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尘故旧
1926年正月,正在庆福寺闭关静修的弘一法师,接到天津俗家文熙二哥的来信,告知其俞氏夫人已于正月初三病故。作为佛门中人,弘一法师早已断绝尘缘,然而面对这样的消息,曾经多情善感的他,亦当别有一番滋味。此时,弘一法师正在闭关禁语,言动不便,遂拟信一封转呈寂山长老:“前数日得天津俗家兄函,谓在家之妻室已于正月初旬谢世,属弟子返津一次;但现在变乱未宁,弟子拟缓数月,再定行期。”[1]天津暂不能回,他便请吴壁华居士授神咒或往生咒一种,并在关中设灵,为俞氏夫人念了几天神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至于返津的计划,最终也未能成行。
料理完这些事情,弘一法师准备启关游方。他年内有两个计划,一是去杭州,与弘伞法师会合,整理《华严疏钞》;二是赴江西庐山,参加金光明法会,写经与世人结缘。
《华严疏钞》这部经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且书写无标点不分段,后人读起来十分困难。弘一法师打算以一人之力,对全书进行厘正,在20年内完成。年初在永嘉庆福寺时,弘一法师患感冒咳嗽,来杭之后,便住进招贤寺调养,由本寺招贤老人照护一切。因此之故,《华严疏钞》的整理工作也只好暂且放下。趁此闲暇,弘一法师给正在上海立达学园任职的丰子恺发去一封邮片,说近日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如身体不能恢复,年内或不复他适。
丰子恺1919年浙江一师毕业后,先是与刘质平、吴梦非一起在上海创办专科师范学校,继而于1921年赴日本留学。赴日前,专程到凤生寺与老师告别,此后6年,师生二人一直无缘见面。此时接到老师的邮片,丰子恺十分高兴,立即约请也在上海任职的夏丐尊先生专程前往杭州,看望弘一法师。二人当晚到杭州时,已是万家灯火,便在西湖边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宿。翌晨7时,二人乘黄包车赶往招贤寺,走进正殿的后面,招贤老人出来招呼,二人一看,方知这位“招贤老人”便是多年不见的弘伞法师。
招贤老人说:“弘一法师日间闭门念佛,只有送饭的人出入,下午5时才见客。”
丰、夏二人知道弘一法师的规矩是破不得的,于是和招贤老人攀谈了一会儿,便告辞出来,分头去办各自的事情,相约下午5时在此会集。下午,丰子恺和另外几个想见弘一法师的朋友赶来时,弘一法师和夏先生已坐在山门口湖岸的石埠上谈话了。见了丰子恺他们,弘一法师立起身来,带着无限的欢喜把他们引到客房里。大家坐了,暂时相对无言。过了片刻,夏先生打破沉默,介绍了与丰子恺同来的几位朋友。其中一位朋友垂手起立,向弘一法师请教有关学佛的问题。弘一法师微笑着,抬起右手示意他坐下讲,这位年轻人却依然垂手而立。弘一法师保持着笑容,双手按膝,听他讲完后,说:“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号。起初不必求长,半小时,一小时都好。惟须专意,不可游心于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计算,以每五句为一单位,凡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或念满五句,摘念珠一颗。如此则心不暇他顾,而可专意于念佛了。初学者以这步功夫为要紧,又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而略称‘阿弥陀佛’。则可依时辰钟的秒声而念,即以‘的格(强)的格(弱)’的一个节奏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字,继续念下去,效果也与前法一样。”[2]
谈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向赠立达学园《续藏经》的事。这部藏经,原是一位居士送给弘一法师的,因弘一法师已有一部,就打算转赠他处。去年由夏先生为立达学园请得了,可在这之前,有另外两个人也向弘一法师请求过,但久未去领。弘一法师就嘱子恺写信给那两位,说明原委,以谢绝他们。说着,弘一法师就起身进到另一间房里,拿出一张通信地址及信纸,与子恺并肩坐了,详细告诉他应该怎样措词才合适。这种郑重叮咛的情景,使丰子恺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他低着头连连应答,看着老师那一双绊着草鞋带的细长而秀白的脚,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过了几天,丰子恺又接到老师的来信:“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3]丰子恺接到来信后,便与夏丐尊等七八人,合买了8瓶温泽·牛顿制的水彩颜料,又附了10张宣纸,当天寄往杭州,并附信1封,请老师途经上海时,预先告知动身日期,以便到车站迎候。弘一法师回信说,不打算在上海逗留,秋后归来再图叙晤。
一晃到了暑假,丰子恺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的家里写意度日。此时研究油画的友人黄涵秋,刚从日本回国,暂住在他家里。一天早晨,丰子恺正和黄涵秋一边吃早点,一边翻阅弘一法师出家时送他的照片。阿宝和阿瞻姐弟俩正在外屋里玩耍。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跑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询问丰先生,其中一个样子好像照片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丰子恺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和弘伞两位法师立在门口。弘一法师的突然出现,让丰子恺一时有点张皇失措,立了片刻,才延请他们上楼。丰子恺抢先几步进到外屋,叫孩子们走开,又把地上的玩具移走,空出一条道来,回头请两位法师进来。丰子恺问及他们的行程和起居,方知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住在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再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正说话间,弘一法师起身走到丰子恺身边,略微放低声音说:“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就好。”
