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柳社

4 春柳社

还在少年时期,李叔同就显示出广泛的艺术兴趣,除了应付科考的功课之外,诗书画印、金石古玩以及戏剧,几乎无所不涉。寓居上海期间,他的这些艺术趣好都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与展示。到日本之后,身处异邦的文化氛围之中,他对各种艺术形式的兴趣也越来越浓烈了。在入东京美术学校攻读西洋画的同时,他又在校外另从上真行勇学习音乐。1906年11月,他还加入了以改良文学、美术、音乐、戏剧为宗旨的日本文艺团体“文艺协会”,并参与该会的活动。这年冬天,他又与同班同学曾孝谷(延年)、校友黄二南等,仿效“文艺协会”创立了“春柳社文艺研究会”。

“春柳社文艺研究会”是一个以中国留学生为主体的组织,它以研究各种文艺为宗旨,先后加入该社的有吴我尊、李涛痕、马绛士、谢抗白、庄云石、陆镜若、欧阳予倩等人。研究会下设演艺、音乐、绘画、诗文四部。

“春柳社”最先成立的是“演艺部”。当时,日本正兴起一种“新派剧”,完全用普通说话的形式演出,是传统歌舞伎向现代话剧转型期的一种戏剧形式。新派剧在日本维新改良及随后的自由民权运动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03年,梁启超在观看了新派剧后作过这样的描述:“观其所演之剧,无非追绘维新初年情事。”而日本人在看戏时,则是“且看且泪下,且握拳透爪,且以手加额,且大声疾呼,且私相耳语,莫不曰我辈得有今日,皆先辈烈士为国牺牲之赐,不可不使日本为世界之日本以报之。记者旁坐默默而心相语曰:为此戏者,其激发国民爱国之精神,乃如斯其速哉?胜于千万演说台多矣”![27]

李叔同一向对戏剧艺术抱有浓厚的兴趣,前几年还在上海参与了文明新戏的编演,当他观看了日本新派剧,尤其是川上音二郎夫妇所演的歌颂爱国志士的“浪人芝居”(日语“芝居”即戏剧),立刻为这种新颖的艺术形式所吸引,意识到了这种戏剧特有的社会功效。凑巧的是,同学曾孝谷也是一个戏剧爱好者,于日本新派剧早有接触,且和著名新派名优藤泽浅二郎是朋友。于是,二人随即拜访了藤泽浅二郎先生,表明成立演艺部的想法,并希望得到先生的帮助与支持。这样,“春柳社”演艺部就于1906年底正式成立了。

“春柳社”演艺部成立这年(1906)秋天,国内徐淮地区发生水灾,数十万民众流离失所。消息传到海外,留日同学立即行动起来。1907年2月11日,日本东京中国青年会在东京骏河台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礼堂,为国内徐淮水灾举行了一个赈灾筹款游艺会。就在这个大会上,春柳社首次上演了法国小仲马的名剧《茶花女遗事》。因为是游艺会性质,又是第一次尝试,只演出了该剧第三幕中的第四、五两场和第五幕第八场,虽不是完整的一部戏,但它拉开了中国现代话剧的第一幕。

李叔同(左)《茶花女》剧照

《茶花女》一剧的排演,曾得到藤泽浅二郎等新派剧名家的指导。剧中女主角玛格丽特由李叔同扮演,阿芒的父亲杜法尔由曾孝谷扮演,阿芒由学政治的唐肯扮演,配唐由一位姓孙的北京来的留学生扮演。

对“春柳社”的首次演出,李叔同作了极其认真的准备,为此不仅剃掉蓄了多时的胡须,还结结实实地饿了几顿饭,把腰束得细细的。剧中的李叔同,头戴插花便帽,上穿粉红女式西装,下着一袭白色拖地长裙,腰肢细细,面容清丽,真个是风姿绰约的俏佳人。至于扮演杜法尔的曾孝谷,本是一个地道的戏迷,早在国内时,就会唱些二黄,对日本新派戏也接触最早。剧中,他着一身西装,戴一顶礼帽,其扮相的确有几分法国贵族的派头。既是新派剧,除辅以必要的舞台布景外,主要靠演员的对白、表情和动作来传情达意。李叔同的对白是标准的国语,而曾孝谷曾在北京生活多年,国语自然也不差。两个人演的又是对手戏,配合起来十分默契,正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首演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藤泽浅二郎和著名戏剧评论家松居松翁看完演出之后,当即走到后台,向他们表示祝贺。

这次演出,只上演了《茶花女》两幕中的3场,又是作为赈灾游艺会中的节目之一,应该说并不是一次完整而隆重的展示,但由于这是中国人的第一次话剧实验,所以还是在中国留学生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也引起了东京社会各界的关注。日人惊为创举,啧啧称道,当地媒体亦好评如潮。中国早期话剧的参与者徐半梅先生,在观看了《茶花女》的首演之后评论说:“这第一次中国人正式演的话剧,虽不能说好,但比国内已往的素人演剧,总能够说像样的了。因为既有了良好的舞台装置,而剧中人对白、表情、动作等等,绝对没有京剧气味,创造出一种新的中国话剧来了。”[28]这样的评价是理性的,也是中肯的。

