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悲欢家国事
自来上海以后,李叔同的生活似乎是风光无限,惬意无比。与“天涯”兄弟朝夕聚首,诗酒唱和;与名流贤达品茗论艺,赏书鉴画;而母亲也有妻子做伴,又与许夫人宋贞情同母女,相处甚欢。这一年(1900),李叔同还刊印了《李庐印谱》,出版了《李庐诗钟》,妻子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7]。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天遂人愿。然而,在李叔同的内心深处,羁旅天涯的感觉,功业不就的惆怅,不时在撕扯着他。况且,“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邱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8]。个人与家国的这般境况,总让他抑郁难欢。在《二十自述诗序》中,他这样写道:
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荣,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杜陵。为溯前贤,益增惭恧!凡属知我,庶几谅予。[9]
身处乱世,“欣戚”自然不会“无端”,然快乐可以与人共享,而忧愁却只能寄言诗文,独自品咂。李叔同是一个心事很重、性格多面的人。有时候,他诗酒文章,意气扬扬;有时候,又伤时感世、愁肠百结。在他身上,体现出典型的传统中国文人的情绪与格调。在以后的岁月里,因了环境与遭遇的困扰,李叔同抑郁哀怨以至悲愤的情绪日甚一日,这大概也是他最终弃绝尘世的内因之一吧。
1900年夏,“庚子之变”爆发,6月17日,八国联军攻占大沽炮台,七月占领天津,八月占领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帝出逃西北。远在上海的李叔同焦虑万分,战乱中的二哥一家是否安全,在津的亲友是否平安,自然成了他放不下的牵挂。翌年(1901)正月,元宵节刚过,李叔同就决意启程北上,转道天津,探望避难河南内黄的二哥一家。临行前,填《南浦月》词一首,留别海上同人。词曰: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好,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10]
数日后,李叔同孑然一身,满怀愁绪,登船启行。一路还算风平浪静。船近大沽口,但见沿岸残垒败灶,不堪极目,叔同心中悲戚不已,当晚夜泊塘沽,写下这样的诗句: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11]
晨起登岸,行李冗赘,李叔同未赶上早班进津的火车,只得寻客店暂歇。然而兵燹之后,哪里还有完好的客店。叔同寻了半天,惟见新筑的3间草房,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而坐,屋内既无杯盘,也无茶饭。叔同只好强忍饥渴,兀坐长叹。待到傍晚,方乘车赶赴天津。一路上,大半房舍已被战火烧毁。车抵津城,叔同看见昔日巍峨的城墙,已几乎拆光;北城旧地,也大半夷为废墟,积尘数寸,漫天风沙,人烟难觅。叔同已无家可归,只好暂住二哥岳父城东姚家。
到津的第二天晚上,大风怒吼,金铁皆鸣。叔同想到近几日的所见所闻,悲愤填膺,愁不能寐,披衣伏案,挥毫写下《遇风愁不成寐》一首: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茄鼓万军营。[12]
李叔同青少年时期的知交师友,听说他回到天津,纷纷前来看望叙旧,询问别后境况。虽说分别只两年多,但世事翻覆,恍若隔世,令人唏嘘。当年叔同在津学习书法时,曾结识几位日本同道,其中一位上冈君,叔同听说他正患病住院,便前往探视。上冈身为红十字社中人,不赞成日本侵略中国。二人相谈竟夕,极为契合。上冈还勉励叔同要“尽忠报国”,叔同听了,“感愧殊甚”,遂吟成七绝一首。诗云: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况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次日,李叔同偕众友人前往赵元礼老师主持的育婴堂,几位师友合影留念。后两日,李叔同再访育婴堂,与日本友人交流书法,互赠作品。
李叔同此行,本打算到河南内黄县省亲,探视在那里避难的二哥桐冈一家,但听说那一带土寇蜂起,屡伤行人,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正当仲春天气,凝阴积寒,犹有不耐;劫后景象,更令人愤懑难平,遂生去意。行前,李叔同作诗一首,留赠津中同人: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自分聪明原有限,羞将事后论旁人。[13]
二月初,李叔同收拾行囊,启程南归。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叔同辗转难眠,往事新愁,涌上心头,情难自已,于是翻身下床,填《西江月》词一阕: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14]
翌日傍晚,李叔同登上海轮,伫立船头,遥望天际,心中如惊涛奔走,意绪难平,口中吟道: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15]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海岸,默默地挥别兵燹过后的残败故乡。
李叔同回到上海,心情仍是沉重。想故国大好河山,惨遭如此“红羊劫”(国难),自己又怎能脱身江南,作壁上观呢?然而,自己本一介书生,虽明白“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的道理,但“自分聪明原有限”,思来想去,除了“不禁双泪垂”之外,又能如何呢?
一连数日,李叔同闷坐家中。这一天,世交华伯铨来访。问及北行见闻,叔同一嘘三叹,不能尽述,随手取一纸扇,以篆书录唐人诗句于其上:“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待到情绪稍定,李叔同将北上探亲的经历与见闻,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一书,于是年五月在沪出版。前记中说:“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16]李叔同还将文中诗词单独辑出,寄给天津的赵元礼先生。先生“雨窗展诵”这些泪墨淋漓的诗词,不禁涕泗双流。
《辛丑北征泪墨》出版以后,在上海文坛引起不小的轰动,受到士人的盛赞。面对国难家仇,李叔同能做的,大概就是这些和血带泪的倾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