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黄花晚节
1937年,弘一法师已58岁了,病弱的身体虽使他感到了一种拖累,但他仍然不想停下云游的脚步。此时,曾给予他很多帮助与关照的长老性愿法师,以及佛教界名宿会泉法师,准备赴菲律宾弘法传教;一直跟随他研律的广洽法师,也有意南下新加坡。于是,弘一法师又一次产生了前往南洋的冲动。他致信高文显说:“余需用英语分类会话一册,仁者如有,乞以惠施;否则乞为购之,以小册者为宜也。”[49]弘一法师打算由新加坡再转泰国,去教化那里的岛民,温习英语,正是为他出国做准备。只是因为战事临近,路途阻隔,青岛湛山寺又请他去那边讲律,南洋之行遂再次搁置。
在佛教养正院的演讲活动告一段落,弘一法师拟移居万石岩寺,他在《佛教公论》杂志上刊登启事,说自己因旧病复作,精神衰弱,颓唐不支,拟即移居他寺,习静养病,谢绝访问与通信。
四月初,厦门市政府议定,将于五月下旬在中山公园举行全市第一届运动会,并拟请弘一法师编写大会会歌。按照佛制的规定,弘一法师是不方便参与这样纯粹世俗的活动的,况且他此时正在习静养病,然而接到市府的函请之后,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年初街头吹奏日本国歌的情景;或许是想到大敌当前,应该利用这一机会,激发起国民的爱国热情,总之,他很快就完成了会歌的词曲。歌词是:
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国旗遍飘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你看那,外来敌,多么狓猖!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
倓虚大师法像
又过了几天,青岛湛山寺梦参书记,带着倓虚老法师的亲笔信,专程赶到万石岩,礼请弘一法师到湛山寺结夏讲律。这倓虚法师(1875—1963),俗名王福廷,天津北塘人。出身寒苦,少年时广泛涉猎医卜星相等杂学,后来游荡江湖,曾先后信奉过道教和基督教,43岁时由天津清修院住持清池引荐,遁入佛门,后经谛闲法师亲授,成为天台宗嫡系传人。倓虚自入佛门,以“讲经弘法,建寺安僧”为职志,先后在华北、东北、西北、华南等地兴办僧学,是近代杰出的佛教教育家。作为湛山寺的开山方丈,倓虚法师虽以天台为宗,却从不自设藩篱,而是大开山门,广延四方高僧来寺轮流讲学。他与弘一法师,同为籍出津门的两大高僧,二人虽不曾谋面,却早就相互心仪。今番倓虚郑重礼请,弘一法师自然也乐意应命了。
5月14日,弘一法师带着弟子传贯、仁开、圆拙登上轮船前往上海。他的行李还是一如往常的简单,只是一条被单,一顶帐子,三两件几经修补的衣服,和几本重要的律学书籍。他是不肯租房舱的,会泉老和尚恐怕统舱太苦,暗中替他定了一间房舱,好让他少一点路途的劳苦。
3天后,船到上海,老友叶恭绰设宴款待。叶恭绰是倡议兴建湛山寺的佛教界人士之一,与倓虚相熟,便致电湛山寺,说弘一法师某日乘某船抵达青岛,请准备迎接,以尽地主之谊。
5月20日上午9点多钟,船抵青岛码头。倓虚法师早已带着一群法师居士们在此迎候。寺中其他僧众,亦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门两旁,肃立恭候。
在这个虔诚的欢迎队伍里,有一位名叫火头僧(法名隆安)的青年僧侣,他日后在《弘一法师在湛山》一文里,详细记述了弘一法师的这次湛山之行。他写道:
不大工夫,飞驰般的几辆汽车,呜都的开到近前;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下来的,是满面笑容的倓虚老法师,接着下来的,是一位面孔生疏的僧人,大家的目光一齐聚焦到他的身上。只见那人“细长的身材,穿着身半旧的夏布衣裤,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天气还很冷,但他并无一点畏寒的样子。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颏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气和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 他,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无疑地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所最敬仰和要欢迎的弘一法师了。
弘一法师去青岛湛山寺时与送行者合影
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的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同着众多男女居士,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的阶下,来向他老行欢迎式的最敬礼(顶礼),他老仍是很客气的急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劳动你们诸位。”