丰子恺应答着急忙走出来,吩咐阿宝去买汽水,叮嘱妻子赶紧备素菜,一定要赶在11点开饭。几个要好的邻居,得知消息,也特意赶过来要求见一见法师。
到此刻丰子恺还有点像在梦里,刚才那照片上的主人翁,竟会坐在这过街楼里。他兴奋地捧起桌上的照片,送到老师面前。弘一法师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翻开来看,还一张一张地给大家说明,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一位邻居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哥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回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就没有回信了。研究油画的黄涵秋,知道弘一法师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便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有时点头认可,有时也说出自己的意见。
吃过饭,还不到12点。在这寂静的午后,僧俗4人围桌而坐,谈笑风生,盛夏的阳光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洒在客厅里。7岁的阿宝从外屋进来,靠在丰子恺身边,咬着指甲看两个和尚的衣装。弘一法师看着充满好奇的孩子,说:“阿宝这双眼睛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蛮好看的。”
丰子恺说:“阿宝很喜欢画画,也喜欢刻石印。”
两位法师就要阿宝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法师在印石上写了一个“月”字,一个“伞”字,叫阿宝刻。阿宝侧着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刀刻起来。弘一法师注视着阿宝,轻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丰子恺说:“像现在这个年龄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
“她本来就怕杀生的。”丰子恺说。
弘一法师一边说好,一边看了看地面,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对一切生物的关照,究竟比常人有心得多。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和超尘精舍,弘一法师兴奋地说:“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
原来,他们在大南门灵山寺住下后,听说相隔不远的小南门有一处念佛的超尘精舍,便想过去看看。于是,在来丰家的前一天,弘一法师就步行到小南门一带寻访,跑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超尘精舍,便去访离此不远的城南草堂。哪里晓得,城南草堂的门外,就挂着超尘精舍的匾额,所谓超尘精舍,正设在草堂里面。进内一看,装修一如旧时,不过换了洋式的窗户和栏杆,重新油漆了一遍,墙上添了些花墙洞。从前弘一法师母亲住的房间,现在供着佛像,还有僧人在那里做功课。近旁的风物也都变了,原来的浜处新修了一条马路,金洞桥也没有了,老柳树也没有了。他走到转角处的那家老药铺,药铺里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一打听,方才晓得许幻园把草堂转给了一个五金商人。不知那位商人是信佛还是别的缘故,把草堂送给和尚讲经念佛了。
弘一法师讲到这里,显得兴奋得很,说:“真是奇缘!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啊!”他把“无穷”二字拖得特别长。丰子恺听了,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末了,弘一法师又提议说:“几时可陪你们去看看。”
4个人一直聊到下午4点。傍晚,他们又一起参观了立达学园,再次看到了弘一法师所赠的《续藏经》,然后送二位法师上车返灵山寺,又约好明早一同去访城南草堂。
翌晨9点,丰子恺带着黄涵秋和一位邻居来到灵山寺,见了弘一法师。弘一法师说:“江西的信昨晚已到,我们今晚就动身,弘伞法师已去买票了。”说着,他就换上草鞋,一手夹了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着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着丰子恺几人去访城南草堂。
到了草堂,弘一法师一一指点给他们看,哪里是浜,哪里是桥、树,哪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进到院里,见是五开间的房子,建筑还算讲究,天井虽不大,但还敞亮。他又一一指点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的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匾额的地方。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几个人在这里指指点点,就过来用宁波话招呼他们进屋坐坐。弘一法师谢了,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着补充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几年以前。”
那和尚打量了一下他,说:“哦,你住过的!”
