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京津艺友
就个人才性与爱好而言,李叔同更倾心的是诗词、金石书画和戏剧之类的艺事。早在师从赵元礼、唐静岩之前,叔同对金石书画就有着浓厚的兴趣,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天赋,而且他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他曾自言“年十三,辄以书法、篆刻名于乡”[16]。书法是世代学子的必修课业,是科考成败的重要条件,而篆刻则是学习训诂之学的方便门径。晚清金石之学盛行,在文人名士中,品藏碑版,捉刀治印,便自然成了一种时尚。
在修习金石书画的过程中,对李叔同帮助最多的,当属李家账房先生徐耀廷。徐家与李家是近邻。徐耀廷长兄系天津著名画家,受其影响,徐耀廷亦擅长书画篆刻,且小有名气。徐耀廷李比叔同大23岁,叔同尊他为“五哥”“老哥”“徐五爷”,二人朝夕相处,感情甚笃,无话不说。1895年,叔同画了一幅“八破”扇面,上面画有旧书、旧报纸、旧信封等8件旧物。画中旧信封上写着“内有要件祈带至天津河东山西会馆桐兴茂面交徐五老爷耀廷开启”字样。从这些不无游戏色彩的丹青笔墨中,可以想见二人关系的融洽与亲密。
从有限的文献资料来看,李叔同至迟十一二岁,就在徐耀廷的帮助和指点下学习金石书画。从现存二人的信件及作品中,可以看出李叔同向徐耀廷切磋请益的情景,也反映出叔同对金石书画的热衷以及所下的工夫。1896年夏天,徐耀廷为李家业务上的事远去张家口。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叔同写给耀廷的信就有17封之多。信中除了告诉一些家中琐事、熟人近况、社会见闻和气候变化之外,谈得最多的还是金石书画方面的事情。在1896年旧历五月十五日的信中,叔同写道:“柴少文送弟鸡心红图章一个,有此大小(信上画有图样),刻‘饮虹楼’三字。皆是灰地,而亦属不错。”“弟昨又刻图章数块,外纸一片上印着,谨呈台阅,祈指正是盼。再有弟近日镌得篆书隶书仿二篇,并呈台阅,亦祈指正是盼。”七月十五日信:“阁下在东口,有图章即买数十块。如无有,俟回津时路过京都,祈买亦可。愈多愈好。并祈在京都买铁笔数枝。并有好篆隶帖,亦祈捎来数十部。价昂无碍,千万别忘!”八月初五信中又说:“如来时,路过都门,千万与弟捎铁笔数枝、古帖数部、图章数块。要紧要紧,别忘别忘,非此不可。弟昨又镌图章数块,印在纸上,呈览,祈哂政为要。”[17]在与徐耀廷亦师亦友的交往中,李叔同书法篆刻的技艺也在与日俱进。
两年后,李叔同移居上海,依然将徐耀廷视为问道与求助的师友。1899年秋,叔同致信徐耀廷说:“今冬仍拟出《瓦砚题辞》一书,印成当再奉鉴。印谱之事,工程繁琐,今年想又不能凑成矣。然至迟约在明春,当定出书。至于盖印图章一事,尤须寄津求执事代办。缘沪地实无其人。至其详细,俟斟酌妥善,当再奉闻。”[18]信中提及的“印谱”一书,始终未见刊行,个中原由,迄今不明,今唯存《李庐印谱》序文一篇。1995年5月,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李叔同印存》一册。据说此书原件共4册,以细薄棉连纸双折单面钤印,双层内衬,共钤印章555方,而原件的最初收藏者就是徐耀廷。目前虽无证据表明《李叔同印存》就是当年筹备出版的《李庐印谱》的底本,但此书无疑是叔同那一时期篆刻作品的结集,而“印存”或许就是由徐耀廷“盖印图章”并装订成册的。
从以上李叔同致徐耀廷的书信片段中,可以窥见二人之间的交谊、叔同对学习金石书画的热衷与勤勉,也隐约可以窥见身为师长和艺友的“徐五爷”的风范。可以说,在叔同学艺的初始阶段,徐耀廷是其最为倚重的启蒙者和最为信赖的道友。正是在与徐耀廷称兄道弟的游艺之中,叔同渐渐领略到书艺篆刻的乐趣,并为日后的修习打下了基础。
当然,要说对李叔同早年书法篆刻影响最深刻的,还应是前面提到的赵元礼和唐静岩等人。赵元礼不仅精通诗词文赋,而且以擅长苏东坡行书名于世,是当时天津“四大书法家”[19]之一。叔同对苏体推崇备至,并曾用心临摹,同时还学习了苏门弟子黄庭坚的行书,这不能不说与赵元礼的影响有关。