对于扮演女角的李叔同的演技,日本戏剧界也给予了格外的赞许,以至隔了十多年后,松居松翁还在《芝居》上发文回忆当时的观感,并再次给予高度评价。他说:

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当他在日本时,虽仅仅是一位留学生,但他所组织的“春柳社”剧团,在东座上演《椿姬》(即《茶花女》),实在非常好,不,与其说这个剧团好,宁可说,就是这位饰椿姬的李君演得非常好。这个脚本的翻译非常纯粹。化装虽然简单一些,却完全是根据西洋风俗的。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我当时看过以后,顿时又回想到孟玛德小剧场所见裘菲列表演的春姬,不觉感到十分兴奋,竟跑到后台和李君握手为礼了。……虽则这个剧团后来便消灭了,但也有许多受他默化的留学生们立刻抛弃了学业,而回国从事新剧运动的。可知李叔同君,确是在中国放了新剧最初的烽火。……”[29]

松居松翁曾亲自到西欧考察过西方新剧,并观看过西方人演出的最高水准的《茶花女》,作为一个眼界颇高的剧评家,对李叔同的演艺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恐怕不是溢美之词吧。

这次演出之后,许多中国留学生对话剧产生了兴趣,于是“春柳社”的社员也一天天多起来。欧阳予倩看了演出之后,格外兴奋,四处打听“春柳社”的情况,并通过一位四川同学的介绍,加入了“春柳社”。

李叔同是“春柳社”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是剧社的中坚。这段时间,他对演戏的热心,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自己掏钱购置了许多漂亮的女装、头套等,并从西洋绘画里寻找材料和灵感,一个人在房间里打扮起来,照着镜子琢磨剧中人物的姿势,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的认真和投入,不干则已,干就干出个样子。为了研习话剧,他几乎断绝了与外面朋友的交往,约定的时间之外,绝不会客。有一次,他约欧阳予倩早晨8点见面。由于欧阳予倩住在相距较远的牛込区,赶电车又不免有些耽搁,等欧阳予倩赶到时,已晚了5分钟。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打开楼窗,对欧阳予倩说:“我和你约的是8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5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吧。”说完他便点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欧阳予倩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回头就走。

《茶花女》的成功,使“春柳社”同人信心满满,接着他们又紧锣密鼓地筹划起新的演出计划。这一次,他们排演的是5幕大型话剧《黑奴吁天录》。这部戏是根据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改编而成的。内容描写美国黑奴在白人统治下所过的非人生活,以及他们的反抗。剧本依据林纾、魏易的小说译本,由曾孝谷编剧。1907年3月,5幕脚本完成,在进行了近三个月的排练和十余次的汇演之后,终于迎来了公演的时刻。

1907年6月1日,“春柳社”在日本东京卜地本乡座举行了“丁未演艺大会”,连续两天上演5幕话剧《黑奴吁天录》,票价五角。在本剧中,李叔同再次男扮女装,饰演解而培之妻爱美柳夫人,同时还客串男角跛醉客。曾孝谷饰演黑奴汤姆,兼饰韩德根。齐裔饰演汤姆夫人,黄二南饰演解而培,谢抗白饰演哲而治,吴我尊饰演威立森,李涛痕饰演海雷,欧阳予倩饰演小海雷。说明书中,还特意注明脚本著作主任存吴(曾孝谷)、布景意匠主任息霜(李叔同)等信息。

这是一次无论在思想表达还是形式探索上都更为自觉的演出。《黑奴吁天录》描写黑奴哲而治被主人转借他人,他替人发明了机器后,受到原主人的嫉恨,因而被召回备受虐待。他的妻子和孩子是另一家农奴主的奴隶,由于主人要以奴隶抵债,也面临母子分离的悲惨命运。后来,他们都逃跑出来,得以团聚。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戏的最后一场中,改编者将原著中解放黑奴的情节,改为黑奴杀死奴隶贩子后逃跑,强化了黑奴的反抗精神。该剧表现了被压迫者的反抗精神,在思想内容上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当时,国内正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前夜,反帝反清的呼声也日渐高涨,剧中的黑人由中国学生演来,正是通过艺术的形式发出的强有力的一声呐喊。因此,对李叔同他们来说,演出《黑奴吁天录》,不仅是对一种崭新的戏剧形式的探索,而且也是一种爱国激情的强烈抒发。

《黑奴吁天录》的上演,标志着中国话剧的诞生。剧本按照现代话剧的形式分幕,以对话和动作演绎故事,并辅之以舞台布景,展示接近生活真实的舞台形象。这些开创性的探索和努力,无不显示着中国前所未有的新剧形态的确立,即后来才定名的话剧艺术形态。欧阳予倩认为,《黑奴吁天录》是中国话剧的第一个创作剧本,而后来的戏剧研究者也认为,李叔同是中国写实性舞台美术的最早尝试者。

