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断食

1 断食

杭州是中国六大古都之一,自秦设县治,隋凿运河,后经五代、吴越等十数王朝的营建,园林棋布,宫阙林立,遂成就了它的美丽与华贵。宋代词人柳永,一曲《望海潮》词,写尽了杭州的繁华与风雅: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1]

杭州还是佛教文化聚集地,大小寺庙星罗棋布,可谓佛法兴盛。早在东晋咸和元年(326),印度佛教徒慧理来杭州,在飞来峰下建起了灵隐寺。东晋永和二年(346),方士许迈在武林山修筑“思真精舍”,每日于舍中修身悟道。8年后,葛洪来宝石山西岭结庐,修道炼丹。及至五代时期,吴越三世五王笃信佛教,于西湖周围建起众多寺庙、宝塔、经幢和石窟。“一时间,山绕重湖寺绕山,红阑碧瓦点翠峦。”[2]杭州遂有“佛国”之称。及至民国初期,杭州仍有灵隐寺、净慈寺、圣因寺、昭庆寺等大批寺院建筑,还有云栖寺、凤林寺、虎跑寺等著名道场。

杭州浓厚的宗教氛围,不可能不对李叔同有所熏染。其实,在很早以前,李叔同就对佛事有所接触。他五六岁时,就时常看见出家人到他家里念经或拜忏。他还随侄媳到附近的无量庵中学念佛经,甚至还能背诵《大悲咒》《往生咒》等经文。大概是出于好奇,他还在家里与侄儿们一起学做“放焰口”。这些年住在杭州,寺院的晨钟暮鼓自然是朝夕得闻。有时,他独自到西湖边的“景春园”吃茶、观景。在茶馆附近,有一座著名的大寺院——昭庆寺。吃完茶后,他常常顺便到那里去看一看。1913年夏天,他曾在西湖广化寺里住了好几天,不过没有和出家人住在一起,而是在该寺的旁边,一所叫做痘神祠的楼上。在此期间他也到出家人住的地方看过,心里觉得很有意思。

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当时,李叔同对于佛家生活,也只是感到有意思而已。夏丐尊回忆说:在浙江一师的7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工夫。”“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不关心的”[3]。的确,李叔同此一时期所读的书,也大多是宋明性理之学和道家的著述,对于佛学似乎并未十分留意。

也许正是在杭州这样的环境里,正是“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够”,而又不能从道家理学中获得力量,李叔同才最终被佛寺的晨钟暮鼓所吸引。

说到李叔同与佛结缘,还须从夏丐尊讲起。

夏丐尊(1886—1946),名铸,字勉旃,后改字丐尊,号闷庵,浙江上虞人。现代著名教育家、文学翻译家。1905年,夏丐尊留学日本,先人东京弘文学院,两年后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因未申请到官费,家里又无力支持他完成学业,被迫中途辍学。1908年,夏丐尊受聘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该校的通译助教,成了一名没有文凭的教师。李叔同来校任教时,夏丐尊正担任学校舍监并兼授修身课、国文和日文课。

有人说,李、夏二人早在日本留学时就已相识,夏丐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中却说,他俩的相识,是在浙江一师任教时期。二人相识虽晚,但相知最深。夏丐尊对李叔同的才学和人品极为钦佩,他说:李叔同“和我相交近十年,他的一言一行,随时都给我以启诱”[4]。夏丐尊是一个厚道而充满热情的人,但似乎并不怎么热心于政治。1912年,社会上盛传要进行普选,夏丐尊不愿意参与这些事情,就将字改为“丐尊”,故意用生僻的“丐”字造成填写选票的不便或错误。

那时,夏丐尊在杭州的弯井巷租了几间小屋,小屋的窗下,有一棵小梅花树,遂将小屋取名“小梅花屋”。陈师曾为他画了一幅《小梅花屋图》,李叔同在画上题了一首《玉连环影》词。曰:

屋老。一树梅花小。住个诗人,添个新诗料。爱清闲,爱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5]

