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护生画集
入冬,随着北来的寒流,弘一法师掮着简单的行囊,一路南行,又一次回到了永嘉庆福寺。度过严冬,越过春寒,在草木葱郁的初夏时节,他走进永嘉附近的大罗山,行诛茆宴坐[12]。1928年暮秋,他再从永嘉启程,一路乘船回到上海,第三次住进了丰子恺在江湾的家中。他这次来沪,是为编写《护生画集》。
说到《护生画集》的缘起,还应回叙到去年秋天。大约在皈依佛门前后,丰子恺画了两幅戒杀生的通俗漫画,拿给李圆净居士征求意见。李圆净是随侍印光法师的青年佛教学者,1925年曾随中国佛教代表团参加在日本召开的东亚佛教大会。他看了丰子恺这两幅漫画,十分欣喜,觉得这类画是弘法利生的好形式,应该继续画一批,结集出版,以广播善缘。丰子恺回到家中,向弘一法师谈了李圆净的设想。法师认为这是一项难得的善举,表示全力支持,并建议由丰子恺绘画,他亲自撰写文字说明,李圆净参与选题策划与印制发行。此后,弘一法师便回到永嘉庆福寺过冬。
对于护生,弘一法师向来极为重视。在编写《护生画集》期间,有过这么一件事情。夏丐尊在10年后出版的《续护生画集序》中这样记述道:“犹忆十年前和尚(李叔同——引者注)偶过上海,向坊间购请仿宋活字印经典。病其字体参差,行列不匀,因发愿特写字模一通,制成大小活字,以印佛经。还山依字典部首逐一书写,聚精会神,日作数十字,偏正肥瘦大小稍不当意,即易之。期月后书至刀部,忽中止。问其故,则曰:刀部之字,多有杀伤意,不忍下笔耳。其悲悯恻隐,有如此者。”[13]一个连“刀”字都不忍刻写的人,对编绘《护生画集》这样的事,自然是极为重视和充满热情的。1928年春夏间,丰子恺绘出部分画稿,遂请弘一法师审阅并题写说明文字,法师回信表示“‘戒杀画’文字,甚愿书写”。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法师多次致信丰子恺、李圆净商讨,完成了拟议中的24幅画作初稿,辑成一集,定名为《护生画集》,并请马一浮为画集作序。此后弘一法师在为画作题诗配文的过程中,一再提出修改意见,从画集的主旨、格调、读者对象,到图文编排、文字大小,以及印刷用纸、装订、发行等,无不一一给予指点和关照。
1929年旧历九月十二日弘一法师致丰子恺信:
今此画集编辑之宗旨,前已与李居士陈说。第一,专为新派智识阶级之人(即高小毕业以上之程度)阅览。至他种人,只能随分获其少益。第二,专为不信佛法,不喜阅佛书之人阅览。(现在戒杀放生之书出版者甚多,彼有善根者,久已能阅其书,而奉行惟谨。不必需此画集也)近来戒杀之书虽多,但适于以上二种人之阅览者,则殊为稀有。故此画集,不得不编印行世。能使阅者爱慕其画法崭新,研玩不释手,自然能于戒杀放生之事,种植善根也。
1932年旧历八月廿一日致李圆净、丰子恺信:
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若纸上充满残酷之气,而标题更用“开棺”、“悬梁”、“示众”等粗暴之文字,则令阅者起厌恶不快之感,似有未可。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似较残酷之作品感人较深。因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
1929年旧历八月十四日致丰子恺信:
朽人之意,以为此书须多注重于未信佛法之新学家一方面,推广赠送。故表纸与装订,须极新颖警目。俾阅者一见表纸,即知其为新式之艺术品,非是陈旧式之劝善图画……
画集所绘画稿,多系杀生伤生之作,为强调护生主旨起见,法师经过认真的思量,将作品的顺序重新做了排列。他在1932年旧历八月廿一日致李圆净、丰子恺信中作了如下说明:
因此书,名曰《护生画集》。而集中所收者,大多数为杀生伤生之画,皆属反面之作品,颇有未安。今依朽人排定之次序。其第一页《夫妇》,为正面之作品。以下十九张(惟《农夫与乳母》一幅,不在此类)皆是反面之作品,悉为杀生伤生之画。由微而至显,复由显而至微。以后之三张,即是《平等》及新增加之《忏悔》、《平和之歌》,乃是由反面而归于正面之作品。以《平和之歌》一张作为结束,可谓圆满护生之愿矣。[14]
从以上部分信件的片段中可以看出,弘一法师对画集的认真、谨严的一贯作风和投入程度。到1928的八九月间,画集编就,马一浮的序言也已寄来。此时李圆净又提出待画集出版后,可赠送日本有关各界。弘一法师赞同这一想法,但又觉得若赠送日本各处,这24幅图文稍嫌单薄,最好再画上十多幅,否则恐贻笑邻邦。丰子恺、李圆净接受了法师的建议,决定暂缓出版,再绘制一部分图画。
此时,弘一法师专程来到上海,第三次住进江湾丰家,亲自指导《护生画集》的编撰工作。在确定画集规模时,丰子恺等想到明年法师就50岁了,若将画作凑足50幅之数,作为祝寿的礼物,岂不两全其美。于是,一部含50幅作品的画集就这样确定下来。到了旧历十一月,《护生画集》终于编撰完毕,弘一法师也配完了诗文。在集子的最后,弘一法师欣慰地题写了两首回向偈,以为后记:
李、丰二居士,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每画一叶,附白话诗,选录古德者十七首,余皆贤瓶闲道人补题。并书二偈而为回向:
我依画意,为白话诗;意在导俗,不尚文词。
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15]
