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书生少年

3 书生少年

李叔同六七岁时,在二哥李文熙的指导下接受启蒙教育。文熙年长叔同12岁,秀才出身,对叔同的教督十分严格,叔同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稍越规矩。文熙每天为叔同授课,并时常指点他诵读《玉历钞传》《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句》《文选》等。叔同天生颖悟,往往一遍读罢,就能琅琅成诵。八九岁时,叔同又随塾师常云庄先生学习“正规”的课程。头两年读《孝经》《毛诗》《唐诗》《千家诗》,接着读《四书》《古文观止》。十二三岁,习训诂之学,读《尔雅》《说文解字》,并开始临摹篆帖。十四五岁,又研读了《左传》等史籍。几年的家馆课业,使叔同在经史诗文和文字学等方面打下了扎实的根底。

16岁这年(1895),叔同考入辅仁书院学习制义(八股文),这是当时学子们博取功名的必修课。叔同生长在“诗书传家”的封建门第里,未尝没有以仕途功名光耀门楣的想法,这是那个时代的读书人的人生正途,更是他深爱着的母亲的殷殷期望。

辅仁书院在天津城西北文昌宫旁边。当时的书院以考课为主,不再讲学。为督促学生学习,书院每月安排两次考课,一次为官课,一次为师课,分别由官方和掌教出题、阅卷、评定等级,成绩优异者发给奖赏银钱。入书院之前,叔同已饱览经史诗文,学有根底,再加上他聪颖好学,每次考课文章,总能文思涌动,下笔千言。按照试卷的格式,文章的书写要一格一字,而叔同每每觉得纸短文长,言犹不尽,便在一格内改书两字。此举一时传为美谈,叔同也被同学戏称为“李双行”。他的文章时常名列前茅,获得奖银。

平心而论,此时的叔同,对于仕进之路还是心怀期待的,也是充满信心的。当时,学子中流传着一份《临别赠言》。这是山西浑源县“恒麓书院”教谕思齐先生,在1892年离开书院时,留给门下诸生的临别之言。有人遵照赠言的指点,勤读苦修,竟然连掇巍科。于是,浑源士人,群起效仿,纷纷将“赠言”放置案头,奉为圭臬。叔同得到这份《临别赠言》之后,亲手将其抄录下来。文曰:

1900年时的李叔同

读书之士,立品为先。养品之法,惟终身手不释卷。……况善书之士,大之可以掇词科,小之可以夺优拔,要皆仕进之阶。有志者诚不可以忽也。(后学李成蹊摹)[12]

叔同以此作为自己读书、行事的准则,虽然未曾因此而走上仕进之途,但思齐先生的读书、立品之道,为文、为书之论,无疑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后来对“人品”与“器识”的推重,对书法艺术的终身不弃,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当此之时,洋务运动也不断向纵深推进,赓续千年的教育模式面临瓦解。就在叔同入读辅仁书院的这一年,直隶总督王文韶上奏光绪皇帝,要求开办西学学堂。同年,以美国学制为模式的“北洋西学学堂”成立,这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新式学堂。次年,北洋西学学堂正式更名为“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前身)。此风一开,天津的一些书院纷纷仿效,陆续改制为新式学堂。为增加洋务书院的经费,旧式书院的大量经费被削减。面对这种局面,叔同的感受颇为复杂,他在给自家账房先生徐耀廷的信中这样写道:

……今有信(消息)将各书院奖赏银皆减去七成,归于洋务书院。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以制胜也。昨朱莲溪兄来舍,言有切时事,作诗一首云:“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此四句诗,可发一笑。弟拟过五月节以后,邀张墨林兄内侄杨君,教弟念算术,学洋文。[13]

正可谓世事难料,当少年叔同在辅仁书院里挥洒文章,准备一展宏图的时候,以科举应试为教育目标的旧式书院,却不期而然地受到了冷落。对此,叔同的内心有些无奈,抑或有些失落,但他毕竟是生活在中西文化交汇的开放城市里,这样的环境给了他接受外来文化和新鲜事物的胸怀,他欣然面对时势的变迁,毫不犹豫地念起了算术,学起了洋文。

1896年,17岁的李叔同离开了寄托着他最初人生愿景的辅仁书院,在学习算术、洋文的同时,入二嫂娘家的姚氏家馆。姚家也是当时天津的盐商富户。在姚氏家馆,叔同师从津门名士赵元礼,学习诗词文章。赵元礼(1868—1939),字体仁,又字幼梅,号藏斋,天津人。他曾先后从学多位硕儒名师,熟读经史典籍,也读了大量诗赋时文。著有《藏斋诗集》13卷,以及《藏斋诗话》《藏斋随笔》等,是一位诗文书法皆善的饱学之士。叔同先跟从赵元礼学习辞赋时文(八股),后学作诗填词。赵元礼推重苏东坡,故以苏诗相授,兼及晚唐诗,再“由晚唐入北宋”。叔同一向喜欢唐、五代诗词,尤爱王维诗和苏东坡、辛稼轩词。东坡好以禅语入诗,又多豪放清雅之句,这对叔同诗词风格影响尤深。

书生少年,意气风发,叔同就像一株茁壮的禾苗,旧学新知,兼收并取,拼命地吸纳着各种养分,洋文算术、古典诗词之外,他还师从唐静岩学习篆隶及刻石。唐静岩先生原籍浙江,久居天津,以行医为业。唐静岩在书法上主张从秦汉六朝入手,摒弃“纸粉气”“甜俗气”,其“篆刻深稳,有秦汉风度,尤以转折处有《天发神谶》意”[14]。叔同从唐先生学书法,自然取径高远。为使学有所本,博采众长,李叔同遍临名家碑帖。对唐先生的书法,叔同似乎更为偏爱。为得到老师的一套范本,他精心准备了24张册页,请先生为他分别临写钟鼎、篆隶、八分各体书法,并将其结集成册,郑重地在封面上题签《唐静岩司马真迹》,下署“当湖李成蹊署”,册后钤上自刻的“叔同过目”篆字印章。唐先生则写一跋语,记述此事的来龙去脉:

李子叔同,好古主也,尤偏爱拙等。因出素册念四帧,嘱书钟鼎篆隶八分书,以作规模。情意殷殷,坚不容辞。余年来老病频增,精神渐减;加以酬应无暇,以致笔墨久荒。重以台命,遂偷闲为临一二帧,积日既久,始获蒇事。涂鸦之诮,不免贻笑方家耳。[15]

后来,叔同还出资将其刊印,以方便平日临摹欣赏,并分赠友朋同好。

叔同少年时期的书法作品存世不多,但从仅见的几幅习作来看,笔力俊健,颇见功力,已初显少年书家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