他们携带的衣单也显得很多,柳条箱、木桶、铺盖卷、网篮、提箱,还有条装着小半下东西拿麻绳扎着口的破旧麻袋,一个尺来见方叩盒式的旧竹篓,许多件杂在一起,在客堂门口堆起一大堆。这时我问梦参法师:“哪件是弘老的衣单?”他指指那条旧麻袋和那小竹篓,笑着说:“那就是,其余全是别人的。”我很诧异,怎么凭他鼎鼎大名的一代法师——也可以说一代祖师——他的衣单怎会这样简单朴素呢?噢,我明白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处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
弘一法师到湛山寺不几天,应僧众的要求,给大家开示,题目是“律己”。他对僧众们说:“学戒律的须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学了戒律,便拿来‘律人’,这就错了。记得我年小时住在天津,整天指东画西净说人家的不对。那时我还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说:‘你先说说你自个。’这是句北方土话,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真使我万分感激。大概喜欢‘律人’的,总看着人家不对,看不见自己不对。北方还有句土话是:‘老鸦飞到猪身上,只看见人家黑,不见自己黑,其实他俩是一样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息谤”。遭了别人的诽谤,怎么办呢?“曰:‘无辩。’人要遭了谤,千万不要‘辩’,因为你越辩,谤反弄得越深。譬如一张白纸,忽然误染了一滴墨水,这时你不要再动它了,它不会再向四周溅污。假使你立时想要它干净,一个劲地去揩拭,那么结果这墨水一定会展拓面积,接连沾污一大片的。”最后,他又回到“律己”的话题上,再一次强调“要律己”“不要律人”这两条做人的原则,并且一连说了十几个“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50]
5月23日,弘一法师在湛山下院为诸居士讲三皈五戒;31日开始接连三天在寺中讲《律学大意》;6月7日开讲《随机羯磨》。《随机羯磨》是一部艰深难懂的律学典籍,由南山道宣律师去芜存菁细加订正。此书自唐宋以后,已无人阐扬讲说。在开讲的第一天,临下课时弘一法师说:“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这次开讲头一课,整整预备了七个小时。”上课时,他不坐讲堂正位,而是在讲堂一边,另设一个桌子,这大概是他自谦,觉得自己不堪为人作讲师吧。
为使大家更好地理解经文,弘一法师还自编了《随机羯磨随讲别录》作辅助,所以讲起来提纲挈领,一目了然,本来古奥难解的经句,听起来反倒不觉得吃力。他的讲解简洁明了,像唱戏道白一样,一句废话也没有。大概是因为体力不佳,他独自讲了十多天后,便由他的学生仁开代讲,遇到讲不通的地方,就找他解答,另外弘一法师给写讲义,《四分律含注戒本别录》就是这样写成的。听讲的人,是湛山寺全体一百多位法师。讲完《随机羯磨》后,又接着讲了《四分律》。自此之后,湛山寺常年轮讲这两部律学大著,并按照弘一法师所讲的律仪行持。再后,这套律仪又普及到和湛山寺关系密切的长春般若寺、哈尔滨极乐寺。
弘一法师在湛山期间,寺里考虑到他的身体,本想在生活上加以特殊关照,但因他持戒,也不便另备好菜饭。头一次给他弄了4个菜送到寮房,结果他一点没动。第二次又预备了次一点的,还是没动。第三次预备两个菜,还是不吃。末了盛了一碗大众菜,他问送菜的人,是不是大家也吃这个?如果是的话,他吃;不是,他还是不吃。因此寺里也无法厚待他。
关于弘一法师在湛山的一些生活细节,火头僧在《弘一法师在湛山》中有过生动的描述。他写道:“一天,天气晴爽,同时也渐渐热起来了,他老双手托着那个叩盒式的小竹篓,很安详而敏捷地托到阳光地里打开来晒。我站在不远的一旁,细心去瞧,里头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白草鞋。我不禁想起古时有位一履三十载的高僧,现在正可以引来和他对比一下。
“有一天,时间是早斋后,阳光布满了大地,大海的水,平得像一面镜子,他老这时出了寮房踱到外头绕弯去了。我趁着机会偷偷溜到他老寮房里瞧了一下。啊,里头东西太简单了,桌子、书橱、床,全是常住预备的,桌上放着个很小的铜方墨盒,一支秃头笔,橱里有几本点过的经,几本稿子,床上有条灰被单,拿衣服折叠成的枕头,对面墙根立放着两双鞋——黄鞋、草鞋,——此外再没别物了;在房内只有清洁、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亲自收拾——使人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净和静肃。”
在湛山寺,弘一法师除为僧众讲律外,屏处一室,闭门谢客,不是静坐念佛,就是写经释律。六月间,驻守西安的朱子桥将军,因事乘飞机来青岛。朱将军久慕弘一法师的德望,只是没有见过面,听说弘一法师在此结夏讲律,便请倓虚引见。弘一法师亦知朱将军为人,况且在五磊寺办律学院时,还曾得到过他的慷慨资助,自然也乐意相见。于是,在一个傍晚,朱将军特地到湛山寺拜访。陪同前来的青岛市长沈鸿烈,也想借着朱子桥的介绍见一见。弘一法师却对朱子桥悄声说:“你就说我睡了。”
