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闭关永嘉
在玉泉寺中,弘一法师每天除了烧香礼佛,就是检阅“四分律”及相关著述。这“四分律”是中国佛教古译四大律之一,戒相繁杂,不易记诵。经过近半年来的研习和思考,弘一法师逐渐体悟出一种简便易行的持律方法,这便是把繁杂含混的戒律条文加以整理、注记、归纳,什么戒犯了该怎样,什么戒无心犯了又该怎样,这样把它的“戒相”分条标定,然后列成表解。如此一来,繁杂的“四分律”就变得条理清晰,简便易学了。但是,按这样的思路写作一部“戒相”书,工作是相当繁重的,须寻得一个清静的地方,定下心来,全力以赴。在弘一法师看来,“杭地多故旧酬酢”,干扰太多,显然不是一个“息心办道”的好地方。
恰好在这时,弘一法师南洋公学和留日时期的同学林同庄来玉泉寺,说永嘉山明水秀,气候温和,又很清静,是一个掩关静修的好地方。这对一向体弱怕冷的弘一法师来说,的确是一个合适的去处。玉泉寺常住吴建东居士,得知弘一法师有意前往,便主动从中联络。不久,永嘉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居士出面邀请,弘一法师便收拾行囊,于三月中旬,乘船经上海到达永嘉,卓锡在城南庆福寺,自此开始了他永嘉12年的常住生涯。
永嘉又称永宁,即现在的温州市,地处浙江省东南部,瓯江下游北岸,故简称为“瓯”。永嘉有两座古刹,一为位于瓯江孤心屿上的江心寺,一为永嘉南城下的庆福寺,俗称“城下寮”。庆福寺僻处城外,背依积谷山,前绕护城河,清幽静寂,有城市山林之胜景。寺中房舍古旧,庭院深广,听不到一点尘俗的嘈杂,大有与尘世相隔绝的感觉。弘一法师十分欢喜,遂决定在此常驻。过了几天,他便决定闭关静修,编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他给印光法师写信,报告他即将掩关静修的打算,并请印师作“最后训言”。同时,为避免搅扰,特与同人约法三章:
余初始出家,未有所解,急宜息诸缘务,先办己躬下事。为约三章,敬告同人。
一、凡有旧友新识来访问者,暂缓接见。
一、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
一、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惟冀同人共相体察。失礼之罪,希鉴亮焉!释弘一谨白。[14]
古人掩关皆为专修禅定或念佛,弘一法师掩关静修的情景如何,做了哪些功课,目前尚无详细可靠的记述。不过,后来性常法师欲行掩关,向他请教,他曾为其写过一份“掩关法则”。透过这一“法则”,我们可窥知弘一法师闭关静修的真实情景。弘一法师每日闭关的课程安排大致如下:早粥前念佛,出声或默念随意。早粥后稍休息。礼佛诵经。9时至11时研究。午饭后休息。2时至4时研究。4时半起礼佛诵经。黄昏后专念佛。晚间可以不点灯,只在佛前供一盏琉璃灯即可。闭关期间不可闲谈,不晤客人,不通信(有十分要事,写一纸条交与护关者);凡一切事,尽可等出关后再料理。
弘一法师的掩关之室,在一栋二层小楼的楼上。小楼自成庭院,与寺院一门相通。在正对院门的窗口,他特意贴了“虽存犹殁”4字,以表明自己掩关的决心。掩关期间,凡有家书来,弘一法师就托人于信封后批以“该人业已他往”的字样,原封退还。有人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拆阅,即使不回信也无妨,何苦退还呢?弘一法师解释说:“既经出家,便应作已死想;倘为拆阅,见家中有吉庆事,恐萌爱心;有不祥事,易引挂怀,不若退还为得也。”当地长官慕名前来求晤,他一概称病谢绝。如瓯海道尹林鹍翔访谒数次,均被弘一法师拒之门外。新任道尹张宗祥只身来访,寂山长老持名片至关房求他见一见,弘一法师闻言,两颊泛红,如有愠色,忽又转而合掌急念“阿弥陀佛”圣号,然后垂泪对寂山长老说:“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
