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晴雯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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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之爱

《红楼梦》塑造了一个个青春靓丽、充满个性、散发着活力与魅力的人物形象。可无论是美貌多情的林黛玉、本分善良的贾迎春、傲世高洁的妙玉、赤诚尽忠的香菱、还是悔悟从良的尤二姐与尤三姐,都遭到了否定和毁灭,人人不得善终。

贾宝玉的贴身丫鬟晴雯,集美貌、才情、灵巧于一身,与主子相知、相怜、相恋、相爱,并且爱得纯洁、无私。这份爱不同于黛玉霸气缠绵的爱,不同于宝钗虚伪算计的爱,不同于袭人自私晦暗的爱,但晴雯最终却被陷害,被冤屈,被羞辱至死。

《红楼梦》第五回,宁国府尤氏请荣国府的贾母、王夫人、凤姐赏梅花。宝玉一时倦怠,秦可卿为贾宝玉准备卧室,晴雯与袭人、媚人、麝月同时出现。第七十八回,小丫头说晴雯“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这算是晴雯在贾府作为奴才生活的开始与结束。且晴雯的结局没有像其他主要人物的结局那样存在悬疑与猜测。这能让读者更好地领悟这个人物的艺术形象与魅力,体会作者塑造这个人物的深刻内涵与良苦用心。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晴雯出现在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的又副册之首,是第一个出现在宝玉眼前的薄命女儿。书中写到,宝玉拿出一本册子来:只见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面几行字概括了晴雯短短的一生: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晴雯虽然是贾宝玉的贴身丫鬟,日常主要服侍其洗漱、穿衣、吃饭等,但在琐碎的生活中,她渐渐走进宝玉的内心,宝玉这个世家纨绔公子也对她产生了怜爱之情。书中第八回,宝玉早起写了三个字就去看宝姐姐并在薛姨妈处吃了酒,傍晚归来,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待宝玉问起字来,晴雯又说:“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一边是俊俏娇憨的丫鬟,一边是知疼知热的公子,真是让人羡慕。

怡红院里,谁不想亲近宝玉呢?即使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比如小红,痴心妄想地往上高攀,每每都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比如柳家的五儿,一心想通过芳官到宝玉身边,给母亲争口气,让家里从容些。还有那些长着鱼眼睛的老婆子们,比如芳官的干娘,主动为宝玉吹汤被撵了出去。类似这样的机会,晴雯每天都有。

书中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跌折了扇子,遭到宝玉的训斥,两人赌气。到晚上,宝玉带了几分酒踉跄回到自己院内,看见晴雯在榻上乘凉。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叫人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

洗澡,就像袭人为宝玉换内衣一样,可以赢得宝玉的另眼相待,可晴雯有意或无意地躲过了这样的机会。

从贾母到王夫人,都知道袭人心中“只有一个宝玉”,可是袭人只为自己的地位、前途着想,把宝玉当作自己向上爬的工具,认为宝玉只有按照贾府的主子们要求的那样做,才能在仕途经济上赢得地位,只有宝玉有了地位,自己的未来才有保障。

晴雯心中也只有一个宝玉。她认真维护宝玉的名声。病中的晴雯自作主张撵走了偷了平儿金镯子的小丫头坠儿,因为坠儿给怡红院丢了脸,给宝玉脸上抹了黑。晴雯舍命为宝玉缝补孔雀裘。在闪了风、着了气的情况下,直补得满眼金星乱迸。看到宝玉忙前忙后端茶送水时,又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

晴雯没有像林黛玉、薛宝钗之流的文化修养,写不出“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样的诗句,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产生不了共鸣,享受不到黛玉与宝玉那样卿卿我我的浪漫。高洁自爱的她不屑像袭人、碧痕那样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可在服侍宝玉梳洗、穿衣、做贾母房里针线活儿的时候,她心里却充满了对贾宝玉炽热而纯洁的爱。这种爱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种爱是“卿须怜我我怜卿”的惺惺相爱,这种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情有独钟。

这种爱也感动了怡红公子,晴雯被撵后,病在兄嫂家,宝玉冒险探望。晴雯死后,宝玉倾尽才情,写出一篇“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芙蓉女儿诔》。

《红楼梦》里,晴雯的死是最凄惨的死。她病了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蓬头垢面,被从炕上拉起,送到哥嫂家。生前被骂作“狐狸精”,死后被说是得了女儿痨,被一把火焚化,尸骨皆无。晴雯的死也是最触动人心的死。她模样一流、针线一流、口齿一流,贾母也承认:这些丫头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皆不及她。而晴雯只因生的比他人强,性情爽利,口角锋芒,就断送了性命。

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介绍了晴雯的身世:“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第七十七回介绍,晴雯“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中”。

晴雯是贾府的奴才买的奴才,是奴才的奴才。到宝玉身边五年零八个月,死时不过十六岁。

这样的奴才的奴才,在《芙蓉女儿诔》中,贾宝玉偏对她进行了赞美、歌颂:“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晴雯临死都不能放下的事只是一件:“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既然担了虚名,不如挑开表明对宝玉的爱恋。临死前,晴雯与宝玉交换了贴身衣物,告诉宝玉,将来见物如人:“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昨日的陪伴和接触、昨日的温暖与柔情、昨日的嬉笑与耳鬓厮磨、昨日的针线与妆奁,物在人亡,怎能不使人感怀伤心。伤心的同时,激起了宝玉的满腔悲愤,“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恨不得“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即使把那些陷害你的恶奴的口用铁钳夹住,把那些悍妇的心剖出来也平息不了我的愤怒。

然而,宝玉也仅仅是愤怒。他无力摇撼这个相传五代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