过了几日,沈鸿烈要在寺中请朱将军吃斋宴。朱将军提议:“可请弘老一块来,让他坐首席,我作配客。”沈市长很同意,立即叫人给弘一法师送去请柬。第二天临入席时,又派监院去请他。结果弘一法师人没有来,只带回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四句偈语:“昨日曾将今日期,短榻危坐静思维。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51]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开始。报上有消息说,青岛作为军事重地,已成为战争的焦点,形势十分危急。有钱人纷纷南下,船票抢购一空。弘一法师在家弟子蔡丐因,很为他的安全担心,急忙去信请他提早南来,说上海有安静地方,可以暂住。但他却回信说:“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后他往,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亦不愿退避也。”[52]
旧历七月十三日,是弘一法师出家整20年。面对日寇的大举侵华,战争不断升级的严峻局面,弘一法师手书“殉教”横幅,以明心志。他在题记中写道:“曩居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53]
中秋节前几日,弘一法师向倓虚法师告假,说中秋节后就回南方过冬。湛山寺本来预备留他久住,连过冬的衣服也给他准备了。倓虚知道他的脾气,向来不徇人情,他要走,谁也挽留不住。弘一法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倓虚。上面列着他离别时的五点要求:第一,不许预备盘川钱;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倓虚知道拗不过他,便都答应了。
临走前几天,弘一法师为寺中每人写了一幅“以戒为师”的小中堂,作为留念;另外还有好多求字的,他也都一一满足。书写的词句,都是华严经集句或蕅益大师的警训,足有好几百份。
弘一法师终于要走了,临行时,大家请他作最后开示。他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几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沉默半晌,忽然大声说道:“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弘一法师去后,倓虚到他住过的寮房看了看,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归置得井然有序,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一个铜香炉里,正燃着三炷长香。倓虚嗅闻着余留的馨香,在屋子里徘徊良久,想到古今大德高贤,顿然觉得整个屋子里,都充满着幽远静穆的清气。
九月中旬,弘一法师到达上海。此时淞沪会战正酣,日军疯狂向上海市区进攻,炮火连天,弹飞如雨。在弘一法师离开青岛之前,夏丐尊曾去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来沪,暂住青岛为宜。但弘一法师还是来了上海。
弘一法师在上海落脚的情况,夏丐尊有过详细的记述:他在新北门广东泰安旅馆住下后,“打电话到开明书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去看他。据说,他向章(雪邨)先生详问我的一切,逃难的情形,儿女的情形,事业和财产的情形,什么都问到。章先生逐项报告他,他听到一项就念一句佛。我赶去看他已在夜间,他却没有详细问什么。几年不见,彼此都觉得老了。他见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对我说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句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他说三天后有船开厦门,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馆是一面靠近民国路,一面靠近外滩的。日本飞机正狂炸浦东和南市一带,在房间里坐着,每几分钟就要受震惊一次。我有些挡不住,他却镇静如常,只微动着嘴唇。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几位朋友拉他同到觉林蔬食处午餐,之后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馆留一摄影”[54]。
两天后,弘一法师偕传贯、圆拙等启程赴厦门,夏丐尊、蔡丐因到码头送行。大家心里清楚,当此战乱之时,今番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聚。蔡丐因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上海。弘一法师说:“朽人已年近六十,假如有缘,当重来沪上和大家相见,顺便也到白马湖晚晴山房小住一回。不过,这种事是要看机缘的,也说不定就在西方相见了!”
