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披剃为僧
李叔同打算在这一年的暑假入山,先在寺中住上一年后再行出家。于是,他开始着手结束校内的事务。其时,他虽担任着教职,但内心却已经把自己当做出家人了。他请人做了一件海青,学习了早晚两堂功课。二月初五,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提前两天到虎跑寺,在那里诵了3天《地藏经》,为母亲回向。四月十五这天,他身着海青,带着丰子恺和提前结束学业刚刚回国的刘质平,学出家人结跏趺坐的姿势,与两位最得意的弟子拍了一张合照留念,算是给这段俗世的师生情缘,留下一个不可复得的印迹。五月底,他便提前结束课程,完成学生的考试,毅然辞去他从事了近七年的教职。
出家前数日,李叔同带着丰子恺,到玉泉寺去看望程中和先生。程先生原是军队的一个团长,近来忽然悟道,暂时住在玉泉寺,准备出家为僧。李叔同与他谈了很久,话颇投机。此后不久,丰子恺陪李先生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再到玉泉寺投宿时,看见一个坐着的和尚,正是那位程先生。丰子恺想称呼他“程先生”,觉得与身份不合;称他为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一时周章得很。丰子恺回校后,就将此事向李先生说了一遍,不想李叔同告诉丰子恺,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那位和尚的师弟。
这期间,李叔同将历年所作美术作品,送给了北京国立美术专科学校。所刻所藏印章,送给西泠印社。该社社长叶品三将其封存于石壁之中,名为“印藏”,题记曰:“同社李君叔同,将祝发入山,出其印章移储社中。同人用昔人‘诗冢’、‘书藏’遗意,凿壁庋藏,庶与湖山并永云尔。戊午夏叶舟识。”[20]笔砚碑帖,送给了乐石社社友周承德。部分图书珍玩,送给了友人崔旻飞。同时将少时朱慧百、李苹香二妓所赠诗画扇页,装成卷轴,自题“前尘影事”,并记云:“息霜旧藏此卷子,今将入山修梵行,以贻丐尊。戊午仲夏并记。”[21],又在所藏赠金娃娃《高阳台》词横幅加跋,连同折扇、金表等,一并送给夏丐尊。经亨颐、堵申甫等人亦各有所赠。
李叔同与丰子恺、刘质平合影
西泠印社“印藏”拓样
入山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李叔同便将先前预留的3个月薪水取出,分为3份:一份连同剪下的一绺黄须,用纸包好,嘱托上海城东女学的好友杨白民先生,在他入山之后转交日籍夫人;一份连同呈文送交浙江省政府,请代为转呈北京内务部,用作开脱俗籍、拨入僧籍的印花费和手续费;最后一份留作入寺受戒时的斋饭补充费。他默默地将临行前的事情一一安排妥当。
五月二十二日(公历6月30日),也就是入山的前一天,李叔同给杨白民写了“南无阿弥陀佛”的直幅,又给刚到城东女学任教的刘质平写了信及条幅,然后将书、信与几个小纸包一并包裹好寄出。在给杨白民的信中,李叔同这样写道:
赠兄之阿弥陀佛直幅,乞收之。又一小条,乞交质平。(孝先款)其余四包,乞依包面所写者分送之。费神,至好不言谢也。
白民老哥 弟婴顿首 五月廿二日。
又:《类腋》及《楹联丛话》各一册,系前送上之书籍内所缺者,故补奉之。
附致质平函,乞转交。弟定明晨入山。[22]
李叔同有条不紊地做着一件一件的事情,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与他牵挂的每一位亲朋故交,与他走过的39个春秋,与这个爱恨交加的俗世,作最后的道别。也许,此时他的心中,一片澄明;也许,此时他的眼里涌出温润的泪水,心头沁出万般的滋味。
这一天的晚上,李叔同把丰子恺、叶天瑞、李增庸等几个学生叫到自己房里,把剩余的书籍、字画、照片之类的东西,分别送给了他们。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已是深夜,李叔同静下心来,燃起一支红烛,准备完成他行前的最后一件事情。去年春天,姜丹书的母亲病逝,丹书曾请李叔同为其母书写墓志铭。他与丹书很早便有文字之交,继为南社同人,后又同事浙江一师,二人志同道合,声应气求,相契7年,对丹书的请求自然满口答应,只是迟迟没有动笔。此刻夜阑人静,李叔同研墨展纸,以雄深雅健的魏碑书体,写下了549字的墓志铭,落款是“大慈演音书”。写毕,他当即将毛笔折为两截。待到第二天姜丹书闻讯赶到李叔同房中时,早已人去楼空,唯见案上残烛半支,断笔两截,以及端方案中的《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这篇墓志铭,也就成了李叔同的红尘绝笔。
对李叔同的出家,姜丹书一直难以接受。眼前的情景,不禁让他想起不久前与李叔同的一段对话:
上人之将为僧也,余曾问之:“何所为?”曰:“无所为。”曰:“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则答曰:“譬患虎疫死焉,将如何?”[23]
李叔同走了。他只带了些粗布衣服和几件日常用品。挚友夏丐尊送他到校门口,他执意不让再送,两人约期后会,黯然握别。随后由丰子恺、·叶天瑞、李增庸几个学生陪着,闻玉担了行囊随后,一行人从浙江一师出涌金门,过净慈寺,一路向虎跑寺行去。