那宁波和尚打量弘一法师的神情和他说的那句话,让丰子恺眼前仿佛浮现出二十几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一是风神俊朗的才子,一是布衲草履的行者。这两幅画面叠印在一起,使丰子恺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人生刹那的悲哀。他想,如果李先生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或者母亲现在还健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李先生不会做和尚,我们也不会相识,更不会来凭吊这房子吧!那么,是谁操着制定这局面的权力呢?看来,这人生的境遇,实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出了草堂,弘一法师向背心和尚询问原先房主的去处。和尚指着不远处一间低矮破旧的砖房说:“就在前面不远,门前摆着一张代写书信的小桌。”一行人来到房前,只见一位半百老人,伏在一张矮桌上写着什么。来人的招呼,他似未听见。弘一法师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耳已聋、发半白的老者,终于从一脸的沧桑中依稀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影。是了,是了,他就是幻园兄,那个昔日意气风发的文坛盟主,那个曾经朝夕相对、诗酒文章的兄弟。令弘一法师料想不到的是,这位义兄已潦倒至这般田地。还记得十多年前,大概是1914年吧,弘一法师由杭州来沪度假,路经草堂,许幻园拿出亡妻宋贞的画作请他题词[4]。那时,草堂周围的楼台杨柳,虽已大半荒芜,但许幻园还是草堂的主人,不意才十余年,他竟成了孑然一身,赁屋而居,靠代写书信为生的孤苦老者。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
目睹许兄窘况,弘一法师悲怆隐痛,唏嘘不已。两人执手相对,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方破涕为笑;叙及前尘往事,恍如南柯一梦。
翌年十月,弘一法师欲北上探亲,转道上海,住在江湾丰子恺家。许幻园、袁希濂、张小楼闻讯往访,乐说往事。此时蔡小香已经去世。天涯四友相携于宝记像室再摄一影,弘一法师亲自题记,以为纪念。不久,袁希濂、张小楼亦皈依佛法。1929年,弘一法师往厦门途中,道经上海,暂寓夏丐尊家,此时,许幻园已归道山,张小楼去了重庆,惟袁希濂尚在上海。至此,天涯五友或凋零或星散,已不复为聚。这是后话。
弘一法师与许幻园珍重道别之后,一行人又到附近的丛林海潮寺参佛,然后在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吃午饭。席间,弘一法师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说他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如何孜孜于弘佛办道。尤惜阴是弘一法师的老友,后来皈依虎跑了悟上人,做过很多慈善事业,丰子恺早闻其名,但缘悭一面,便请弘一法师带他见见这位尤居士。
饭后,几个人来到闸北佛教居士林,问明尤居士住在三楼。一行人上了楼,弘一法师从一个窗口看到了尤居士,便隔着玻璃轻轻叩了几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者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法师脚下,几乎要把他的脚抱住。弘一法师浅浅地鞠躬答礼。如此虔诚的顶礼膜拜,让站在后面的丰子恺一时回不过神来。
得知弘一法师在佛教居士林,一楼佛堂里拜忏念佛的善男信女,纷纷请他开示。弘一法师不便推托,即兴作了一番演讲。他说:
凡初发心人,既受三皈依,应续受五戒。倘自审一时不能全受者,即先受四戒三戒,乃至仅受一二戒,都可。在家居士。既闻法有素,知自行检点,严自约束,不蹈非礼,不敢轻率妄行,则杀生、邪淫、大妄语、饮酒之四戒,或不可犯。惟有在社会上办事之人,欲不破盗戒,为最不容易事。例如与人合买地皮房产,与人合做生意,报税纳捐时,未免有以多数报少数之事,因数人合伙,欲实报,则人以为愚,或为股东所反对者有之。又不知而犯,与明知违背法律而故犯之事,如信中夹附钞票,与手写函件取巧掩藏,当印刷物寄,均犯盗税之罪。凡非与而取,及法律所不许,而取巧不纳,皆有盗取之心迹,及盗取之行为,皆结盗罪。非但银钱出入上,当严净其心,即微而至于一草一木、寸纸尺线,必须先向物主明白请求,得彼允许,而后可以使用。不待许可而取用,不曾问明而擅动,皆有“不与而取”之心迹,皆犯盗取盗用之行为,皆结盗罪。[5]
后来,尤惜阴居士将弘一法师的演讲内容整理出来,题名为《在家律要》,刊登在1927年4月出版的《世界佛教居士林林刊》第17期上。
当晚,弘一、弘伞二法师登船赴江西,驻锡于五老峰后的青莲寺。在参加金光明法会的间隙,弘一法师写下了他平生最精工的《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挂号邮寄给蔡丐因居士,并嘱其在上海付梓流通。蔡丐因早年毕业于浙江一师,虽未直接受教于李叔同,但他对弘一法师则是终生服膺,对弘一的托付,自然会竭尽其诚。《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出版之后,被同时代的太虚法师推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之冠。
初冬,弘一法师下了庐山,回锡杭州。此时正逢国民革命军北伐,杭州政局初变,国民党内的一些青年激进分子,出于狂热的革命热情和革命想象,提出灭佛毁庙之说。在北方,基督将军冯玉祥,则见庙就拆,见佛像就毁。这一毁佛的风潮在江浙一带迅即蔓延,他们见和尚便勒令还俗,见到寺庙就要改做工厂、学校,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到了1927年春天,形势越发严峻,上海、南京等地的著名高僧印光、园瑛等人,已开始奔走呼吁,并设法与政府交涉。当此紧急关头,弘一法师致函老友堵申甫,说:“余为护持三宝,定明日出关。”他列了一份当地激进官员的名单,要堵申甫将这些人请到他驻锡的常寂光寺座谈。同时,又写了许多劝诫的字幅,准备分赠给与会者。
座谈会开始之前,堵申甫将法师写好的字幅分发给每一个人,不多不少,恰好人手一纸。参会的人中,大多知闻弘一法师大名,有些还是他当年的学生,平时要求法师墨宝,恐怕连想都不敢想,不意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中不免窃喜;再看上面的劝诫文字,心又咯噔一沉。会上,弘一法师讲话并不多,但句句恳切,其中有一语说:“和尚这条路亦当留着。”座中有个叫宣中华的人,原是法师的学生,时在省党部任职,负责宣传工作,会后对人说:“生平未尝受刺激如今日之深者。闻李先生言,不觉背出冷汗。”
接着,弘一法师又给教育界的首要们——他在俗时的师友写信,主动提出整顿佛教的意见。信中写道:
旧师孑民、旧友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同鉴:
昨有友人来,谓仁等已至杭州建设一切,至为欢慰。又闻孑师在青年会演说,对于出家僧众,有未能满意之处。但仁等于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将来整顿之时,或未能一一允当。鄙拟请仁等另请僧众二人为委员,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凡一切规划,皆与仁等商酌而行,似较妥善。此委员二人,据鄙意愿推荐太虚法师及弘伞法师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为,胆识过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于新思想,久负改革僧制之宏愿,故任彼二人为委员,最为适当也。