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晚晴山房

3 晚晴山房

为编撰《护生画集》,弘一法师在江湾丰家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及至这年的十一月底,画集已经编就,惟待出版了。弘一法师准备返回永嘉过冬,这时,听说尤惜阴居士从无锡来到上海,住在世界居士林,便在一天下午前去探望。弘一法师进了客房,见尤惜阴和另一位谢国梁居士,正在收拾行李。一问方知他们要到暹罗国(今泰国)去,明天早晨就要动身。弘一法师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决定随他们一同去暹罗。

第二天一早,弘一法师别了诸友弟子,与尤、谢二人登船而去。十二月初,船到厦门停靠。陈嘉庚胞弟陈敬贤,前年曾在杭州拜会过弘一法师,见法师来到厦门,便热情接待,并介绍他到南普陀寺去,希望他能留在当地弘法传教。弘一法师早就听说过南普陀寺,也乐意去看一看,便请尤、谢二居士先行上路。到了南普陀寺,芝峰、大醒和性愿法师极力挽留,弘一法师只好打消了去暹罗的念头。这是法师第一次与闽南结缘。

这期间,弘一法师的友生经亨颐、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穆藕初、朱酥典、周承德等7人,共同发起为弘一法师筑居募捐的活动。募捐启事中说:

弘一法师,以世家门第,绝世才华,发心出家,已十余年。披剃以来,刻意苦修,不就安养;云水行脚,迄无定居;卓志净行,缁素叹仰。同人等于师素有师友之雅,常以俗眼,愍其辛劳。屡思共集资财,筑室迎养:终以未得师之允诺而止。师今年五十矣,近以因缘,乐应前请。爰拟遵循师意,就浙江上虞白马湖觅地数弓,结庐三椽,为师栖息净修之所,并供养其终身。事关福缘,法应广施。裘赖腋集,端资众擎。世不乏善男信女,及与师有缘之人。如蒙喜舍净财,共成斯善,功德无量。[24]

早在1927年,社会上有毁寺逐僧之议,夏丐尊、丰子恺等诸友生便想为弘一法师建筑庵舍,但他以“太费事吃力”为由谢绝了。到了1928年春夏间,弘一法师常住的永嘉庆福寺外的城墙开始拆除,虽因有人反对而中途停止,寓所暂时未有喧扰之虞,但法师预感到永嘉非久留之地;再加上他已年届50,身体又每况愈下,像这样居无定所的云游,恐难长久。正是出于这种种考虑,所以这次在丰家编撰《护生画集》期间,当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等人再度提起筑庵一事时,弘一法师便接受了友生们的好意。

当年的白马湖,离古上虞县城百官镇仅十余里,山环水绕,气候温润,环境清幽,是消夏避暑、休养身心的好去处。坐落在湖畔的春晖中学,是经亨颐、夏丐尊、丰子恺工作过的地方,虽然建造庵舍之前,经、夏、丰3人均已先后去了上海工作,但经、夏二人的家都还保留着,经先生不时来他的“长松山房”小住,夏家也有眷属和佣人留守。更重要的是,白马湖位于当时弘一法师经常行走的温州、上海、杭州、宁波、绍兴等地的中间地带,往来较为便利。

经过近半年的筹建,庵舍于1929年初夏落成。小屋地处小山东麓,共3间,两间带有前廊,廊下砌数十级石阶;房子虽然格局不大,但依山而建,视野开阔。

重建后的晚晴山房

这年四月,弘一法师由厦门返回永嘉,途中又参礼鼓山佛刹,挂单涌泉寺,直到五月方才回到永嘉庆福寺。听说友生们为他建造的庵舍已基本完工,他便于六月动身,赴白马湖收拾新居。早在几年前,弘一法师就以晚唐诗人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诗句,题名自己在庆福寺的寓所为“晚晴院”,自号“晚晴老人”,这次便援引旧例,将新落成的小屋题名为“晚晴山房”。

山房刚刚建好,厨房、厕所还没有完工。弘一法师打算待完工后自炊,不用侍者,便从集资款项里领取大洋15元,请同来的惟净法师带人到百官镇,购买厨房用具及油盐米豆,并打算以后自炊时,蔬菜就到夏丐尊家菜园里采摘,所需生活费用,则按月从赞助基金里支取。法师甚至还设想,以后他每年在外云游数月,而山房则由三两僧界同道小住。