《护生画集》配题的50首诗,全部由弘一法师书写,这些诗皆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其中有17首选自唐宋诗人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明代诗人陶周望、叶唐夫,晚明高僧紫柏大师及清代居士彭际清等人的作品,余下的33首均出自弘一法师之手。但法师却写信叮嘱丰子恺说,写诗一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因为依照佛家规矩,诗书画之类,佛门中人是不宜摆弄的。故法师隐去真名,署以“贤瓶闲道人”。由此也可看出,弘一法师行持的谨严。其实僧人写诗,屡见不鲜,而以诗戒杀劝善,和以书法广结佛缘,道理是相同的。
弘一法师在上海,时创作《护生画集》
就在《护生画集》的编写接近尾声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小插曲:1928年旧历十一月的一天,弘一法师在渡船上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鸭。鸭主人说老鸭是送到乡间给人宰了治病的。法师听了,表示愿以三金赎老鸭。最后,老鸭随法师一同下船,躲过了被宰杀的命运。回到丰家,法师特意请丰子恺将老鸭的造型绘出,并以“老鸭造像”为题收入《护生画集》,法师还为此图题诗曰:“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为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
《护生画集》于1929年2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马一浮在序言中写道:“月臂(弘一法师别署—引者注)大师与丰君子恺、李君圆净,并深解艺术,知画是心,因有《护生画集》之制。子恺制画,圆净撰集,而月臂为之书。三人者盖夙同誓愿,假善巧以寄其恻怛,将凭兹慈力,消彼犷心,可谓缘起无碍,以画说法者矣。……故知生则知画,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16]画集出版后,反响热烈。大中书局、大法轮书局、佛学书局等多家佛教出版机构争相翻印,版本有15种之多,每个版本印数少则1500,多则5000,其发行量之大,在当时的出版物中实属少见。
《护生画集》
《护生画集》虽然大受读者欢迎,但在当时并无编绘续集的打算。抗战爆发后,弘一法师驻锡闽南,丰子恺则带着一家老小避难内地,师徒关山阻隔,不得相见。1938年7月,丰子恺从桂林给法师写信,想接他到桂林与自己一起生活。法师回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极乐……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17]大约是从法师的信里感受到了什么,丰子恺便于1939年着手绘制护生画续集,将自己对法师的牵念化为祝贺他60寿辰的行动。续集的画作取60幅之数,绘制完成后,由宜山寄往泉州,请法师配写文字。弘一法师收到续集画稿,十分欣慰,不仅配写了全部题句,还在给丰子恺的信中提出自己的设想:“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18]丰子恺回信表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续护生画集》由开明书店于1940年11月出版。夏丐尊先生作序,说明文字仍由弘一法师题写,但出于健康原因,仅有四偈为弘一法师亲作,其余皆选自刘宗周所辑《人谱》和白居易、范成大等人诗作,抑或是丰子恺等友朋所作。弘一法师在续集的跋文中写道:“己卯秋晚,续护生画绘就,余以衰病,未能为之补题,勉力书写,聊存遗念可耳。”
一向热心协助《护生画集》出版的夏丐尊先生,在序言中阐明了前后两集护生画的不同特点:“二集相距十年,子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书俱老。至其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者;续集则一无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几使阅者不信此乃劝善之书。盖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方便,护生始为究竟也。”[19]
弘一法师十分重视《护生画集》后续几集的编绘工作。续集出版时,他已病体支离,自知看不到后续几集的出版,因此他于1941年给李圆净、夏丐尊写信,嘱咐他们协助丰子恺完成后几集的编绘,并就取材、编排、风格诸问题一一详细交代。此后,弘一法师似乎还不放心,又先后两次给李、夏二人去信。他在写给夏丐尊的信中恳切地说:“《护生画》续编事,关系甚大。务乞仁者垂念朽人殷诚之愿力,而尽力辅助,必期其能圆满成就,感激无量。”[20]遗憾的是,夏丐尊先生1946年病逝,李圆净先生1950年蹈海自尽,编绘《护生画集》的使命最终还是落在丰子恺一人身上。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间,丰子恺谨遵恩师的嘱托,在世道变幻中历经磨难,终于在1949、1960、1965和1973年分别完成了3至6集的编绘工作。最后一集的编绘,时值“文革”,丰子恺备受折磨,身心俱损,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抱病工作,秘密完成了百幅图画的绘制和说明文字的写作。