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持戒修习
李叔同受戒以后,放下万缘,一心向佛,粗茶淡饭,赤脚芒鞋,开始了他24年的云水生涯。从此,俗世少了个李叔同,丛林多了位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受戒时,好友马一浮专程赶到灵隐寺,参加了他的受戒仪式,并特意送给他两部律学佛典。一部是明代藕益大师的《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另一部是清初见月律师的《宝华传戒正范》。弘一法师在一个多月的戒期中,除了学习“披衣”“持具”“托钵”“请师”“长跪诵念戒文”及一切僧家日常生活的规矩之外,便是专心研读这两部戒律著作。从这两部佛典中,他联想到僧林的德行破产,沙门成了人们眼中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不禁悲从中来。当下,弘一法师便发愿研习戒律,恪守一切防非止恶的净律,并立下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做依止师、不收入室弟子的誓愿。
戒期一过,弘一法师便应范古农[1]之请,赴嘉兴精严寺“阅藏”。还是在正式出家前数月,弘一法师即转道嘉兴,特意拜访了这位佛学家,当面“垂询出家后方针”。临别时,范古农还对弘一法师说:“出家之后,若一时不习惯住寺,可来此间佛学会住。精严寺藏经甚丰,可以阅览。”十月间,弘一法师住进佛学会,埋首于藏经阁中,天天披览经卷,并为每部佛书写标签,做检索。在这样看似枯燥的日课中,弘一法师渐渐远离了出家以来的纷杂,潜心于深微精妙的佛学世界中。
弘一法师毕竟是一时闻人,书画大家,当他在精严寺挂单读经的消息传出之后,人们便竞相前来求其墨宝。弘一法师十分为难,因为他出家之时,曾发誓一心事佛,不再重操旧艺。面对热情的求请,他一时没了主张,便找范古农商量。范古农说:“若能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这也是佛事,又有何妨?”弘一法师觉得此话有理,便请人买来笔墨纸砚,书与求者,并供养精严寺常住一联:
弘一法师墨迹
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宏道道宏人。
自此,弘一法师便开始以字结缘,凡有求字者,他都一一应允,有时还写些诸如“心如明镜”“是心作佛”“老实念佛”“以戒为师”“阿弥陀佛”之类的佛语佛号,主动送给有缘人。一次,有位僧人见他每天应酬写字太累,就劝他少写一点。他却回答:“见我字,如见佛法。”
嘉兴阅藏,匆匆两月。十一月,马一浮来信,请弘一法师前往杭州海潮寺,与他一同参加法一禅师主持的打七[2]。佛七结束之后,弘一法师遂挂单西湖玉泉寺。
时值残冬岁尾,老友杨白民来杭州与他共度旧岁。弘一法师便恭写一篇格言赠与好友。其题记中写道:
古人以除夕当死日。盖一岁尽处,犹一生尽处。昔黄檗禅师云:豫先若不打彻,腊月三十日到来,管取你脚忙手乱。然则正月初一便理会除夕事不为早;初识人事时便理会死日事不为早;那堪荏荏苒苒,悠悠扬扬,不觉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况更有不及壮且老者,岂不重可哀哉?故须将除夕无常,时时警惕,自誓自要,不可依旧蹉跎去也。
余与白民交垂二十年,今岁余出家修梵行,白民犹沉溺尘网。岁将暮,白民来杭州,访余于玉泉寄庐,话旧至欢。为书训言二纸贻之,余愿与白民共勉之也。
戊午除夕 雪窗 大慈演音。[3]
这则题记,一是提醒自己,生命无常,时不我待,要抓紧修行,莫蹉跎了大好时光;二是委婉地劝说好友尽早觉悟。
来玉泉寺之后,弘一法师除了早粥、午斋,几乎整天待在那间小佛堂里,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寺中印心、宝善二长老,知道他持“过午不食戒”,就特地把午斋提前到上午11点,以便维护他严净的戒行,也好让他在午斋之后休息片刻。
修习之余,弘一法师也偶尔会一会来访的旧友新知,但一言一语,都不离佛语佛事。三月,即将调任武昌的金兰之友袁希濂,专程到玉泉寺和弘一法师话别。弘一法师对他说:“你前生也是一个和尚,希望你能在朝夕之间,多多念佛读经。”临别,他还嘱咐袁希濂,去年印光大师刻印的一部《安士全书》,是清朝人周梦颜的佛学著作,佛理讲的十分精到,不可不读。此时的袁希濂,正奔波于官场,对老友的建议,并未十分当真。他后来回忆说:“顾余当时对于念佛未起信心,而《安士全书》无从购觅,且身为法曹,不事交游,每日案牍劳形,夜以继日,更无与僧侣往来之机会。然念念不忘《安士全书》也。直至民国十五年在丹阳县任内,始得《安士全书》,急披读之,始恍然于学佛之不可缓,乃于署中设立佛堂,每晨念佛,并跪诵大悲忏,顶礼诸佛菩萨。十六年交卸后,急寻印光大师皈依之。是年腊月,乃从根本上师持松师父学密。直至今日,未敢一日懈怠,是则余学佛之机,不可谓非弘一大师启迪之也。”[4]