李叔同住进虎跑寺的第二天,就穿上了出家人的衣裳。他打算先在寺里住上一段时间,转年再行剃度。隔了几日,夏丐尊前来探望,看他一身出家人打扮,心中异常难受,不觉脱口说道:“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李叔同听了这话,仍是面带笑容,毫不介意。这之后,夏丐尊回老家服侍患病的父亲待半月后再到虎跑寺看他,不禁大吃一惊。眼前的李叔同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着起海青,赫然是一个和尚了。
见夏丐尊目瞪口呆的样子,李叔同就笑着说:“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夏丐尊问。
李叔同仍笑着说:“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夏丐尊听罢,无话可说,心中感慨万端。李叔同问过他父亲的病况,留他小坐,说要写幅字,让他带回去,作为出家的纪念。说罢起身回房,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李叔同拿着一幅字出来,上面写着《楞严经》的一节经文,文后小跋云:
戊午大势至菩萨诞,剃度于定慧禅寺。翌日丐尊居士来山,为书《楞严念佛圆通章》,愿他年同生安养,闻妙法音,回施有情,共圆种智。大慈山当来沙弥演音并记。七月十四日。[24]
佛教戒律规定,僧尼出家,须经落发、染衣、受戒,方可为“息恶行善”的沙弥。落发即剃去发须(剃度),染衣即披上袈裟,这两项统称“披剃”。李叔同已经披剃,还需接受戒律(受戒),才算正式的僧人。八月底,李叔同便由一个叫林同庄的人介绍,到灵隐寺去受戒。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李叔同一向很喜欢。出家以后,他也曾到各处的大寺院看过,但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寺中的方丈知道他曾是一位名人,对他格外客气,安排他在客堂后面的芸香楼上住,只是在戒堂里面有了紧要佛事时,才让他去参加一两回。
当时灵隐寺的大师父是慧明法师,他衣着毫不考究,看起来很不像大寺院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很平等,无论你是大好佬,还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看待。所以僧俗两界各色人物,对他没有一个不佩服的,就连杭州城里的“马溜子”(即出家流氓)也对他敬畏有加。这些“马溜子”平时不准住在寺院里,他们浪迹街头,栖身凉亭,一旦听到某处寺院里有人打斋,便立刻会集了去赶斋饭(吃白饭)。在杭州这一带,“马溜子”特别多,他们自暴自弃,无所不为,一般人总不拿他们当人看待。可就是这帮人,却经常到灵隐寺去看望慧明法师,而慧明法师待他们也很客气,并时常说些佛语,感化他们。一次,慧明法师从外面回来,有位僧人发现他没穿裤子,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何没穿裤子。他说,在外面遇见一个“马溜子”,向他要裤子,他就把裤子脱给“马溜子”了。这样一位待人平等、生活简朴的大法师,也使李叔同十分地钦佩和景仰。有一天,他俩在寺中偶然相遇。慧明法师得知李叔同是来接受戒律的,就对他说:“你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是一个皇帝,我也一样看待。”这番话对李叔同震动很大,而面对慧明法师那忠厚笃实的容色,他又从内心佩服不已。九月,李叔同终于在慧明法师的主持下受了具足戒[25],受戒后仍回虎跑寺。到了十二月底,他又迁到玉泉寺。
据说,李叔同出家后,曾托友人将住在上海的日籍妻子送回日本。可这位日籍夫人哪里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她找到李叔同的老友杨白民先生,非常痛心地说:“日本的和尚是容许有妻室的,为什么李先生要遣返我呢?”杨白民一再地向她解释中国佛教的情况。她知道自己与李叔同十几年情深意笃的夫妻生活已到了尽头,但她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杨白民带她去杭州,与李叔同见上一面。
杨白民带着这位日籍夫人来到杭州,先把她安顿下来,然后去虎跑寺通报。李叔同听说她已到杭州,知道回避不掉,只好同意见面。在西湖东侧的一家旅馆里,李叔同见到了日籍夫人。他望着泪流满面的妻子,万千滋味涌上心头。一个弱女子,别国弃家伴他来到中国,十几年相慰相扶,如此深笃的情意,辄难割舍。然而李叔同是绝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抉择的,他要做和尚,就做一个彻底的和尚,这是他的“认真”使然。他强抑着自己的感情,安慰妻子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临别,李叔同退下腕上的手表,留给妻子,以作离别纪念。与妻道别后,李叔同雇了一叶小舟,离岸而去,连头也没有再回一下。妻子见他出家的决心如此坚定,知道再无挽回的可能,便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失声痛哭。不久她回到了日本,从此杳如黄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