在跟随津门金石书画名家唐静岩学习的过程中,李叔同在篆、隶诸书及篆刻方面,都得到了系统的训练。唐静岩师法秦汉,推重六朝碑刻造像,这同样也对李叔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叔同早年书法苍劲有力、真力开张,晚年书法平整和顺、超然淡逸,这种风格的形成及变化,与他早年的师承不无关系,当然也与他出家后人生角色的转换有关。
清末民初的天津,活跃着一批思想开明、多才多艺的才子名士。在这些人中,有李叔同的师友,也有亲戚、邻居。叔同与他们时相往还,或切磋技艺,或诗词唱和,或赏玩金石古器,或出入梨园茶肆。在这种“游于艺”的社交活动中,叔同不断拓展自己的才艺,扩大自己的视野,也于不知不觉中习染了一些才子气和名士范儿。
在这个名士圈中,说到与李叔同关系较为密切,且对其人格形成与艺事发展产生一定影响的人物,就不能不提到严修和王守恂。
严修先生像
严修(字范孙),进士出身,授翰林院编修。他学识渊博,思想开明,以奏请光绪帝开设“经济特科”借以改革科举制度而传名于世。严修的这一奏章无论在教育上还是在政治上,都影响巨大,梁启超称其奏折为“新政最初之起点也”,但严修也因此受到顽固派的排挤。1898年初,严修告假回乡,以家宅为基地开展新式教育的实验。这年冬天,他开办了严氏家塾,半日读经书,半日读洋书,并注重户外活动。此后,严修两度赴日本考察,并陆续自办或与张伯苓、王益孙等合办了女学、中学、幼儿师范、幼儿园等多所学校。
李、严两家都是津门盐商富户,李叔同之父筱楼公与严修的父亲又是多年好友,两家算得上世交。叔同与严修虽为同辈,但二人相差20岁,叔同束发读书的时候,严修早已经奔波于官场了,二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如此,严修力倡变法与维新的种种言论和行为,对尚在求知中的叔同有巨大而深刻的影响。另外,严修还是著名的诗人与书法家,这对热衷此道的叔同来说,又多了一个请益的对象。其实,二人虽然聚少离多,但透过尘封的时光,还是能够发现一点他们交往的讯息。如1905年7月叔同母丧期间,时任直隶学务总办的严修前往吊唁。又如齐鲁书社版《严修年谱》“1919年5月13日”条中记:“偕章馥亭游山,访清涟寺弘一和尚,俗名李叔同,故人也,谈甚久,以佛经要目一纸示余,劝余先读择要数种,并劝提倡孔教。别出,至冷泉亭下,徘徊久之,饭于曹氏别庄。有诗云:‘笋舆行过复缘亭,千亩修篁一色青;忽觉翛然人意远,绿阴深处水泠泠。’”这段文字取自谱主日记,其诗虽有王维诗的空灵意蕴,但却掩不住作者见过出家故人后的复杂心情。
王守恂(字仁安),1898年戊戌科进士,曾辗转晋、豫、京、浙、津等地为官。王守恂不仅以诗闻名当世,其文章史著亦颇受推重。李叔同十六七岁开始与王守恂交往,时常一起切磋诗艺,指点文章。王守恂年长李叔同16岁,李叔同自称王守恂之“门人戚子”,尊王守恂为“先生”“切安仁者”,显见二人的关系亦在师友之间。1898年,李叔同奉母南迁,王守恂进京为官,二人遂联系中断。十多年后,李叔同任教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王守恂官任钱塘道尹,二人再续前缘,交往日多。在李叔同众多的故旧至好中,王守恂是最早知晓李叔同出家心意,并亲历其入佛过程的人。
除了徐耀廷、赵元礼、唐静岩、严修和王守恂等名师益友之外,李叔同还结识了一帮酷爱金石书画的同道,其中交往较多的是孟广慧,王襄、王钊兄弟和王吟笙等人。
孟广慧(字定生),出生于官宦世家,家学渊源,5岁学书,8岁即能写擘窠大字。孟广慧擅长临摹,有“津门临写南帖北碑第一好手”之称;其书诸体皆精,尤以汉隶独步当世,为流辈所倾倒,是清末民初天津“四大书法家”之一。孟家于清末官场,虽有深厚的人脉资源,但孟广慧却无意仕进,在考取秀才后,远离科场,以习书鬻字为生。李叔同从少年时代即与孟广慧“终年盘桓”,交往长达七八年之久。在与孟广慧频繁的交流中,李叔同沿着历代书家的门径,追本溯源,渐渐走进书法的堂奥。
除了诗词书画之外,李叔同还喜欢文物古玩,时常去当地文物收藏家李子明处讨教,并在那里结识了王襄、王钊兄弟。王襄擅篆书,酷爱古文字研究;王钊于金石、文字、书法之外,尤以治印著称,其篆刻上承周秦古玺、两汉印章之神貌,旁取殷契文、金文之气韵,章法严整而富有变化。李叔同与王氏兄弟年龄相近,趣好相投,是艺术旅程上难得的同道好友。
