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东京美术学校
1906年夏,在度过了一年紧张忙碌而又自由充实的生活之后,李叔同考入了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入学前,先行回国度假。
离国一年,今番能与妻儿亲友团聚,心中自然高兴。然而,当他踏进天津城区,看到的却是民生凋敝的景象,这与充满现代化气息与活力的日本东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面对满目疮痍、死气沉沉的景象,李叔同百感丛生,发而为诗,写下了《喝火令·哀国民之心死也》一词: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江山如画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洛阳儿女学琵琶。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22]
词中“冬青一树”,事见《元史》《辍耕录》等书。宋亡后,南宋皇帝陵墓为杨琏真迦盗掘,宋遗民唐珏等人冒死掇拾帝后遗骸合葬,上植冬青树。清代戏剧家蒋士铨将此事演为《冬青树》传奇。作者借此典故,隐喻异族入侵,祖国备受欺凌的景象。《庄子·田子方》云:“哀莫大于心死。”故国鸣杜鹃,垂杨点暮鸦,江山虽美,却是“日已西斜”。然而现实的情景照旧是“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洛阳儿女学琵琶”。“冬青一树”的历史悲剧谁人在乎,祖国的前途和命运又有多少人忧心呢?败亡尚未知,国人心已死,哀有大于此者乎?透过这首词,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李叔同内心的忧愤之情。
九月底,李叔同怀着抑郁的心情返回日本。十月初,以“李岸”的名字报到注册,进入东京上野的美术学校。同学中有曾孝谷等人。
东京美术学校,成立于1887年,是当时日本国内唯一的国立美术学校,共设有西洋画、日本画、雕塑、铸造、调漆、木雕刻、牙雕刻、石雕刻、图案等十多个专业。1896年该校始设西洋画科,以留法美术家黑田清辉、久米桂一郎等为首批教员。1901年正木直彦任校长后,确立了西洋美术与东方传统美术并举的办学方针,成为20世纪上半叶日本美术教育最完备的高等学府。
西洋画科主任黑田清辉以及主要教员,都有长期留学法国的背景,他们仿效巴黎美术学院的教育方法,用西洋美术的最新理念进行教学指导,使西洋画科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学科,报考的学生人数急剧增加,规模很快超过了其他学科。当时,按日本《文部省直辖学校外国人特别入学规定》,李叔同只能入西洋画科撰科学习。“撰科生”只有在正规生缺员时才能进入本科教室学习,但在实际接受的学习训练上与正规生没有根本性的区别;而且撰科入学考试竞争非常激烈。据《东京美术学校校友会月报》记载,李叔同报考的这一年,报考西洋画科撰科的共有30人,而最终获得本科生资格的,却仅有5人(其中日本2人,中国2人,印度1人),录取比例不到17%。被西洋画科撰科录取的两名中国学生,除李叔同外,另一位就是后来参与“春柳社”演艺活动的曾延年。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中能够脱颖而出,这反映了李、曾二人在美术方面的天分和实力。不同的是,李叔同是“私费”留学生,而曾延年却是“官费”留学生。
西洋画科的教学,首先从写生课入手。教学的主要内容,有木炭素描和彩色写生。素描对象以石膏像、人体为主,写生对象以裸体模特儿为主,另外还有服饰人物和室外风景写生。选修课程有解剖学和透视学等。有这样一则资料,见证了李叔同等中国留学生在校学习的具体情境。时间是1906年10月13日,也就是李叔同入学后的一两个星期内,由山西省派赴日本考察工艺、医学的程清,来东京美术学校参观,后将所见所闻,写进他的《丙午日本游记》中。其中一段记述道:“西洋画科之木炭画室,中有吾国学生二人,一名李岸(叔同),一名曾延年。而画亦以人面模型遥列几上,诸生环绕。”[23]
李叔同(中)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照