没想到,弘一法师一语成谶,这一别,竟成了他与上海友生们的永诀。
弘一法师回到厦门,不想这边的局势也十分紧张。各方劝他到内地暂避。他坚辞不去,并说:“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吾人一生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者共勉之。”[55]为表明决心,他还题其居室为“殉教堂”。在给蔡丐因的信中还说:“时事未平靖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56]表现出一位佛门高僧的气节和人格。
1938年春节前后,弘一法师先后在晋江草庵、泉州承天寺和开元寺等处,为僧人和大众讲演《华严行愿品》、《心经》和《华严大意》,并劝说僧众,发心诵念行愿品十万遍,以此回向国难消除,民众安乐。
1938年,弘一法师59岁了,由于诸病缠身,他的身体日渐衰弱,人看上去苍白、瘦削,越发显得苍老。厦门沦陷时,弘一法师正在漳州弘法。丰子恺担心老师的安危,从他避难的桂林来信,希望法师能到内地去,由他供养。弘一法师深为子恺的一片虔诚感动,回信说:“朽人年来老态日增,不久即往极乐。故于今春在泉州及惠安尽力弘法,近在漳州亦尔。犹如夕阳,殷红绚彩,瞬即西沉。吾生亦尔,世寿将尽,聊作最后之纪念耳……缘是不克他往,谨谢厚谊。”[57]这些话似乎并无感伤之气,而是在筹划着怎样在自己最后远行之前,多做一点事情。
这年春夏间,弘一法师忽然一反常态,开始起劲地讲经。他游走于泉州、惠安、漳州等地,四处讲演、写字,广结法缘,甚至居然肯赴几回宴。仅在春间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就为养老院、救济院、慈儿院、学校等讲演十余次,证授三皈依者近百人,书写字幅近千件。是秋,又从漳州至泉州安海,10月6、7、8三日,在安海金墩宗祠讲演佛法。安海弘法一月,法缘奇胜,所作演讲集为《安海法音录》一册。
弘一法师高调讲经的举动,使许多人觉得奇怪。15岁的私淑弟子李芳远,在来信中坦直而诚恳地说:法师啊!从最近报上,看到您的弘法活动,觉得这简直太不像您了。经常地赴宴,接受人们的邀请,不是违背法师的本意吗?请您不要这样了,赶快闭关用功吧!再这样,我真为您老人家心急啊!而且您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摧残呀。弘一法师回信说:“惠书诵悉。不久即拟往草庵静养,谢绝一切诸事……今年所以往闽南各地弘法者,因余居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遇。今余年老力衰,不久即可谢世。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耳。现在弘法已毕,即拟休养,故往草庵。明年将往惠安,闭门谢客,以终其天年耳。”[58]尽管事出有因,但他还是在《最后之□□》的演讲中作了痛彻的忏悔。他说:
到了今年(1938年—引者注),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个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
九月又到安海,住了一个月,十分的热闹。近来再到泉州,虽然时常起一种恐惧厌离的心,但是仍不免向这一条名闻利养的路上前进。可是,近来也有一件可庆幸的事,因为我近来得到永春十五岁小孩子的一封信,他劝我:以后不可常常宴会,要养静用功。信中又说起他近来的生活,如吟诗,赏月,看花,静坐等洋洋千言的一封信。
啊!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竟有如此高尚的思想,正当的见解。我看到他这一封信,真是惭愧万分了。我自从得到他的信以后,就以十分坚决的心谢绝宴会。虽然得罪了别人,也不管他。这个也可算是近来一件可庆幸的事了。[59]