至将来如何办法,统乞仁等与彼协商。对于服务社会之一派,如何尽力提倡(此是新派);对于山林办道之一派,应如何尽力保护(此是旧派,但此派必不可废);对于既不能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山林之一流僧众,应如何处置;对于应赴一派(即专作经忏者),应如何处置;对于受戒之时,应如何严加限制?如是等种种问题,皆乞仁等仔细斟酌,妥为办理。俾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拙见,诸乞垂察。[6]
这几位收信人要么是学界重镇,要么是教育行政大员。其中,蔡元培时任浙江省政治分会委员,代行省主席之职;经亨颐为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马叙伦为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朱少卿为浙江省教育厅长。他们在浙江一省乃至全国,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力,且对弘一法师知之颇深,对他的意见理当会慎重考虑。这一事件的平息过程不得而知,但事实是此后不久,灭佛之议便悄无声息了。
灭佛事件之后,弘一法师打算再度入关静修,但刚刚过去的这场风波,对他无疑是一种煎熬。他在信中告诉弘伞法师说:“今春以来,老病缠绵,身心衰弱,手颤眼花,臂痛不易举,日恒思眠,有如八九十老翁……音近来备受痛苦,而道念亦因之增进。佛称八苦为八师,诚确论也。不久拟闭关用功,谢绝一切缘务。以后如有缁素诸友询问音之近况者,乞以‘虽存若殁’四字答之,不再通信及晤面矣。音近数年来颇致力于《华严疏钞》,此书法法具足,如一部佛学大辞典。若能精研此书,于各宗奥义皆能通达。”[7]
在此期间,弘一法师俗侄李圣章从巴黎回国,专程赶到杭州探望三叔。李圣章是二哥桐冈的长子,比弘一法师小9岁,随其姨夫李石曾留学法国。留学期间曾参加并领导学生运动,与国内“五四运动”遥相呼应。1921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中法大学校长等职。1926年再度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考察,翌年三月乘船抵达上海,奉父亲之命看望三叔,并劝其还俗。
李圣章在三叔驻锡的常寂光寺住了9天,亲眼目睹了三叔生活的艰窘:晨起用柳条枝沾着盐水刷牙;每日只吃两餐,菜也是清汤寡水;脚上穿的是草鞋,身上着的是千补百衲的破旧衣衫。李圣章看到三叔这般苦行,禁不住暗暗落泪。他几次劝其还俗,但三叔都不为所动,只是答应瞅机会回天津看看家人。
七月上旬,李圣章的姨夫李石曾,来杭州寻访弘一法师。李石曾早年加入同盟会,1910年留法归来后投身教育,后曾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是著名教育家和政治活动家。弘一法师与李石曾既是亲戚,又是朋友,还在少年时代就时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切磋唱和。后来两人一个留法,一个留日,学成归国后曾有短暂的相聚。后因李叔同南下上海,从此二人各自东西,不复谋面。
李石曾来到杭州后,一访于玉泉寺,二访于招贤寺,三访于常寂光寺,都没有见到弘一法师。这“不见”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弘一法师说过“虽存若殁”的话,或许是他素来不与官方人士交结的信守。后来,李石曾找到弘伞法师,在弘伞的陪同下,终于在本来寺见到了十几年不曾谋面的弘一法师。李石曾这次寻访,究竟与弘一法师谈了些什么,已无从知晓,但考虑到他与桐冈父子的密切关系,以及李圣章劝三叔还俗未果的“前因”,想必会有以老友的身份再次劝其还俗的意思,或转达老家亲友的牵念。