弘一法师墨迹

弘一法师来白马湖后,刘质平曾来探望老师。夏丐尊、丰子恺则因事务牵绊,一时不能回来。法师最初打算在此长住,因此写信告诉夏丐尊,如果他与子恺一同来白马湖,便绕道杭州代请弘祥法师来此闭关用功。后来因弘一法师改变了计划,决定十月份再赴闽南,延请弘祥法师的事就暂时搁下了。

对于晚晴山房的建筑,弘一法师十分满意,他给夏丐尊去信说:

山房建筑,于美观上甚能注意,闻多出于石禅(即经亨颐——引者注)之计划也。石禅新居,由山房望之,不啻一幅画图。(后方之松树配置甚妙)彼云:曾费心力,惨淡经营,良有以也。现在余虽未能久住山房,但因寺院充公之说,时有所闻。未雨绸缪,早建此新居,贮蓄道粮,他年寺制或有重大之变化,亦可毫无忧虑,仍能安居度日。故余对于山房建筑落成,深为庆慰。甚感仁等护法之厚意也。(秋后往闽闭关之事,是为宿愿,未能中止。他年仍可来居山房,终以此处为久居之地也)以上之意,如仁者与发起诸居士及施资诸居士晤面之时,乞为代达。因恐他人以新居初成,即往他方或致疑讶者。故乞仁者善为之解释,俾令大众同生欢喜之心也……[25]

晚晴山房的落成,使弘一法师有了一个栖止之地,也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他从此可以长居山房,像一个遁迹山林的隐者,享受这清幽的山光水色。但他眼下并不想停下云游的脚步,而只是把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歇脚,是为了更远的跋涉。

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的生日。夏丐尊、丰子恺、李鸿梁等友生特意赶来为他祝寿,大家聚集在经亨颐先生的长松山房吃面。绍兴徐仲荪居士,提议买些鲜活鱼虾,到白马湖放生,为弘一法师祝贺50寿辰。弘一法师十分欢喜,觉得用这种方式祝寿更有意义。于是法师与夏丐尊、刘质平、徐仲荪等人,半夜起身,步行十几里,到百官镇买回鱼虾。大家一同泛舟白马湖上,将一尾尾鱼虾放入碧绿的湖水中,让它们重回自己的世界,再一次体验生之快乐。岸上站立观望的人群拍手叫好,皆赞叹这样的放生活动从未见过。事毕,刘质平当即记下这次放生的缘起和过程,弘一法师则书写二纸,分赠“舍资者”徐仲荪和协助者刘质平,留作纪念。这年腊月,弘一法师还在南普陀寺撰写《白马湖放生记》一文,详细记述了这件事情。

过完50寿辰不久,弘一法师便离开白马湖晚晴山房,再赴闽南。他途经上海时,夏丐尊嘱法师为其编辑的《李息翁临古法书》撰写序言。还是在两年前,弘一法师第二次来江湾丰家时,夏丐尊就着手整理法师年轻时代的书法。这些作品在夏家的小梅花屋里已珍存了十多年,夏丐尊决心把它影印出版,流传后世,以纪念他们深厚的友情。

十月初,弘一法师行脚至厦门太平岩寺,方将《临古法书》序言写就。序中道:“耽乐书术,增长放逸,佛所深诫。然研习之者能尽其美,以是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诸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趋佛道,非无益矣。冀后之览者,咸会斯旨,乃不负居士倡布之善意耳。”[26]他对《临古法书》的出版,既有些许的不安,又觉得夏丐尊的这一善举不无益处。为了消除这一不安,他决定该书版税分文不取,只求出版者赠送印本若干,以分送友好,广结佛缘。

弘一法师的第二次闽南之行,虽弘法布道颇有成绩,但并不顺心。第二年(1930)四月初,他便离开闽南,返回永嘉。不料庆福寺也不安宁,他只好继续北行,回到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途中,他写信给夏丐尊,详述了这次闽南之旅的境况:

去秋往厦门后身体甚健,今年正月(旧历,以下同)在承天寺居住之时,寺中驻兵五百余人,距余居室数丈之处,练习放枪并学吹喇叭,及其他体操唱歌等,有种种之声音,惊恐扰乱,昼夜不宁,而余则竭力忍耐,至三月中旬,乃动身归来,轮舟之中,又与兵士二百余人同乘,(由彼等封船)种种逼迫,种种污秽,殆非言语可以形容。共同乘二昼夜,乃至福州。余虽强自支持,但脑神经已受重伤。故至温州,身心已疲劳万分,遂即致疾,至今犹未十分痊愈。

