵撰冠头联一幅:“草积不除,唯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这期间,弟子蔡丐因邀师返浙,弘一法师以“闽南冬暖夏凉,颇适老病之躯”辞谢。

二月初,弘一法师接到常惺、退居会泉二法师的邀请,希望他来整顿闽南佛学院的教育,重振昔日的学风。到厦门南普陀寺后,弘一法师发现学院的情形远不如前,学僧不听约束已成风气,且旧友芝峰、大醒诸法师去了别处,院里的学僧和执事弘一法师一个也不认识,便觉得因缘尚不成熟,要想整顿,一时也无从着手。但他并没有放弃培养佛学人才的努力,打算另办一个僧侣教育机构,并让瑞今法师负责筹备。

弘一法师认为,教育青年关键在于培养他们一股正气,先学会堂堂正正做人。因此,他取《易经》中“蒙以养正”这句话的意思,为新办学校定名为“佛教养正院”。名字取好后,又书写院额、草拟章程、拟定教科用书等。他提出,养正院的教育宗旨应该是深信佛菩萨灵感之事,深信善恶报应,深知为何出家与出家后应做何事等等。他认为,学员应从“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做起,经过为期3年的学习,应做到品行端方,知见纯正,精勤耐苦,朴素无华。而教学的内容除训话、读书、讲书、国语、习字之外,还应加上习劳一项。院中不用使役,凡挑水、挑饭、扫地等,一切事务皆由学僧自己来做。他特别强调训话的重要,认为每天应两小时以上,像僧中威仪、行坐进退、言语饮食礼拜,乃至课诵楗椎等,皆应由教师在训话时随意讲授。他还向常惺住持建议,请瑞今法师主持养正院的工作,广洽法师为学监,高文显居士担任讲师,自己则主要担任训育课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佛教养正院开始招收第一批学员。

佛教养正院开办以后,日常工作由瑞今、广洽等人料理,弘一法师只是从旁辅助,其主要精力则放在校读佛典上。他隐居在南普陀后山兜率陀院,每日一餐,每餐一菜,过着结夏生活。他校订完从日本请回的《随机羯磨疏》,即撰长跋一篇;又将敦煌写本《随机羯磨》与天津刊本对校,并撰写《四分律随机羯磨题记》。八月,他见到一本名《一梦漫言》的书,初读以为是今人写的导俗之书,仔细批阅,方知是明末清初见月律师自述其行脚事迹的著作。他欢喜异常,以为稀有,于是废寝忘食地反复阅读,每读至感人处,禁不住悲欣交集,涕泪不已。反复读过之后,仍觉意犹未尽,又加眉注,并对照地图,画出行脚图表,用粗线标示行脚所经之地。九月,又根据《一梦漫言》及别传,编撰了《见月律师年谱》,并为《一梦漫言》作序。序中写道:“师一生接人行事。皆威胜于恩。或有疑其严厉太过,不近人情者。然末世善知识多无刚骨,同流合污,犹谓权巧方便,慈悲顺俗,以自文饰。此书所述师之言行,正是对症良药也。儒者云:‘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余于师亦云然。”[23]在这段日子里,每当夜阑更深,弘一法师静静地躺在床上,追忆见月老人的遗事,便止不住泪流满面,同时为当今佛门的陵夷痛心不已。他暗暗发愿,明年亲往华山礼拜见月律师灵骨塔,以表达自己对这位特立独行的老人的追慕。

这年的9月20日,弘一法师已55岁了,弟子们特意为他摄影留念。照片中的他,“坐在半桌的左边,披着袈裟,摺痕很明显;右手露出在袖外拈着佛珠,脚上还是穿着行脚僧那种布缕扭成的鞋。他现在不留胡须了,嘴略微右歪,眼睛细小,两条眉毛距离得很远。比较前几年,他显得老了,可是他的微笑里透露出更多的慈祥了”[24]。弘一法师还写了一副长联,在跋语中回顾了近年闽南弘律的情况。联句是:

弘一法师晚年留影

愿尽未来,普代法界一切众生,备受大苦;

誓舍身命,宏护南山四分律教,久住神州。[25]