夏丐尊也在画上题了一首《金缕曲》:

已倦吹箫矣。走江湖,饥来驱我,嗒伤吴市。租屋三间如艇小,安顿妻孥而已。笑落魄萍踪如寄。竹屋纸窗清欲绝,有梅花慰我荒凉意。自领略、枯寒味。

此生但得三弓地。筑蜗居,梅花不种,也堪贫死。湖上青山青到眼,摇荡烟光眉际。只不是家乡山水。百事输人华发改,快商量别作收场计。何郁郁,久居此![6]

从以上两首词里,可以看出夏丐尊是一个淡泊自守的人,当然这淡泊里也还带了些抑郁不欢的情绪。这样的性情,这样的心境,李叔同反倒觉得颇为可爱,这大概是两个人心曲相通,意气相投的缘故吧。

1915年夏秋间,李叔同在东京洗过温泉浴,返回国内。他先将日籍夫人留在上海,然后一个人回到杭州,继续教书。南京高师的课程,平常有李鸿梁代理,他也用不着像先前那样频繁地奔波了。看上去,生活和往常没有多少不同,至于他的内心起了怎样的变化,外人也只能做事后的推想了。

转眼到了1916年夏。一天,夏丐尊在一本日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断食的修养方法》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耶稣都曾断过食。还说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文章还列举了实行断食的方法及注意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夏丐尊对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说给李叔同听。谁知李叔同十分好奇,就将杂志要去看。此后二人也常谈起这件事,彼此都说要找机会试一试。这话在夏丐尊那里,只是说说而已,岂料李叔同却认起真来。那时,李叔同正患有神经衰弱,看到断食能治疗各种疾病,就想来断一下,或许真的能够治好他的病。

要行断食,最适宜的时间是在寒冷的季节,李叔同就把断食的时间初步定在十一月间。至于断食的地点,他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有一个幽静的地方才好,但一时又想不到哪里更为合适。李叔同来杭州后,加入了西泠印社,和前任社长吴昌硕、现任主持叶品三都有交往。叶品三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对这里的情况自然十分熟悉,于是,他便跑到西泠印社找叶品三商量。叶品三说:

“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游客很少,且十分僻静,可作为断食的地点。”

李叔同问道:“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

“有一位丁辅之,也是杭州人,工篆刻,擅画梅,现为上海中华书局的馆外编纂。他是虎跑寺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

于是,叶品三就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

虎跑寺位于西湖西南的大慈山下,始创于唐代。相传有高僧自南岳来此结庐,苦于无水。一夜,梦神人告曰:“南岳有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天明,果见二虎于草庐不远处跑地作穴,不一会儿即有泉水涌出。高僧遂名为“虎跑泉”,并傍泉建寺,亦称“虎跑寺”。唐僖宗乾符年间,赐名大慈定慧禅寺。宋代以降,多称“虎跑定慧寺”。

到旧历十一月的时候,李叔同又托人到虎跑寺去了一趟,看看那边的情况。看的人回来说,那个地方非常幽静。从寺院到虎跑泉,有一条约二里多长的石板路,两旁山林茂密,一条溪流从山上蜿蜒而下,离寺越近,水声越响。走过石板路,迎面便是一座四方凉亭,墙上写着3个大字:“虎跑泉”。寺中房子很多,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游客是不能走进去的。方丈的楼上,只住着一位出家人,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倒很清静。到十一月三十日这天,李叔同就带着照料他日常生活的校工闻玉,去了虎跑寺,住在方丈楼下的一间屋子里。

李叔同断食的具体时间是旧历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九日(公历1916年12月24日至1917年1月12日),前后共20天。夏丐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中记述道:“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7]准确地讲,李叔同断食的完整过程,应为前期5天,正期7天,后期6天,共计18天。这在李叔同的《断食日志》中有十分详尽的记录。《断食日志》原稿在李叔同出家时交由同事堵申甫保存,直到1947年才由陈鹤卿居士誊清,并将其发表在上海《觉有情》杂志第7卷第11、12期上。李叔同在“日志”中详细地记录了断食的时间、气温、饮食、起居行止、生理反应及心理状态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份《断食日志》中,还包含了许多天理教的内容。