庆福寺中,在余归来之前数日,亦驻有兵士,至今未退。楼窗前二丈之外,亦驻有多数之兵,虽亦有放枪喧哗等事,但较在福建时则胜多多矣。所谓“秋荼之甘,或云如荠”也。余自念此种逆恼之境,为生平所未经历者,定是宿世恶业所感,有此苦报,故余虽身心备受诸苦,而道念颇有增进。佛说:“八苦为八师”,洵精确之定论也。余自经种种摧折,于世间诸事绝少兴味。不久即正式闭关,不再与世人往来矣。(以上之事,乞与子恺一谈,他人之处,无须提及为要)以后通信,唯有仁者及子恺、质平等,其他如厦门、杭州等处,皆致函诀别,尽此形寿不再晤面及通信等。以后他人如向仁者或子恺询问余之踪迹者,乞以“虽存如殁”四字答之,并告以万勿访问及通信等。质平处,余亦为彼写经等以塞其贵,并致书谢罪。现在诸事皆已结束,惟有徐蔚如编校“华严疏钞”,属余参订,须随时通信。返山房之事,尚须斟酌,俟后奉达。(临动身时当通知)

山房之中,乞勿添制纱窗,因余向来不喜此物,山房地较高,蚊不多也。余现在无大病,惟身心衰弱,又手颤眼花神昏,臂痛不易举,凡此皆衰老之相耳,甚愿早生西方。[27]

此时的弘一法师,可以说身心俱疲,心境苍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弃绝世事,沉潜空门,静修自了。

旧历五月十四,适逢夏丐尊45岁生日。夏丐尊专程从上海赶回白马湖,邀请弘一法师和经亨颐吃素餐。经亨颐5年前辞去教职,奔走政界,本想为家国尽一份知识分子的心力,可面对分合无定的党争,干戈不息的内战,心中有说不尽的沉痛。在这样一个庆生祝寿的场合,与老友把酒话当年,自然会引发起无尽的伤感和愁苦。他当即泼墨一幅,题曰“清风长寿,淡泊神仙”,为夏丐尊祝寿。弘一法师也不禁情动,潸然泪下,为夏丐尊书《仁王般若经偈》以赠:

庚午五月十四日,丐尊居士四十五生辰,约石禅及余至小梅花屋共饭蔬食,石禅以酒浇愁。酒既酣,为述昔年三人同居钱塘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今已不可复得。余乃潸然泪下,写《仁王般若经》空苦二偈贻之。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皆空,国土亦如。

经、夏二人去后,弘一法师闭门谢客,在晚晴山房中订正新版《行事钞》。早在10年前,他就曾请得日本古版《行事钞》,但那时他侧重《有部律》,只是兼学南山律宗[28],并没有详细研究。后经佛学家徐蔚如提醒,弘一法师学“南山”的意愿逐渐强烈起来。这《行事钞》是唐代道宣律师所撰《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的简称,与《四分律戒本疏》《四分律羯磨疏》并为南山三大部,皆为南山律学的开山之作。得到天津刻经处徐蔚如所刻新版《行事钞》后,他打算以此经为底本,参照日本古版《行事钞》,详阅圈点,改正讹误,作为专攻南山律的第一步。为此,他再次去信叮嘱夏丐尊:“闭门用功之广告,拟即日贴于门外……以后如有出家人在家人等,向尊处或子恺处,询问余之消息。乞告以不晤客、不通信等。”[29]

弘一法师本打算在白马湖过夏,待圈点完《行事钞》之后,再行脚别处。不料有兵士忽至,时来山房扰乱,又加上夏家不日搬至上海,法师考虑到今后一人居此,诸事困难,便决定移锡附近的法界寺,继续批读《行事钞》的工作,同时利用闲暇集录《华严经三百偈句联语》。

白马湖畔的晚晴山房,这所凝聚着友生深厚情谊的庵舍,本来是为弘一法师供养终身而建的,但他仅在此短暂地居住过4次。两年以后,弘一法师长居闽南,夏家也早已迁至上海,山房无人居守,又经战火变乱,遂倾圮于乱石杂草之中。今之所见晚晴山房,则为20世纪90年代初易地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