玉泉寺有方池亩许,养鱼其中,以供游人观赏,为西湖三十六景之一。大概是来此观鱼的游客过多的缘故,寺院环境嘈杂。弘一法师在俗时的学生李鸿梁曾这样写道:“我到玉泉去看法师,房子很好,可惜闹一点,走廊如同街道,游客络绎不绝,但房门开着,法师静坐着看书,我站在他的桌旁约有五分钟之久,他才抬起头来。法师说,这地方很不好,常常有人来找他,所以不久仍想回虎跑去。”[5]这年初夏,弘一法师便回到虎跑寺结夏[6]去了。
1920年9月,弘一法师杭州玉泉寺留影
结夏期间,弘一法师每日随华德禅师学唱赞颂,并将众僧人手录的音韵偈赞,加以整理完备,剪辑装订,题名为《赞颂辑要》,以备他日诵览。
一日,老友夏丏尊来访。弘一法师从他平日书写的佛经中,检出《楞严经》中的4节经文,题上跋语,送给丐尊。经文告诫世人,要想远离轮回不已的生死之苦,就须舍弃妄念,常驻真心,以不断的修行,达到“性净体明”的境界。夏丐尊对佛经虽不十分明了,但老友的用心,他还是能够心领神会的。
结夏一过,弘一法师又移锡灵隐寺。他之所以遍历西湖各寺,无非是想实地体验各大寺院的遗风,同时可以遍参佛门长老,博览寺藏佛经。
时令正值初秋,又到了西湖一年一度的旅游旺季。弘一法师《太平洋报》时的同事胡朴安,来游西湖,听说弘一法师正挂单灵隐寺,便来寺中拜访。胡朴安亦是文人,见到当年才艺超群的文友,自然要赋诗为赠。诗曰: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澹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清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奇峰天飞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愁寂。层楼耸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佛理,禅房欣良觌。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几席。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沉碧。[7]
胡朴安是文字训诂学家,这首五言古诗,文意雅驯,看上去似乎无可挑剔。弘一法师看罢,当即写了“慈悲喜舍”4字横幅答谢。然后对胡朴安说道:
“学佛不仅精佛理而已。又我非禅宗,并未为君说禅宗,君诗不应诳语。”
胡朴安赶紧说:“朴安囿于文人之习惯,不知犯佛教诳语之戒。”
胡朴安想不到,这位入了佛门的老友,持律竟如此精严,于是越发敬重。
年底,弘一法师又回到玉泉寺,继续苦修。此时,程中和居士亦住在玉泉。旧历十二月八日,适逢释迦牟尼佛成道日,弘一法师与程中和、吴建东居士,共燃臂香,依天亲菩萨《菩提心论》发十大正愿,决心修行净业,以自己的戒行,接引众生入佛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牺牲,一点一滴,奉行佛道。
1920年3月,家在新城的原浙江一师学生楼秋宾,来信邀请弘一法师前去贝山习静休养,并说可以辟出一块山地,供老师筑室掩关。
新城又名新登,位于杭州西南的富春江畔,境内有贝山(即北山,又名贝多山,俗称官山,位于浙江富阳新登镇官山村),“高约三百丈,青峰险峻。登高远望,可望钱江。下有幽谷,深不见底。有泉出山腰,泉香而醴”[8]。山上有灵济寺。据传北宋诗人晁补之曾登临此山,宿寺中,“为文记游,毕状幽邃”。弘一法师对贝山神往已久,觉得这正是一个静修终老的好去处,于是决定前往。他请程中和居士先往贝山实地考察,商量房舍修筑等事宜。
经过两三个月的筹备,弘一法师终于可以成行了。行前,程中和居士决定随行相伴,为弘一法师作护关,遂请了悟和尚剃度,取名演义,号弘伞。
六月的一天,杭州诸善友在虎跑下院接引庵治面设斋,为弘一法师送行。席间,弘一法师请马一浮为自己的宴坐之所题字。马一浮当即题写“旭光室”一额,并作《旭光室记》说明缘由:“弘一上座专心净业,远秉蕅益大师,近承印光长老,以为师范。嘱颜其宴坐之所曰‘旭光’,示于四威仪中不违本志。予既随喜赞欢……然则,二老只是一光,西方不离当处。旭光即是上座,上座即是旭光,岂复更有光相可寻、名字可得?虽然如是,也不得草草入此室来,急着眼看古德与汝相见了也。”[9]弘一法师以“旭光”二字来命名自己静坐修行的居室,表明他对蕅益和印光两位高僧的尊崇。
题罢室名,马一浮又赋七律2首为赠。临别,弘一法师手书“珍重”2字横幅赠别夏丐尊,题记中写道:“余居杭九年,与夏子丐尊交最笃。今将如新城掩关,来日茫茫,未知何时再面?书是以贻,感慨系之矣。庚申夏弘一演音记。”[10]别情依依,不胜唏嘘。