在当时的情况下,画集的出版已不可能。1975年丰子恺含冤病逝。1978年,弘一法师弟子、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广洽法师来沪,看到丰氏百幅护生画遗稿,深为感动,遂将其携至境外,亲自撰写序言,并张罗出版。《护生画集》第六集终于在1979年弘一法师百岁冥寿之际,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面世。至此,《护生画集》“功德圆满”,弘一法师的遗愿和丰子恺的承诺最终实现了。1993年,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了《护生画集》六册全套本,使中国大陆读者首次完整地看到了这部著作的全貌。
有人认为护生画中所宣扬的思想过于肤浅,弘一法师不值得对《护生画集》这么重视。其实,这正是弘一法师持律精严的明证。在佛门风气陵夷的末世,佛教的振兴关键在于出家人严持戒律,而能否持守戒律,关键又在于实事求是,量力而持,持一分算一分。他重视《护生画集》的用意,就是倡导人们从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做起,涵养慈悲之心。这类护生的小事,在弘一法师的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比如在1940年春,他写信给妙慧法师:“兹拟做大漉水囊一件,兹送上竹圈一个,即以白布缝于此上。此竹圈,系林居士物,乞代告之,即以此赠与余,为感。送上洋一元,乞代购白布。以能漉水,而小虫不得出者为宜。费神,至感。”[21]为使小虫不受伤害,而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过滤食用水,真可谓煞费苦心。
人们对护生画的不同认识,还曾引起过一段公案。这场纠葛发生在曹聚仁和丰子恺之间。丰、曹二位都是浙江一师的学生,先后师从李叔同,二人原本是要好的朋友。事情缘于抗战期间,丰子恺逃难途中,路经曹聚仁老家兰溪,曹便请丰家人吃了一顿饭。后来曹把路遇子恺兄的事写在一篇《朋友与我》的文章里。文中就丰子恺所讲“慈悲”之类的话作了些引申,曹聚仁觉得面对日军的残暴行径,谈“慈悲”这一观念似乎不合时宜,总不能对敌人也讲慈悲吧。丰子恺看了这篇文章大为愤怒,说曹聚仁歪曲了他的话,侮辱了佛家的菩萨性子。他还听人说“曹聚仁说你们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这令丰子恺更加愤怒,于是写了篇《一饭之恩》的文章进行反击。他认为对《护生画集》的种种曲解,皆因为“他们都是但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节,不知大体的”。针对当时抗战,丰子恺写道:“我们为什么要‘杀敌’?因为敌不讲公道,侵略我国,违背人道,荼毒生灵,所以要‘杀’。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戒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22]对佛教一向不感兴趣的曹聚仁,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无端地“骂”了一通,很是委屈,于是又写了一篇《一饭之?》的文章“回敬”丰子恺,两个人的误解越来越深,以致闹到要绝交的田地。
曹、丰二人的纷争,与信仰有关,也与看问题的角度有关,至于是非对错,一时也难有定论。不过在《护生画集》第三集的自序中,丰子恺着重谈了自己对护生的看法,这对于客观地评价《护生画集》,了解护生的意义,想必会有一些帮助。他写道:
护生者,护心也(初集马一浮先生序文中语)。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详言之: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再详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割稻、采豆、拔萝卜、掘菜,原来也是残忍的行为。天地创造这些生物的本意,决不是为了给人割食。人为了要生活而割食它们,是不得已的,是必要的,不是无端的。这就似乎不觉得残忍。只要不觉得残忍,不伤慈悲,我们护生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了,故我在这画集中劝人素食,同时又劝人勿伤害植物,并不冲突,并不矛盾。
我的提倡护生,不是为了看重动物的性命。……“众生平等,皆具佛性”,在严肃的佛法理论说来,我们这种偏重人的思想,是不精深的,是浅薄的,这点我明白知道。但我认为佛教的不发达,不振作,是为了教义太严肃,太精深,使未劫众生难于接受之故。应该多开方便之门,多多通融,由浅入深,则弘法的效果一定可以广大起来。[23]
这就是丰子恺的护生观、宗教观。护生就是护心,即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但由于佛教的教义太严肃、太精深,众生不太容易接受,所以才用护生画这样浅显、方便的形式,来宣扬佛教精神,弘法利生。弘法是手段,利生才是目的。这也正是弘一法师为什么念念于护生画创作的原因所在。用朱光潜的话来说,这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