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皈依

2 皈依

就已知资料来看,李叔同最早流露入佛的想法,是在1917年1月18日,也就是断食结束后的第6天。他在这一天写给刘质平的信中说:“鄙人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时机远近,非人力所能处也)。现在已陆续结束一切。”[12]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李叔同出家的想法十分明确,且已经着手进行,只是时间尚不确定。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与马一浮先生的交往,则成了他人佛的助缘,无形中加快了他皈依佛门的步伐。

马一浮像

马一浮(1883—1967),幼名福田,后改名浮,字一浮,号湛翁,浙江绍兴人。他自幼博览群书,过目成诵,儒学、佛学造诣精深,诗文、书法、篆刻无一不精。他青年时代游学美国、日本,归国后远离官场,专心治学,遂成“千年国粹,一代儒宗”(梁漱溟语)。1914年寓居杭州时,他与一些佛教学者成立了浙江最早的佛学团体“般若会”,倡导“以入佛知见、圆悟自心为宗,转化含识、同证法界为趣”(《般若会约》)的学佛理念。马一浮对佛学的宣传和推动,影响了包括李叔同在内的一大批文化教育界人士。当时有志于研习佛学者,大都与他有过交往,在同辈学人中就有马叙伦、梁漱溟等。

李叔同早在就读南洋公学期间,就通过同学谢无量结识了正在上海游学的马一浮。尔后一别10年,不通音信,直到1912年李叔同任教杭州,二人才重续前缘。在李叔同眼里,马一浮是世间少有的高人。有一次,他对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13]看得出,李叔同对马先生是真心佩服,而马先生对李叔同的才华也颇为钦慕。1917年4月8日,马一浮致信李叔同说:“壁上琴弊。向者足下欲取而弹之,因命工修理,久之始就。曾告徐君,便欲遣童赍往,未辱其答,恐左右或如金陵。比还杭州,愿以暇日枉过草庵,安弦审律,或犹可备君子之御耳。”[14]这时李叔同与马一浮交流的还是艺术,可是待到下半年李叔同发心吃素以后,他们的话题就更多地转向佛学了。

在其后的交往中,马一浮还送给李叔同多种佛典,如《起信论笔削记》《三藏法数》《天亲菩萨菩提心论》《净土论》等。李叔同后来曾对丰子恺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

李叔同习佛的兴趣越来越浓,他渐渐地将个人生活收缩起来,原本课外教授丰子恺日文的工作,现在请夏丐尊来接替;交往应酬的事情本来就少,这会儿也差不多终止了。除了上课,他几乎整天躲在房间里研读佛典,或是到寺里听禅师说法。九月的一天,他到虎跑寺听法轮禅师说法,颇有感悟,归来书联赠法轮长老云:“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他与朋友的书札往还,也大多与佛事有关。旧历十二月初六日,马一浮给他写信说:“昨复过地藏庵,与楚禅师语甚久。其人深于天台教义,绰有玄风,不易得也。幻和尚因众启请,将以佛成道日往主海潮寺;遂于今夕解七。明日之约,盖可罢已。海潮梵宇宏广,幻和尚主之,可因以建立道场,亦其本愿之力,故感得是缘。月法师闻于今日荼毗,惜未偕仁者往观耳。浮和南,叔同居士足下,初六日。”[16]

在这之后,李叔同对佛家生活的兴味也几近入迷,到了冬天,他“请了许多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17]

转眼到了阴历年假,师生纷纷离校,李叔同不回上海与日籍夫人团聚,反而悄悄地到虎跑寺习静度岁去了。他仍住在断食时住过的方丈楼下。当时马一浮有个名叫彭逊之的朋友,先前曾与马一浮一起研究《易经》,两人颇为投契,求马先生介绍一个清静的寓所。马先生忆起李叔同先前说过他断食的地方,就把彭逊之陪送到虎跑寺。恰好李叔同正在那里,经马一浮介绍,他们就一起同住。住了不几天,彭逊之忽然发心出家,由虎跑寺当家法轮长老为他剃度。李叔同目睹了彭逊之剃度为僧的全过程,大为感动。他原以为自己从佛的信念已够坚定的了,不料还有像彭逊之这样即修即悟的人在。于是,他就向方丈楼上的弘祥法师提出拜师的请求。弘祥法师不敢贸然答应,就到松木场护国寺把自己的师父了悟法师请过来,让李叔同拜他为师。这样,李叔同就于1918年正月十五日(公历1918年2月25日)皈依三宝,拜了悟法师为皈依师,取法名演音,法号弘一。

李叔同返校之后,置备了蒲团、念珠之类的东西,将自己的房间布置得与禅房毫无二致,每天烧香供佛,研读佛经。给人写信或写字,也以“演音”落款,或自称“当来沙弥”。夏丐尊看到自己的挚友成了这个样子,心中极不平静,他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中记下了当时的心情:“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为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的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且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18]

然而,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曾经拥有的现世辉煌,都不可能再让李叔同回头。对这个令他爱、令他恨、令他唏嘘嗟叹的纷扰尘世,他也不再有任何的眷恋。他如一个幡然而悟的行者,向着自己心中的光明地,步履坚定地前行,决不旁顾。在给刘质平的信中他这样写道:

不佞自知世寿不永,又从无始以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熏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近来请假,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内受疚心之苦(逾课时之半,人皆谓余有神经病)。君能体谅不佞之意,良所欢喜赞叹!不佞即拟宣布辞职,暑假后不再任事矣。所藏音乐书,拟以赠君,望君早返国收领(能在五月内最妙),并可为最后之畅聚。不佞所藏之书物,近日皆分赠各处,五月以前必可清楚。秋初即入山习静,不再轻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19]

至此,李叔同出家的决心已定,惟待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