天理教为日本妇女中山美伎于1838年创立,主要藉咒术、神符为人医病、助产,同时与家人一起传播“天理王命”的信仰。“天理王命”是天理教信仰的10个神的总称,又称为“父母神”。其教义认为,世界和人类都是父母神创造的,人必须认识神的恩惠,愉快地从事日常的“神圣劳动”,彼此合作,相互亲爱,消除前生宿业,实现“康乐生活”,最终达到父母神所期望的“康乐世界”。其基本经典有《御神乐歌》(修行时的唱词)、《御笔先》(记“神示”的1711首和歌)以及中山美伎等教主的言论集《御指图》。李叔同在“日志”中多次记录了他获得神诏、感谢神恩和记诵《御神乐歌》的情景。由此可见,他在断食前后,曾经探究抑或信奉过日本天理教。有人推测,李叔同对天理教的亲近,大概是受了日籍夫人的影响。据说,日籍夫人回国之后,即成了天理教教徒。但不管怎么说,夏丐尊有关断食文章的推介,只能是一个诱因,而最终促使他作出决定的,似乎还有天理教的“神诏”。其实,李叔同对宗教的兴趣是广泛的,无论是日本天理教、西方耶稣教,还是道教、儒教(性理之学),他都曾关注过、探究过,而且对任何一种宗教,他既不排斥,也无偏见。很明显,在李叔同的内心深处,宗教是他从精神困境中突围的一个方向,至于最后皈依何种宗教,那只能由因缘而定了。

《断食日志》摘录:

丙辰嘉平一日始。断食后,易名欣,字俶同,黄昏老人,李息。

十一月廿二日,决定断食,祷诸大神之前,神诏断食,故决定之。

到虎跑携带品:被褥帐枕、米、梅干、杨子(牙刷)、齿磨(牙粉)、手巾、手帕、便器、衣、漉水布、ソチネ(西药名)、日记纸笔书、番茶(日本粗茶)、镜。

(十一月)三十日晨,命闻玉携蚊帐、米、纸、糊、用具到虎跑。

午后四时半入山。榻于客堂楼下,室面南,设榻于西隅,可以迎朝阳。闻玉设榻于后一小室,仅隔一板壁,故呼应便捷。晚燃菜油灯,作楷八十四字,自数日前病感冒,伤风微嗽,今日仍未愈。口干鼻塞,喉紧声哑,但精神如常。八时眠,夜间因楼上僧人足声时作,未能安眠。

十二月一日,断食前期第一日。疾稍愈,七时半起床。是日午十一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豆腐三小方。晚五时食粥二盂,紫苏叶二片,梅干一枚。饮冷水三杯,有时混杏仁露,食小桔五枚。午后到寺外运动。

四日,断食前第四日。七时半起床。是晨气闷、心跳、口渴,但较昨晨则轻减多矣,饮冷水稍愈。起床后头微晕,四肢乏力。食小桔一枚,香蕉半个。八时半精神如常,上楼访弘声上人,借佛经三部。午后散步至山门,归来已觉微疲。写楷字八十四,篆字五十四。食小桔二枚。是日十一时饮米汤二盂,食米粒二十余。八时就床,就床前食香蕉半个。自预备断食,每夜三时后腿痛,手足麻木。

五日,断食前第五日。六时醒,气体甚好。起床后不似前二日之头晕乏力。精神如常,心胸愉快。到菜园采花供铁瓶。食梨半个,吐渣。午后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微觉腰痛,不如前日之稳静。三时食梨半个,吐渣,食香蕉半个。午、晚饮米汤一盂。写字百六十二。傍晚精神稍差,恶寒口渴。本定于后日起断食,改自明日起断食,奉神诏也。