他将这副长联赠与法侣广义法师。这举动里有自勉的意思,当然也有对同道的激励。

对于闽南僧教育的兴盛,弘一法师甚为欣慰,但对近年学僧们重佛学知识而不尚操履的倾向,又十分忧虑。为此,他特意从莲池大师《缁门崇行录》[26]一书中选出四门,以供佛学院作为课本讲解。他在序文中写道:“明季禅宗最盛,而多轻视德行。云栖撰《缁门崇行录》以匡救之,厥功伟矣。近岁僧众盛倡学问,不问操履。余尝劝学院主任者,应用是录为教本,以挽颓风。岁晚多暇,为选择拟先讲解者而标志之。十门之中,清素、严正、高尚、艰苦四门,选者较多,亦以针对时风,补偏救弊耳。”[27]其实,弘一法师为弟子们讲解《祭颛愚大师爪发衣钵塔文》,以及对《一梦漫言》的情有独钟,对见月律师行迹的推重,无一不是为了重建佛门德行。这也是他的一贯主张:先做人,然后为僧;若人都不像,何以为僧。

度过旧岁,弘一法师于1935年正月移居厦门禾山万寿岩,为众僧讲律,并撰长文《净宗问辨》。文章以答问形式于净宗反复问难,至详且精。三月,到泉州,为开元寺僧众讲《一梦漫言》,把见月律师的一生行迹与独特品格一一介绍给学僧。之后,到温陵养老院小住。

泉州是闽南历史文化名城,故称温陵。养老院原为唐代首科进士欧阳詹家庙,后为宋代大儒朱熹讲学之“小山丛竹书院”。这是弘一法师第一次来温陵养老院,他深怕因自己的突然到来,而搅扰了院里的正常生活。因此,他关照这里的院董叶青眼居士:只在此住15天。每天晨午两餐,蔬菜不要超过两样;若有人来访,请先通知。

养老院里住着几十位老人。弘一法师与老人们说话,也不谈佛法,只是讲一些汲水、破柴、烹茶、烧汤、扫地、洗衣、拂拭几案、浇水种花之类的日常琐事。还说,这些事,自己出家以后,都是亲自做,并不等别人来照应。

院中朱子祠有一亭,名“过化”,毁于兵乱,叶青眼居士打算重修,请他补写横额。他题“过化亭”三字,并作题记,述其兴废,又顺带说明他与朱子的因缘。文中写道:

泉郡素称海滨邹鲁,朱文公尝于东北高阜,建亭种竹,讲学其中,岁久倾圮。明嘉靖间,通判陈公(陈尧)重建斯亭,题曰“过化”,后亦毁于兵燹。迩者叶居士青眼欲复古迹,请书亭额补焉。余昔在俗,潜心理学,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28]

之后,又为叶青眼居士写了一幅“南无阿弥陀佛”中堂,另题赠华严联句:“持戒到彼岸,说法度众生。”

弘一法师居温陵15日,慕名前来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法师有求必应,皆让他们欢喜而归。4月11日,弘一法师准备赴惠安净峰寺,泉州法侣道友纷纷赶来送行。临别时,叶青眼说:“这次大师来泉州,州中人士多来求字,少来求法,不无可惜。”弘一法师笑着说:“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过为分别。”

弘一法师在传贯、广洽2人的陪伴下,在泉州南门外乘帆船出泉州湾北行。是夜风大浪高,帆船在海浪中颠簸。弘一法师终夜不能安眠,通宵默念佛号。第二天清晨抵崇武,一行3人换乘小船,逆风顶浪,于午前到达惠安县净峰寺。

惠安县在泉州东北,县内丛林众多,除净峰外,还有科山、灵瑞山、瑞集岩寺和晴霞、普莲堂等十多所古刹,其中以净峰寺最为著名。净峰寺在净山顶峰,故名;始建于唐咸通二年(861),清光绪三十年(1904)重修。佛殿旁有李仙祠,相传此地为李铁拐故里,因有此祠。弘一法师在净峰住下,即为李仙祠题一门联:“是真仙灵,为佛门作大护法;殊胜境界,集僧众建新道场。”既表明他对道教的看重,也表明了他弘法的决心。