王吟笙与李叔同是近邻,二人虽然相差10岁,但却是过从甚密的艺友玩伴。王吟笙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书画篆刻、诗词联语,无所不精,其山水画气势粗犷,擘窠字功力深湛。二人在金石书画上切磋交流,惺惺相惜。后来,虽然他们天各一方,山水阻隔,却依然通过诗书画印的往还,倾诉着相互的牵念和珍重。1941年,为庆祝李叔同60寿辰,王吟笙作五言长诗相贺。诗曰:
世与望衡居,夙好敦诗书。聪明匹冰雪,同侪逊不如。猥以十年长,谦谦兄视余。少即嗜金石,古篆书虫鱼。铁笔东汉学,寝馈于款识。唐有李冰阳,摹印树一帜。家法衍千年,得君益不坠。为我治一章,深情于此寄。忆自君南游,悠悠数十秋。树云思不已,岁月去如流。比闻君祝发,我发早离头。君为大法师,我犹浮生浮。老赓翰墨缘,远道寄楹联。经言开觉路,书法示真诠。笔墨俱入化,如参自在禅。装池张座右,生佛在吾前。
诗以饱含深情的朴实语言,记述李叔同的天资聪颖和渊源由自的艺术才干,追忆二人的艺事往还和念兹在兹的兄弟之谊。
亦师亦友的学者名流,亲如兄弟的艺术同道,李叔同在与他们的“盘桓”之中,切磋请益,虚心向学,其国学根底、诗文联语和金石书艺日益精进,弱冠年纪,已是“才华迈等伦”了。姚惜云在《李叔同与我家之关系》中这样写道:“他……与当时社会名流,如金石家王襄(纶阁),书法家孟广慧(定生)、华世奎(弼臣),画家马家桐(景含)、徐士珍(宝如)、李采蘩,诗人王新铭(吟笙),印人王钊(雪民)诸贤,均有来往,终年盘桓,不耻下问,学与日增。但是个人见解,另有独到之处,所以他的诗、词、书、画、印刻无一不精。此外对古代金石、文玩、碑帖、字画之真赝,有鉴别能力,百无一失。在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前,公认为天津一才子。”[20]
大概是凭了这份才子的胆气,李叔同还偶或涉足官场,拜识了先后任职天津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荣禄等当朝大员。他曾自言:“成童游燕,荣仲华中堂、王夔石农部亟赏其才,于其书法尤为称羡,故名誉远播,诸巨公求书于门者,且络绎不绝。”[21]在1896年旧历八月五日李叔同给友人的信里,更有“李鸿章兄至九月初间可以来津,王文韶兄降三级留任”之类的话。这样的谈吐,颇带了些才子的自得和名士的狂放之气。
与文人名士的交往,除了艺术上的收获之外,对李叔同的人生态度与人格养成也不无影响。尽管至今还少有这一方面的研究,但对照李叔同的人生轨迹和言谈行举,可以看出其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也是复杂的。在李叔同南迁之前活动的文化圈中,多系教育界人士和纯粹的文人与学者,他们大多思想开明,热心于新式教育,而于功名利禄,却自甘淡泊。比如严修维新与变革的新锐思想,刘宝慈无心仕进、以当小学教师为乐事的旷达,孟广慧无意功名、独立自存的洒脱,凡此种种修齐治平的文人情怀、不逐名利的独立人格、放达不羁的名士做派,对李叔同人生态度的形成与确立,乃至对生命价值的体认,都产生了或隐或显的影响。
客观地讲,这个名士圈里的人,大多是一些官宦子弟或富家公子,过着较一般平民优裕的生活。从小在儒家文化的浸染中长大,读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时文,走的是科举仕进的路子。所不同的是,他们对诗词书画、金石篆刻、文物古玩,有着共同的趣好,又在物质上有“游于艺”的可能,于是,举业之外,便放纵才情,倾力于文人雅士的各种才艺,将诗书画印之类玩得娴熟。尽管他们身处历史大变局的交汇点上,生长在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开放城市天津,眼界开阔,思想开明,服膺新学,推重变革,但骨子里仍然是一帮传统文人。他们大多秉持着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兼济天下的文人情怀,以诗书画等作为自我表达的工具,将自己的人格、精神,熔铸在艺术作品之中。在行为方式上,他们大致属于传统文人中的名士一宗,肆情、任性,不能尽守礼法规矩。李叔同虽然才华过人,特立独行,但似乎也不能免俗,或多或少地沾染了一些名士的作风。