或许,与亲友的接触勾起了弘一法师的思乡之情。不久之后,他便准备返津探亲,并在与二哥的书信往来中,提及返津路费的筹措等事宜。二哥桐冈在8月20日复信中写道:“三弟如晤:获读手书,得悉弟有意返津,欣慰之至。兹特邮汇去大洋壹佰元,望查收后,趁此天气平和,交通无阻,即刻起身回家,不必游移,是为至要。至居住日期及衣服、谢绝亲友等项事,悉听弟便。再赴津船名,起身前务必先来信为要。”信末又言及家中因为李准(李叔同长子)办喜事借贷千余元,手头一时拮据,百元路费是他与侄儿侄女共同拼凑。“此等小事,本不必令弟知之。但儿女辈体亲之心,盼叔返津相见之切,聊表孝心,亦可爱也。录之以博一粲。万望俯念其诚,勿负其意是盼。”[8]读此信,令人鼻酸泪落。想当年富贵之家,窘困若此,不胜唏嘘。这一年,桐冈恰逢60岁寿辰,他原本体弱多病,想到自己也许来日无多,因此,盼望三弟返乡的心情也就越发迫切了。
算起来,弘一法师离开天津老家已有16个年头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准儿也有了家室。这些年里,家中的一切皆由二哥料理,全凭他行医的收入来维持,而今他已经老了。前次发妻谢世,未能回去,这次圣章、石曾又来相劝,还俗的事当然不能考虑,然而回家看看总是应该的,何况二哥的六十花甲之庆,也是一个难得的机缘,总之,这次的返乡之行,是无须迟疑的了。
旧历九月初,弘一法师转道上海,准备赴津探亲,但因津浦铁路发生战事,交通阻隔,一时不能成行。弘一法师再次来到丰子恺家中,等待北方战事的平息。这次他一住就是一个月。丰子恺请他住在前楼,自己和两个孩子住在楼下。
弘一法师刚刚住下,丰子恺就安排早就想一睹他风采的叶圣陶、周予同、李石岑、内山完造等人与法师见面,大家在功德林设席宴请法师,宴毕,又随法师去太平寺拜访了印光法师。
这次意外的滞留上海,使弘一法师有了一次难得的休憩,也给亲同父子的师生二人一次难得的交流机会。丰子恺对这段温馨而惬意的生活情景有过如下诗情画意的描述:
每天晚快天色将暮的时候我规定到楼上来同他谈话。他是过午不食的,我的夜饭吃得很迟。我们谈话的时间,正是别人的晚餐的时间。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阳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电灯。所以我同他谈话,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床上,我坐在里面的椅子上,一直谈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衬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时候,我方才告辞,他也就歇息。这样的生活,继续了一个月。现在已变成丰富的回想的源泉了。[9]
有一次,丰子恺上楼去见他,看到他脸上充满着欢喜之色。只见他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指着封面上的字说:“谢颂羔居士,你认识他否?”
丰子恺一看,是谢颂羔送给他的名叫《理想中人》的书。
“谢颂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这书很好!很有益的书!这位谢居士住在上海吗?”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广学会中当编辑。我是常常同他见面的。”
说起广学会,弘一法师似乎颇有好感。他告诉丰子恺说,广学会创办很早,他早年住在上海的时候,广学会就已经成立了。又说其中有许多热心而真挚的宗教徒。有一个外国教士李提摩太曾经还很关心佛法,翻译过《大乘起信论》。接着,弘一法师又把话题转到手中的书上,说《理想中人》这种书十分有益,作者也十分可敬。还说他一向不看丰子恺书架上的书,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随手抽着了这一本书,读了很感动。他郑重地说:“这是很奇妙的‘缘’!”
丰子恺见老师对这本书及作者如此感兴趣,就乘机说道:“几时我邀谢君来这里谈谈,如何?”