初到惠安,弘一法师对这里的环境极为喜欢,有终老于此的愿望。他在写给夏丐尊的信中说:“净峰寺在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之小山上,三面临海(与陆地连处仅十分之一),夏季甚为凉爽,冬季北风为山所障,亦不寒也。小山之石,玲珑重叠,如书斋几上所供之珍品。”又说:“山乡风俗淳古,男业木土石工,女任耕田挑担。男四十岁以上多有辫发者,女子装束更古,岂惟清初,或是千数百年来之遗风耳。余居此间,有如世外桃源,深自庆幸。”[29]他还对随行的广洽法师说:“余今年已五十又六,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拟入山,谢绝人事,因缘不具,卒未如愿。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将终老于是矣。”[30]弘一法师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理想的归宿之地。

来净峰后,弘一法师除研习律学之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行化民间。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弘法活动,让更多的缁素道侣,携手同修,共证菩提。他的《惠安弘法日记》,简要地记录了他校点佛典与行走惠安的劳碌生活:

四月十一日乘帆船出泉州,十二日午前抵净峰。

十五日在净峰寺为僧众说戒。

十六日赴崇武,居普莲斋堂。

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连续三天为道友讲三皈五戒、观世音菩萨灵感及净土法门。十九日午后返净峰。

二十一日亡母冥诞。第一次校《行事钞记》注竟。开讲《普贤行愿品》,至五月一日讲竟。

五月初三为蕅益大师圣诞。午后讲大师事迹。

十日第二次校《行事钞记》,注至“受欲篇”。暂止。之后校点《戒疏记》。[31]

弘一法师来惠安之前,许多法侣虑及他的身体与交通的不便,皆劝阻他不要去。有人长跪不起,有人声泪俱下,请他顾惜身命。而他却执意前往,似乎不了此缘,无以心安。从这份并不十分完整的记录可以看出,他在惠安的半年多时间里,除了校正佛典、撰写讲稿,便是四处弘法,几乎没有安心静养过一天。诚如他誓愿所言,为弘律倡教,不惜身命。

弘一法师以弘护南山律教为己任,但他并不排斥其他宗教派别。他认为佛法之目的,是求觉悟,本无种种差别;而对于别种宗教及信仰,他亦能作如是观。因此,对异教徒众,他非但不排拒,反倒十分尊重。这次在惠安讲律,就出现了佛教与基督教徒众同堂听法的场面。还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净峰山下一所小学的校长庄连福,是个基督徒,他听说高僧弘一法师来净峰弘法,便与教友上山拜访,却被随侍的传贯法师阻拦。庄校长说,基督教的教义是“舍身救人”,佛教的宗旨是“救苦救难”,二者的济世之心是一致的,为何不可以交流呢?传贯却以为宗教信仰有异,互不相容,终不肯引见。弘一法师知道此事后,立刻取出《华严经》一部,并手书单条4幅交给传贯,让他当日上午务必下山登门赔罪,并请庄校长等上山相见。弘一法师海纳山容的胸怀,令这位庄校长深为感动。其后几天,他便带着教友上山听法。很久以后,庄连福还清楚地记得聆听弘一法师讲经时的情景:

弘一大师缓慢而沉着地走到佛像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并且整齐地插在香炉里。转过身来,对满室听众仅作微笑而已,甚为凝重,然后才坐在一块方形的禅椅上,面向听众,非常肃穆和蔼。他的座前架着一个小竹屏,屏上放着经书,距他的眼睛一尺有余。一开讲,大师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用普通话讲述(传贯师站在旁边翻译),吐字清晰,论点鲜明,论证有序,非常有说服力。听众都听得入神,全场鸦雀无声,静到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尽管听众中有个别想咳嗽的,也都忍耐着,或者悄悄地到门外去,不敢打扰这宁静的气氛。[32]

十月下旬,净峰寺方丈去职,弘一法师觉得在惠安弘律的法缘已尽,遂决定离开净峰,返回泉州。临行,弘一法师作《将离净峰咏菊志别》:

乙亥首夏来净峰,植菊盈畦,秋晚将归,犹含蕾未吐。口占一绝以志别:

“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弘一老人[33]

弘一法师刚刚回到温陵养老院,泉州名刹承天寺便请他在戒期中讲律。讲座在露天举行,听众不只受戒的僧侣,也有很多在俗的民众,这正是广种善根的极好机缘,因此他不顾旅途劳顿,一连作了3天的通俗性演讲。他以《律学要略》为题,系统讲解了律学的由来、演变,及三皈、五戒、八戒,乃至菩萨戒之意义。说到受学戒法及中国佛教界的现状,他以为中国僧众虽有几百万之多,但要找出一个真比丘,却很不容易;而找不到比丘,不单比丘戒受不成,沙弥戒亦受不成。讲到这里,他十分痛心地对听众说,从南宋以来,可以说是僧种断绝了!尽管他对中国佛教界的现状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但他还是劝说佛子们好好地受学戒法,接受沙弥戒和比丘戒,即使不能得戒,亦能种植善根,兼学种种威仪,这也是很好的事情。他3天的演讲,痛切中肯,要言不烦,令戒子们受益良多。

在闽南弘律的这几年,也是弘一法师佛学思想日渐成熟的阶段,他的许多佛学著述均完成于这段时间。他把研习、著述与讲法结合起来,或先讲后写,或先写后讲,孜孜矻矻,锲而不舍,日积月累,遂为大观。粗略计之,即有:《悲智》、《行事钞记》、《蕅益大师警训略录》、《华严经读诵研习入门次第》、《地藏菩萨圣德大观》、《人生之最后》、《随机羯磨》、《南山钞记》、《南山道宣律师略谱》、《九华垂迹图赞》、《梵网经菩萨戒本浅释》、《弥陀经义疏撷录》、《净宗问辨》、《本妙法师传》、《法空法师传》等等,至于其手书佛经,亲撰序、跋、赞颂、碑铭、日记、疏启杂著及演讲稿等,更是无以计数。

11月19日,弘一法师又受到惠安佛教界的邀请,在泉州专员黄元秀的陪同下,再度赴惠安讲法。当日,寓惠安城黄善人宅。次日到科峰寺讲演,并为10人证受皈依。21日上午,为一人证受皈依。下午乘马行20里,夜宿许汕头东堡村。22日,在该村昆山南麓古刹瑞集岩讲演。23、24两天,在许童子宅讲演,并为20人证受皈依。25日上午到后尾刘清辉居士斋堂,下午讲演。26日上午到胡乡胡碧连居士斋堂,下午开讲《阿弥陀经》。28日讲完,为17人证受皈依及五戒。29日上午到谢贝,寓黄成德居士斋堂,30日讲演。12月1日到惠安城,寓李氏别墅。初二日到如是堂讲演,听众近百人。初三日,到泉州,卧病草庵。

连日马不停蹄的奔波,再加上住所的阴暗潮湿,使弘一法师一回到泉州,便病倒了。这次患的是“风湿性溃疡”,手足肿烂,高烧不止,病势凶险。仅一天多,下臂已溃坏过半,尽是脓血。接着又发展至上臂,渐次溃坏。不几天脚面上又生冲天疔,足腿并肿,势更凶猛,观者无不为之心寒。二症并发,又高烧不退,致使神志昏迷,生命几至殆危。病已至此,他便放下一切,专意念佛,一心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并向传贯法师交代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34]

僧友们见此情状,纷纷发心诵经忏悔,至诚礼诵,昼夜精勤。及至十二月中旬,热渐止;又20日,乃可下床勉强扶杖步行。(1936)正月中旬到厦门留日医学博士黄丙丁处就医,再历时百日,外症渐渐痊愈。

这是弘一法师一生中第二次大病,在谈及这次生病经历时,他说:“此次大病(内外症并发),为生平所未经过,历时近半载,九死一生。虽肉体颇受痛苦,但于佛法颇能实地经验,受大利益,亦昔所未有者也。”[35]经此大病,他的道念越发坚定了。还在卧病草庵时,广洽法师从厦门赶来探视,问及病况,他却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念佛没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关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