转年春天,弘一法师决意结束所谓名闻利养的生活,谢绝一切外缘,到泉州西北部的永春山中闭关著述。
永春县蓬壶山中,有古名刹普济寺,民国以来,日渐衰败。当地人林奉若深为忧虑,却又自知性情孤介,拙于应酬,不擅管理之道,便请闽南大德性愿法师前来住持,讲经说法,重燃香火,而自己则于山顶旷地,筑茅棚数间,隐居奉佛。不久,性愿法师应菲律宾之请远赴海外,便请弘一法师来普济寺驻锡,以树僧范,继香火。弘一法师喜蓬壶地僻,宜于避嚣习静,便杖锡百里前来。林奉若遂将茅棚小屋让给弘一法师,并主动承担了他的饮食起居。
从此,弘一法师便在茅棚小屋住了下来,一待就是572日,直到1940年10月才移居别处。这是他入闽以来,连续驻锡一寺时间最长的一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弘一法师潜心著述,先后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华严经疏科分》《盗戒释相概略问答》《药师如来法门一斑》《修净业宜诵地藏经为助行》《护生画续集》等多种著作。同时还于6月20日,在茅棚小屋掩关习静,为期一年。掩关期间,凡一般函件,一概原封退回;重要函件,则由性常法师代拆代回。
9月20日,是弘一法师60岁生辰,各方道友为募印手书《金刚经》及《九华垂迹图赞》,并征集诗词以为他祝寿。澳门《觉音》月刊、上海《佛学》半月刊等佛教刊物,均出《弘一法师六秩纪念专刊》祝贺。丰子恺绘制的60幅护生画,也于十月间寄到。同时,丰子恺还表示,要发愿写一千尊佛像送人结缘,以此来祝贺老师60寿诞。弘一法师对山外的这些祝贺纪念之类的事情,并不完全知道,他依然端坐于茅棚小屋中著律静修,心如止水。他自庆周甲之寿的方式,便是在寺中精舍墙壁上,题写“闭门思过,依教观心”八个大字,以自勖励。
入冬之后,弘一法师居住的山顶小屋格外寒冷。他一向畏寒,又老迈体弱,再加上原就有胃病、肺病,因此常常咳嗽、发低烧。林奉若见他病体羸弱,总是变着法地精心调理他的饮食。弘一法师便给他写信,特别叮嘱饮食当以廉价而卫生最为合宜,万不可靡费。信中写道:
奉若居士澄览:关于食物之事,略陈拙见如下,乞为转陈执务者为感。依律,食物亦名曰药。以其能调和四大,令获康健,俾能精进办道。但贪嗜甘美之物,律所深呵。常食昂价之品,尤为失福。故以廉价而适于卫生之物,最为合宜也。
豆类,含有蛋白质,为最重要之滋养品。但亦不能多食……
蔬菜之类,且就本寺现有者言之。菠薐菜(即菠菜—引者注),为菜中之王,含有铁质及四种维他命,为滋养最良之品。
白萝卜,亦甚能滋补,红萝卜亦然。
白菜,亦甚佳。若芥菜,雪里蕻,则性稍燥,不可常食。
花生,含有油质,食之有益(但不可多食)……
近来本寺送于朽人之菜食,其中豆类太多,蔬菜太少,未能调和。故陈拙见,以备采择。
再者,前朽人云不愿食菜心及冬笋者,因其价昂而不食,非因齿力不足也。[60]
作为曾经的富家公子,虽不说锦衣玉食,但毕竟是有些讲究的。而今的弘一法师,却把白菜萝卜,豆类花生,视为滋养佳品,这除了让人钦服其节俭与行持的功夫外,不免生出几分酸涩的滋味。
1940年10月,弘一法师结束了在蓬壶的山居,移锡南安洪濑镇灵应寺。他先前在泉州慈儿院教过的学生慧田(法名传如),住在离寺不远的云水洞开荒种地,过着亦僧亦农的世外生活,听说弘一法师来了,就跑到灵应寺拜见。慧田原本想请法师到云水洞去住,但又觉得自己的茅屋太简陋,便改口邀请他去游玩。谁知弘一法师对这位种田小和尚的生活竟然发生了兴趣,问他住的地方到底是出家人的地方,还是农家人的地方,有几个人同住等等,并答应过几天去看看。
不久,弘一法师果然来到云水洞。慧田欣喜若狂,立即为法师张罗住处。这里的确太简陋了,除了几间茅舍和日用必需的锅碗瓢盆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了。慧田只好把自己由两扇门板搭成的床让给弘一法师,自己则在旁边搭了个地铺。慧田很是过意不去,觉得这实在是委屈了他老人家。而弘一法师见了,却是满心欢喜,不住地说很好很好。他对慧田说:“我们出家人,用的东西都是十方施主的,什么东西都要节俭爱惜。住的地方只要空气干净就好,用的东西只要可以用,不必什么精巧华丽。贵族化的精巧华丽,我们出家人是不应该有的,不然,要受人家批评。我住的地方也只求简洁清净而已,用不着高楼大厦。像这样的房子,我们是住得惯的。”听了法师的话,慧田的心中稍感安慰。他想,这也许是法师对我的训诲吧。