《黑奴吁天录》的演出吸引了大批中国留学生和日本当地观众,日本戏剧界也高度关注。著名戏剧家、剧评家坪内逍遥、小山内薰、土肥春曙、伊原青青等均到场观看。剧评家土肥春曙在《戏剧记》一文中认为,“春柳社”同人对西洋生活的研究以及扮演外国人等方面,远远超过了伊井蓉峰、藤泽浅二郎、河合武雄、藤井六助等著名日本演员。[30]伊原青青还在《早稻田文学》上发表了长达二十多页的戏剧评论,认为中国青年的这种演出,象征着中国民族将来的前途。其中,对李叔同的演艺也给予高度评价:在第二幕中,“爱美柳夫人走向舞台一边弹奏西洋音乐……身材细长,敷着白粉,颇具风采,其穿洋装的样子和走动的姿态,俨然一幅西洋妇人的派头。他以擅长音乐闻名,这次刚好用上。”“如息霜氏的美国贵夫人,肩颈柔软地动着,颇具爱娇之态的举动,极为巧妙”[31]

《黑奴吁天录》之后,许多社员有的毕业,有的归国,有的因恐妨学业退出了,只有李叔同、曾孝谷、吴我尊、李涛痕、谢抗白和欧阳予倩等几个人,始终还是坚持着。1907年冬天(一说1908年春天),他们又借日本常磬馆,演出了《相生怜》和《画家与其妹》两个独幕剧。演出《相生怜》一剧时,李叔同参考西洋古画,制了一个鬈而长的头套,一套白缎子衣裙。他扮女儿,曾孝谷扮父亲,还有个会拉小提琴的广东同学扮情人。谁知台下看不懂,李叔同本来就瘦,就有人评量他的扮相,说了些应肥、应什么的话,他颇不高兴。后来,社中也有一些人与他的意见不能一致,他便失去了演剧的兴趣,把精力集中到弹琴画画上去,从此懒得登台了。

《黑奴吁天录》的上演,也引起了清廷驻日使馆的注意,他们从该剧激起的巨大反响中,觉察到了一点弦外之音,于是下令凡今后参与此类演出活动者,一律“取消留学费用”。如此一来,“春柳社”的活动不得不被迫中止了。后来,欧阳予倩、陆镜若等人,集合“春柳社”的部分成员,另行组织了一个戏剧社团“申酉会”,并在1909年初夏,公演了法国剧作家萨都的《热血》,但李叔同并未参加这些活动。

“春柳社”轰轰烈烈的演剧活动,虽已曲终人散,但由他们开创的现代话剧运动,却浩浩荡荡不可逆转。此后几年间,以上海为中心的话剧活动,如雨后春笋般地次第出现。1907年9月,革命党人王熙普(字钟声)在上海组织了国内第一个话剧剧团“春阳社”,上演的第一个剧目就是《黑奴吁天录》。而原“春柳社”中的陆镜若、马绛士、吴我尊、欧阳予倩等回国以后,也全身心地投入话剧运动。他们组织的新剧同志会,在上海演出时,将租来的“谋得利”小剧场,称为“春柳”剧场,并在开幕宣言中明确宣告,它以直承“春柳社”开创的事业为己任。

1911年3月,李叔同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不久,偕同日籍夫人回到上海,结束了他长达6年的留学生涯。这一年,李叔同32岁。

注释:

[1]丰子恺:《为青年说弘一法师》,载金重编《丰子恺品佛》,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2][3][7][12][13][23]林子青编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4]高旭(1877—1925),字天梅,江苏金山(今属上海市)人。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曾任中国同盟会江苏分会会长。南社创始人之一。先后编辑出版《觉民》、《醒狮》等刊物,有《天梅遗集》存世。

[5]李叔同:《李叔同谈艺录》,行痴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6]李叔同:《图画修得法》,见行痴编《李叔同谈艺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8][14][15][16][19][22]余涉:《李叔同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9][25][31]方爱龙:《殷红绚彩:李叔同传》,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年版。

[10]李叔同:《昨非录》,载行痴编《李叔同谈艺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1]李叔同:《呜呼!词章》,载余涉编注《李叔同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17]金梅:《李叔同影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18]亦称“柏梁台体”。汉元封三年,汉武帝在长安未央宫内筑柏梁台,台筑成后,大会群臣,令席上联句,各作七言一句,每句押韵。后世仿此体联句,称为“柏梁体”。

[20]以上引语均出自林子青《弘一法师年谱》。

[21]中村忠行:《春柳社逸事稿》,载日本《天理大学学报》第23辑(1957年)。

[24]陈星:《天心月圆·弘一大师》,山东画报出版社1998年版。

[26]内山完造:《弘一律师》,载《弘一大师永怀录》,上海大雄书局1943年版。

[27]梁启超:《观戏记》,载《晚清文学丛钞》第1卷《小说戏剧研究卷》。

[28]金梅:《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传》,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29]孟忆菊:《东洋人对李叔同的印象》,载1927年1月《小说世界》第212期。

[30]秦启明:《李叔同生平活动系年》,《弘一大师李叔同讲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