庆福寺住持寂山长老,知道弘一法师原为富家子弟,留学回国后,又以艺术名于世,像这样的人,出家之后,竟能严持戒律,刻苦精进,因而倍加钦敬,处处关照,好让他安心闭关静修,研律著述。寂山长老想到他生长津门,惯于面食,因此经常准备一些面条之类的食品;又因他过午不食,特意将午饭时间提前到上午10点;并命高文彬居士做他的护关,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在寂山长老的悉心关照下,弘一法师发奋著述,闭关3个月,便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他在自序中记述了成书过程及欣喜之情:“庚申之夏,居新城贝山,假得《弘教律藏》三帙,并求南山《戒疏》、《羯磨疏》、《行事钞》及灵芝三记。将掩室山中,穷研律学;乃以障缘,未遂其愿。明年正月,归卧钱塘,披寻《四分律》,得览此土诸师之作。以戒相繁杂,记诵非易,思撮其要,列表志之。辄以私意,编录数章,颇喜其明晰,便于初学。三月来永宁,居城下寮。读律之暇,时缀毫露。逮至六月,草本始迄,题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因是遂获一隙之明,窃自幸矣。”[15]
弘一法师在永嘉一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早春天气,人们还穿着棉袍,而他却是赤脚芒鞋,衣着单薄。他的僧房里,仅一张破桌,一张旧床,一条草席和一顶旧蚊帐,此外别无他物。他的日常用度也俭省到不能再省。他在致刘质平的信中说:“朽人居瓯(初时)饭食之资,悉周群铮居士布施,其他杂用等,每月约一二元,多至三元。出家人费用无多……”[16]一次,同人有一双旧芒鞋,打算扔掉,弘一法师却觉得还能穿,就郑重其事地请求同人施舍。
正是在这样的苦行中,在编著“戒相表记”的间隙里,弘一法师仍然写经不止。四月二十一为亡母60冥诞日,弘一法师先后敬书《赞礼地藏菩萨忏愿仪》及《佛三身赞颂》3种,以为回向;八月初五为亡父37周年讳日,敬写《佛说无常经》《佛说略教诫经》,以资冥福。接着又手书《增壹阿含经》、《杂阿含经》和《本事经》,辑录《根本说一切有部毗柰耶犯相摘记》等经文多种。有时,他还参加一些佛事,接引众生。寂山长老曾讲过这样一件事:某日,有一个做小贩的老婆婆,拿着平生的积蓄来做功德。弘一法师听说了,便来参加道场,亲提钟鼓,为她求福。
到了年底,夏丐尊突然发心学佛,他给弘一法师来信说:“我自发心素食以来,在心理上,还觉得信佛只是信了一半,信得不够虔诚。每次看到你那种赤诚、牺牲的宗教家风,献身于佛道的不休息精神,再回想你往日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青年时代的生活,前后对照,如挥鞭断流,便使人汗颜不已。因此,我现在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愿师在光中加被。我今天在佛道上刚刚起步哩。”读罢老友的信,他欢喜不已,当即恭写澫益大师名言一幅,以督励之。
一晃到了1922年岁首,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弘一法师无时无处不感受到寂山长老对自己的关怀和慈爱。他想到佛家的一条规矩:云水僧在一个寺院里住下来,依律要拜寺主为“依止阿阇梨”(即教授弟子的规范师,通称依止师)。一天,弘一法师拜望寂山长老,正闲谈间,他忽然从袖子中抽出一份启事,表示拜师之意。寂山长老顿感愕然,说:“余德鲜薄,何敢为仁者师。”
弘一法师说:“吾意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作第二常住,俾可安心办道,幸勿终弃。”
寂山长老再三辞谢,不敢应允。弘一法师又请周孟由、吴壁华两位居士出面恳劝,这才得到寂山长老的默许。第二天,弘一法师带着毡子,来到寂山长老的方丈室,把毡子铺在座椅上,恭请寂山长老坐在上面接受拜师礼。寂山长老一再逊让,始终不肯就座。弘一法师便向空座顶礼三拜,从此尊寂山长老为师,并在当地报纸上登报声明。自此之后,弘一法师每有函札,均称寂山长老为“师父大人”,自称弟子。寂山长老对此时常感到不安,写信告诉他以后勿用师父、弟子称呼。弘一法师复信说:
师父大人慈座:
顷奉法谕,敬悉一一。……弟子到此以来,承唯善师兄诸事照拂,慈悲摄护,感激无既。以后恩师与唯善师兄晤面时,乞常常随时为之谆托一切,至为深感。又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此事亦乞恩师婉告唯善师兄,请其格外体谅而曲为之原宥也。弟子以师礼事慈座,已将三载,何可忽尔变易?伏乞慈悲摄受,允列门墙。[17]
弘一法师不改初衷,终身以师礼事寂山长老。
这年春天,弘一法师除了闭关写经、念佛和修改《戒相表记》,还偷闲为老友夏丐尊刻了5方印章。在佛家看来,书、画、篆刻之类的俗事,有玩物丧志之嫌,理当摒弃。而他自出家之后,除书法外,可谓诸艺皆废。此时想到契若金兰的知交,忆及在俗时二人诗书往还的欢愉,禁不住手痒难耐,遂以自己的别号“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刻印5方。刻罢,又题了一幅跋文,一同送给夏丐尊。跋文曰:
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臣名及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喜。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未忘耶?……余与丐尊相交久,未尝示其雕技。今赍以供山房清赏。弘裔沙门僧胤并记。[18]
这是他入佛以来难得的一次旧艺重拾。
夏初,弘一法师又在关中检阅蕅益大师的《灵峰宗论》,从中选出部分警语格言,辑为一册,题名为《寒笳集》,为学佛人修养身心提供便利。他在写给俗侄李圣章的长信中说,出家以后,由于学行不足,不能利物,因而发愿掩关办道,暂谢俗缘。并说自己拙于辩才,说法之事,非其所长,将来打算以著述之业终老其身。
是夏奇热,七月底飓风过境,树倒房塌,田园汪洋。风暴过后不久,弘一法师忽然患上严重的痢疾。起初他以为不过是偶然的肠胃不适,并不太在意,继续坚持念佛写经,谁知第二天病情加重,拖到第三天,便躺在稻草编成的床垫上动弹不得了。寂山长老前来探视,见他病成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弘一法师说:“小病从医,大病从死。今是大病,从他死好。唯求师尊,俟吾临终时,将房门扃锁,请数师助念佛号,气断逾六时后,即以所卧被褥缠裹,送投江心,结水族缘。”[19]在场僧众听了他的话,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泪水长流。好在他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不几日,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寂山长老派来做护关的高文彬受弘一法师的感化,也萌生了剃度出家的念头。寂山长老开始未许可,觉得高文彬年龄太小,识性未定,将来良莠难知。弘一法师就在寂山长老面前跪求,并请吴壁华、周孟由两居士出面担保,寂山长老这才答应,并让高文彬拜弘一为师。在杭州时,虎跑寺就为弘一法师派了一个少年,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弘一法师一面教少年写字学文化,一面教他念经做功课。少年家里很穷,又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弘一法师见他五官端正,人也灵透,就求弘祥法师为少年剃度。弘祥法师让少年拜弘一为师。弘一法师出于对少年的怜惜,只好违背他不收弟子的初衷,将少年收为弟子,取法名宽愿,号祖贤。这也是他在佛门正式接受的唯一弟子。不收弟子的前约,不能一违再违,因此之故,弘一法师便让高文彬拜弘伞为师,取名因弘,又在名字后面加“白伞”二字。自此之后,弘一法师出外云游,多由宽愿、因弘陪侍左右。
1923年初春,弘一法师结束了在永嘉庆福寺两年的闭关静修,开始了他云游弘法的艰辛历程。不过,每至严冬酷暑,他还像候鸟一样回到温和秀润的永嘉,作短暂的休整,直至1932年定居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