弘一法师十分乐意和这位谢君会面,但又觉得请人家来见他很不妥当。过了几天,弘一法师就亲手写了一张“慈良清直”的4字横幅,让丰子恺便中送给谢居士。次日,丰子恺将横幅送给谢颂羔,并把这件事的原委说了一遍。谢颂羔听了十分感动,随即定下周日登门拜见法师。见面是愉快的。丰子恺看着眼前一个虔敬的佛徒和一个虔敬的基督徒相对而坐,他们谈笑着,看上去是那么的自在和融洽。
对丰子恺来说,弘一法师就是他人生的偶像。他钦佩老师的学识、人格和他做事认真的态度,更佩服他事佛的精诚与行持的谨严。他从老师的言默动止中,一次次体验着感动,领受着教益。每次说起老师,他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他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很多,佛号所需很少。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我原是多备一点,由他随意处置的,但没有说明,这些纸的所有权就模糊,他非问明不可。我连忙写回信去说,多余的纸,赠与法师,请随意处置。以后寄纸,我就预先说明这一点了。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邮票,就预先声明:多余的邮票送与法师。诸如此类,俗人马虎的地方,修律宗的人都要认真。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10]这样的认真和精严,听起来似乎有点刻板,其实他又是通达的,有着山容海纳的胸怀。比如他对基督教的理解,对谢颂羔的赞赏。他有时还是颇有意趣的,把一件郑重的托付,当做一个游戏来完成。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江湾的丰家时,丰子恺便请求老师为他的居室起名字。丰子恺一向喜欢给自己的居室取名。1922年至1924年他在上虞春晖中学任教时,就曾为自己白马湖畔的平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后来,他在抗战期间逃难内地,也不忘给自己暂住的居所取个“星汉楼”“沙坪小屋”什么的。可见丰子恺对给居室取名是十分认真的。而弘一法师,却居然想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办法,他让丰子恺在小纸片上分别写下自己喜欢的字,然后团成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叫丰子恺自己去抓阄,结果一连两次都抓到了“缘”字,于是丰子恺就将居室命名为“缘缘堂”,并当即请老师写了一幅横额,装裱了挂在墙上。
正是对老师的这份尊崇和敬重,丰子恺甚至在一些生活方式和行事做派上,也极力仿照弘一法师。比如老师的言语低沉而和缓,丰子恺说话的声调也低缓了;老师穿布衫草履,丰子恺也开始穿布衣布鞋;老师常无言静思,丰子恺也时常独坐无语;老师每晚太阳入山便眠,丰子恺也常如此。久之,上海的文坛便流行着这样的说法:“丰子恺成了弘一法师的影子了!”
在频繁的交往和无间的相处中,弘一法师的言行、思想、品格以及信仰,越来越深地影响着丰子恺,丰子恺对这位业师也越发地痴迷。1928年9月20日,是法师49岁生日,6天后,是丰子恺30岁生日。这一天,丰子恺终于发愿师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了。他在缘缘堂备好果品与香烛,在楼下的钢琴旁接受了法师的开示,取法名“婴行”。弘一法师试行断食之后,也曾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婴”。“婴”者,“婴儿”也。法师将丰子恺的法名定为“婴行”,想必是有其深意的吧。许多年后,丰子恺在写给法师的信中,还深情地回忆起这一刻的情景:“……忆十余年前在江湾寓楼,得侍左右,欣逢法师寿辰,越六日为弟子生日,于楼下披霞娜(Piano)旁皈依佛法,多蒙开示,情景憬然在目……”[11]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渐凉,弘一法师返津的意愿也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淡去。或许,他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面对那个破败的家庭,面对苦苦撑持着那个家的兄长,面对业已长大的一双儿女;或许,他担心在面对家庭亲情时,会动摇自己的佛心道念。不管出于怎样的原因,这次返津之行,最终他选择了放弃。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和想法,但就在几天之前,他曾经书写了两句宋代佛眼禅师的偈颂赠给夏丐尊,偈云:“聋人也唱胡笳曲,好恶高低自不闻。”这或许是对老友的劝勉,也或许是他纠结内心的自然流露。两年后,二哥桐冈病逝,兄弟二人最终也未能再见上一面。弘一法师最终留给家人的,是遥远的背影和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