西洋画科的主任教授黑田清辉,是当时日本的新派画家,他在教学中推崇欧洲学院派的教学模式,在技法上又以“外光画派”为指导。所谓“外光画派”,是指19世纪中后期在欧洲兴起的一个现代画派,崇尚直接面对自然,反对传统的室内作画方法,主张以户外写生为主要创作手段,在绘画观念和技法上都颇具创新意味。黑田清辉还强调人体写生的重要性,认为“人的身体能传达各种各样的情感”。还说“大海是赤裸的,太阳是赤裸的,无牵无挂。你看大自然没有给自然界的万物披上罩衣”[24]。在他的影响下,李叔同不仅在课堂上对人体写生格外用功,还在课外雇佣了模特儿。其中一位姑娘,在给李叔同做模特儿的过程中,与他产生了感情,最后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并于1911年随李叔同来到中国。据李叔同次子李端回忆说,他家里曾挂过一张父亲画的油画,署名L,即“李”字的英文开头字母。画中是一位日本女人的头像,梳着高髻的“大阪头”,可能就是他父亲从日本带回上海的那位日籍夫人。
李叔同自画像
李叔同在绘画上是很勤奋的,从已知资料来看,他在东京美术学校期间,创作了大量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在他出家时送北平国立艺专保存,可惜后来全部遗失了。现今只能看到很少的几件作品。
在诸画种中,李叔同对油画用功最多,成就也最高。据说,李叔同在美术学校画的第一幅油画习作,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背景是大海。此画后来由李叔同的学生李鸿梁收藏。据他介绍,画中人物的意态神韵颇似19世纪画家米勒的名作《晚祷》,只是比《晚祷》的调子更柔和一些,色彩更静淡一些。从现存油画作品来看,李叔同的油画风格,更接近于印象派,而兼有写实之长。这从现藏于东京艺术大学资料馆的《李叔同自画像》中,可以明确地看出这一特点。这幅作品是李叔同的毕业创作之一。按当时东京美术学校不成文的规定,每个西洋画科的毕业生,在离校之前,都应给母校留下一幅自画像。在这幅自画像中,李叔同综合运用了后期印象派和点彩派用笔着色的技巧,在写实的基础上,结合线描和点彩的技法,既有点彩派的光色表现,又不失物象形体的真实。
按东京美术学校的规定,在前一学年中,凡精勤学业者,由本校授予精勤证书。李叔同对待学业的勤奋与刻苦,使他获得了1910年的精勤证书,成为该学年唯一获得这一证书的留学生。李叔同在专业学习上的优异表现,也为他争取到了展现才华的机会。1909年和1910年,李叔同连续两次参加了“白马会”年展。“白马会”是由黑田清辉于1896年创立的油画创作团体,成员多来自东京美术学校有留法经历的教师。它所展出的作品,代表了当时日本油画的最高水准,参展者也都是教授和著名画家。作为一名留学生,能在顶级展会上与教授名家同台亮相,这既是难得的机遇,也是很高的荣誉。在1909年“白马会”第12回年展上,李叔同的油画《停琴》获选参展,引起了当时日本媒体和美术评论界的关注。1910年5月,在第13回年展上,李叔同竟有3幅油画获选参展,分别是《朝》、《静物》和《昼》。其中《朝》是李叔同此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时的标价是《昼》的十倍,被收录进《庚戌白马会画集》。《都新闻》报记者评论说:“47号李岸氏的《朝》,用笔、用色都很大胆,只是用笔原非清国人所擅长的笔法,好像是刚刚学来的。然而,作为新时代第一个清国人,如此新奇独特的画法,倒是很有意思的。”[25]
1911年3月,李叔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在现东京艺术大学档案馆里,仍保留着李叔同当年的毕业成绩单,上面清楚地写着,李岸的毕业成绩是:实技平均分76,总平均分76,在当时一同考取撰科的同学中,名列第一。通过5年的勤奋努力,李叔同在油画、水彩画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显示了不同一般的艺术天赋。20世纪30年代中期,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在评价李叔同的艺术成就时说:“直到今日,油画的造诣尚无出他之右者。”[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