六日,断食正期第一日。八时起床,手足乏力。八时半饮梅茶一杯。脑力渐衰,眼手不灵,写日记时有误字,多遗忘。是日共饮梨汁一个,桔汁二个。眠前以棉花塞耳,并诵神人合一之旨。七时就床,梦变为丰颜之少年,自谓系断食之效。

十八日,断食后期最后一日。夜间酣眠八小时,甚畅快,入山以来未之有也。是晨早起,因欲食寺中早粥。六时半食浓粥三盂,豆腐青菜一盂,胃甚涨。坐菜圃小屋诵《神乐歌》,今日暗记诵七下目,敬抄《神乐歌》八叶。午,食饭二盂,豆腐青菜一盂,胃涨大,食烟一服(即抽烟一支)。午后到山中散步,足力极健。采干花草数枝,松子数个。晚食浓粥二盂,青菜半盂,仅食此不敢再多,恐胃涨也。餐后胸中极感愉快。灯下写字五十四,辑订断食中字课,七时半就床。

断食之后像

十九日,午后一时出山归校。嘱托闻玉事件:晚饭菜、桔子、做衣服附袖头。自己事件:写真,付饭钱,致普慈信。[8]

断食期间,李叔同曾留影一帧,照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之像,侍子闻玉题。”这幅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出山前一天,李叔同还将断食期间临摹的碑帖,辑订为一册,册后题记:“丙辰十一月三十日至十二月十八日,断食大慈山定慧寺所书。”并钤“不食人间烟火”“一息尚存”二印。返校之后,李叔同即刻到杭州城里的一家影楼拍照,留下一幅手捧《断食日志》的影像。

李叔同断食的过程虽只18天,但他自觉身心都起了明显的变化。在其后不久写给学生朱酥典的一幅横披中,他题了“灵化”二字,并在题记中写道:“丙辰新嘉平,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书此奉酥典仁弟,以为纪念。欣欣道人李欣俶同。”[9]“灵化”者,神异的变化也。夏丐尊在《续护生画集序》中言:李叔同“在俗时,体素弱,自信无寿征。日者谓丙辰有大厄,因刻一印章,曰‘丙辰息翁归寂之年’。是岁为人作书常用之。余所藏有一纸,即盖此印章”[10]。可见,李叔同对“丙辰有大厄”的说法还是颇为当真的,这大概就是他在丙辰年(1916)实行断食,并在断食过程中反复记诵《御神乐歌》的部分原因。他试图通过断食试验和祈祷神灵,使自己的身心发生奇异的变化,从而获得新生。这是他的初衷,也是他的期望。而事实上,李叔同在断食之后,也确实发生了某些变化。夏丐尊回忆说:“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11]

李叔同手书“灵化”

这次断食,正值阳历年假。李叔同的日籍夫人住在上海,往常他每月要回上海两次,年假暑假照例都回上海的。这次一放了年假,夏丐尊也就回老家去了,总以为李叔同也会和往常一样回上海去。10天的假期很快过去,夏丐尊回到学校,却不见李叔同的影子,又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一问,才知道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到虎跑寺断食去了。夏丐尊大为惊异,就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叔同笑着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叫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

李叔同原本是入寺断食的,却不料这一去竟对僧人的生活喜欢且羡慕起来。他先前虽与僧人有过接触,但并没有和出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知道寺院中的真实情景,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见住在楼上的那位出家人从他的窗前经过,便十分地喜欢,常常和这位出家人谈话。出家人的态度也十分友好,时常拿些佛经给他看。住寺的时间虽只有3个星期,李叔同的心里却很愉快,居然连他们所吃的菜蔬也爱吃了,似乎那是什么稀有的美味,以至回到学校后,立即请佣人依照寺中的做法煮了来吃。

这次断食之后,李叔同依然教课,间或为人写写字,读书也还是看一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情形与先前似乎没有什么大不同。但对佛家生活的兴味,已深埋在他的心里,且在不断地潜滋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