弘一法师住下之后,很快喜欢上这里的山居情调:简单、清净,没有繁杂,更没有喧嚣,有的只是阳光、空气,田地里的泥土和泥土里的庄稼。每天早课之后,弘一法师便到茅舍外的田地里,捡拾遗漏的萝卜、地瓜,还顺带拾一些枯柴回来。他把捡回来的半截萝卜洗净,沾盐当菜,吃得津津有味。慧田暗暗叮嘱两个帮工,收割的时候千万别再遗落什么了,要不然让法师捡回来当菜吃,是叫人惭愧的。
这样的生活,弘一法师是真心喜欢的。尽管它简单到简陋,清净到单调,但它是原汁原味的真纯生活,它本来就应该属于隐者和佛家。弘一法师在这里一住便过了旧历新年。
1941年4月,弘一法师移居晋江檀林乡福林寺闭关。此时,战争正处于胶着状态,晋江沿海的村落,时时遭到日本军舰的炮击。泉州开元寺的住持,一直惦记着弘一法师的安危,便于十月初派传贯法师前来探视。传贯来时,特意带了一束红色的菊花。弘一法师深为感动,随即作《红菊花偈》一首:
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61]
在这种战争局面下,弘一法师再一次表达了他为护国、护教,不惜身命的决心。
仲冬,弘一法师受到泉州佛教界的虔诚礼请,再赴泉州。他先在百原寺小住,然后移居开元寺。是时,泉州食物短缺,开元寺几至断粮。上海刘传声居士,得悉闽南丛林缺粮,担心弘一法师道粮不足,便请人带了一千元法币,交由广义法师转呈。弘一法师坚辞不受。他说:“吾自民国七年出家,一向不受人施。即挚友及信心弟子供养净资,亦悉付印书,分毫不收。素不管钱,亦不收钱,汝当璧还。”
广义说:“上海交通断绝,恐怕难以寄还。”
“开元寺因太平洋战事,经济来源告绝,僧多粥少,道粮奇缺,你把这笔钱拿给寺里救济,由他们去信向刘居士鸣谢吧。”弘一法师吩咐完此事,又说:“民国二十年间,挚友夏丐尊居士,赠余美国真白金水晶眼镜一架,因太漂亮,余不戴。今亦送开元寺常住变卖为斋粮。”[62]
这副眼镜,价值五百多元,后由开元寺公开拍卖,所得款项,用来购买斋粮。
年底,大开元寺结七念佛,弘一法师为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警语,以鞭策自己,激励僧众。题记中说:“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63]
弘一法师这次来泉州,不免受到各界的热情欢迎。远在永春的李芳远听说了,又写信来劝他顾惜自己的法体与德行,远离名闻利养的骚扰,息心摒去外缘,一心念佛,以了生死。弘一法师给这位少年弟子回信说:惠书忻悉。朽人此次居泉两旬,日坠于名闻利养陷阱中,至用惭惶。明午即归茀林(福林寺),闭门静修。
过了1942年春节,又于福林寺写信给李芳远:
惠书诵悉。诸承关念,并示箴规,感谢无尽。此次朽人至泉城,虽不免名闻利养之嫌,但较三四年前则稍减轻。此次至泉,未演讲,未赴斋会。仅有请便饭者三处,往之。惟以见客、写字为繁忙耳。夫见客、写字,虽是弘扬佛法,但在朽人,则道德学问皆无所成就,殊觉惶惭不安。自今以后,拟退而修德,谢绝诸务……以后,倘有他人询问朽人近状者,乞以“闭门思过,念佛待死”八字答之可耳。[64]
而就在写这封信之前几天,即正月初一这天,弘一法师在福林寺试笔,并亲书澫益大师警训偈句以自勉。偈曰:
以冰雪之操自励,则品日清高;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日广大;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日精;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