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李叔同18岁了,按例到了婚娶的年龄。在母亲的操持下,叔同很快与俞家姑娘完婚。俞家早年住在南运河边上的芥园大街,经营茶叶生意,在当地也算得殷实人家。叔同属龙,俞氏大他两岁,属虎。这桩婚事是由母亲做主的,至于叔同的意见,于今已无从知晓,但据家中老保姆说,“他们夫妻是‘龙虎斗’的命,一辈子合不来”。属相不合,婚姻就不会美满,这只是民间惯常的说法,本来没有什么根据的,不料却在李叔同和俞氏身上应验了。但李叔同是一个难得的孝子,对母亲向来是百依百顺的,无论这桩婚姻怎样地不合心意,他还是一声不响地接受了。俞氏是旧式女子,为人也还贤淑,夫妻生活倒也相安无事。二人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光景,育有二子,后来便天各一方,婚姻也名存实亡了。李叔同出家之后,俞氏为了打发寂寞的日子,就到一家刺绣学校里学绣花,随后又在家中找了几个女伴教她们绣花,但没过多久就散班了。余下的日子,俞氏一心诵经礼佛,直到1926年病逝。
注释:
[1]关于李叔同祖籍有多种说法,一为天津说,二为山西说,三为平湖说。就目前掌握的史料来看,平湖说似较为可信。
[2][3]李端:《家事琐记》,载金梅编著《遁入空门:李叔同为何出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4]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记载:文锦“在有子(即师之长侄)后死去,其子又夭折,继世无人。”章用秀《艺术大师李叔同与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踏破铁鞋无觅处》一文介绍了王慰曾先生的研究成果,王所列李叔同家族后代亲属表中李文锦一支为:“李文锦——女李氏——外孙女姚国秀——曾外孙女丁玉芳。”
[5]陈宰:《李叔同——弘一法师》,载《东山丛谈》,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9年版。
[6][8][9][10][11]胡宅梵:《记弘一大师之童年》,载金梅编著《遁入空门:李叔同为何出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胡宅梵,名维铨,浙江绍兴人,弘一法师(李叔同)弟子,法名胜月。所撰《记弘一法师之童年》,曾经弘一法师本人过目,所记似较可信。
[7]李叔同:《心与禅》,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2][15]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13]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天子重红毛”一诗,为李叔同仿照传统启蒙读物《神童诗》而戏作的一首打油诗。《神童诗》开篇诗句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14][17][18]金梅:《李叔同影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16][21]两处引文原出李叔同自拟的个人艺术简介和润例,最初刊载于1899年9月25日和9月30日的上海《中外日报》。转引自方爱龙《殷红绚彩:李叔同传》,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版。
[19]清末民初,天津书坛上有“四大书法家”之说,除赵元礼外,另三家为孟广慧、华世奎、严修。李叔同与四人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或师从。
[20]姚惜云,为李叔同仲兄桐冈内侄,引文中提到的人物,他大多相识,因此其所记内容可信度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