弘一法师(右二)与马一浮等友人合影
弘一、弘伞二法师到贝山后,暂且住在楼秋宾家中,一面等待筑屋,一面研读律藏。来贝山之前,弘一法师已觅得《弘教律藏》3帙,又从日本请得古版南山《灵芝记》3大部,计八十余册,准备用心穷研。六月底,弘一法师致信夏丐尊说,打算将于二日后入山,7月13日掩关。然而关房的修建迟迟不能动工。在等待中,弘一法师完成了两千多字的《佛说无常经·序》。文末写道:“是岁七月初二日,大慈弘一沙门演音,撰于新城贝多山中,时将筑室掩关,鸠工伐木。先夕诵《无常经》,是日草此叙文,求消罪业。”[11]7月13日,大势至菩萨生日,也是他剃度两周年,又虔书《佛说大乘戒经》,为众生回向。29日是地藏菩萨生日,再写《十善业道经》。本来,弘一法师此番来贝山是想长期掩关静修,专研戒律,没想到计划如此不顺。眼看进了八月,秋风渐起,天气转凉,贝山中湿气浓重,早晚阴寒,再加上用来掩关的房舍仍无开工的迹象,弘一、弘伞法师便沿富春江而下,挂单于衢州城北20里外的莲花古寺。
弘一法师每到一地,除了雷打不动的日常研修,就是不停地写经。他写经极为认真,每写一字,都要仔细端详,唯恐亵渎了佛法的尊严。在贝山时,因为写经过多,目力受到严重影响。到莲花寺后,弘一法师仍然坚持写了几十卷《阿含经》,写好后,再分册装订起来。这之后,又写完了《印光大师文钞》的叙言和题词。从秋天到冬天,弘一法师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写经中度过。在贝山时,他还把所写经卷寄给他所敬仰的印光法师斧正,同时就自己修行中的困惑写信请教。印光法师在复信中说:
昨接手书并新旧颂本,无讹,勿念。书中所说用心过度之境况,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止写一本之说。以汝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犹不肯不认真处,故致受伤也。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他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勿看,免致分心,有损无益。应时之人,须知时事。尔我不能应事,且身居局外,固当置之不问,一心念佛,以期自他同得实益,为唯一无二之章程也。……书此顺候禅安。莲友印光谨复。九年七月廿六日[12]
接到印光法师的这封信,弘一法师暂且放下了写经的笔,趁此机会,对自己出家以来的修行,作一番思考和整理。
这期间,当地各界人士获悉弘一法师在莲花寺挂单,纷纷前来拜谒。有位团长三次来访,均被弘一法师拒绝,团长很生气,放出话来说他瞧不起武人。有人善意地提醒弘一法师不要得罪武人,劝他还是见一次为好。弘一法师说:“这位团长无非想要我一张字,我送他一张佛号就是了。烦你转交吧。”团长得到了字,但终未见到他人。有位老居士,携其幼子来访,弘一法师一见,甚是欢喜。孩子当场写了一幅二尺楹联,弘一法师为他亲笔题写跋语,并说这小朋友的书法,他还不及。他喜欢与真诚的善男信女交往,不愿搭理那些追名逐利、附庸风雅的人。故此,有人说他亲切、平易,有人则说他脾气古怪,不好接近。
衢州中学教员尤墨君,曾与弘一法师同为南社成员,法师来衢州后,二人又重续前缘。尤墨君想搜集他出家前的诗词文章,印成一册,依其先前“息霜”的别署,取名《霜影录》。弘一法师并不反对,只是说:“三十岁以前所作诗词多涉绮语,格调亦卑,无足观也。”但又叮嘱尤墨君,《霜影录》刊出后,寄一册给他住在北京的侄儿李圣章。并云:“圣章为朽人仲兄之子,为俗家后辈之贤者。以此付彼,聊表纪念也。”过了些时日,尤墨君将编选目录拿给他过目,他看后说:“若录旧作传布者,诗词悉可删,以诗非佳作,词多绮语。赠王海帆诗不记有此事。以前送致‘南社’之稿,皆友人代为者,未经朽人斟酌,故甚淆乱。《白阳》诞生词亦可删。……鄙意以为传布著作,宁少勿滥,又绮语尤宜屏斥,以其非善业也。”尤墨君听罢,不禁哑然,若照他的说法,几无可刊之稿,但他的意见又不能不尊重。最终,《霜影录》未能付梓。[13]
残冬将尽,弘一法师准备离开衢州。临行,将纪念自己剃度二年所写的《大乘戒经》及七篇近作,赠予尤墨君。尤墨君展开经卷欣赏,只见蝇头小楷,万字如一,其间皆用朱笔点断,句读分明。其近作亦冲淡恬静,好像一泓止水,全然没有了他先前文章的秾丽华美风格。
弘一、弘伞二法师收拾行囊,逆富春江而上,再次回到贝山,见筑室掩关计划已不可期,遂返回杭州,暂住闸口凤生寺。学生丰子恺将赴日本留学,闻老师已从贝山回到杭州,特来寺中话别。之后,弘一法师又前往玉泉寺驻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