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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的凋零

一

贾迎春，第一次出现在《红楼梦》第三回，“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后来，被下人称为“二木头”，形容她针扎一下都不知道喊疼。迎春善良懦弱，老实本分，温柔随顺。到死，她也没参与过贾府的是是非非，没仗着是主子小姐打骂过奴才，没刻薄尖酸挖苦过人或算计过谁，经常躲开众人用针穿茉莉花。虽生在侯门，也是母亲早逝，是一位身世凄凉的红楼女儿。迎春的判词是这样说的：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意思是：迎春的丈夫孙绍祖就像《中山狼传》中那只忘恩负义的狼一样，曾巴结过贾府，受过贾府的好处，后来家资饶富，在京袭了职，就开始猖狂无比。如花如柳般富贵人家闺阁中的女子，在他的手中只一年便命丧黄泉。

孙绍祖是何许人也？书中第七十九回介绍：“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

与其说贾迎春死于丈夫孙绍祖之手，莫不如说死在亲情之手。

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与长子贾赦的矛盾，使贾迎春失去了见多识广的老祖母的保护。为了替父亲偿还欠孙绍祖的五千两银子，贾迎春落入了虎口。

是贾赦的一意孤行、不听劝阻，不看当年孙家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不看孙家非诗礼名族之裔，缺少起码的仁义礼智信，致使女儿丧命于孙绍祖之手。

是奴才之间的调三窝四加剧了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之间的矛盾，使迎春成为贾府最后覆灭的殉葬者，成为家族内斗的牺牲品。

二

书中第七十一回，八月初三，贾母八旬大庆，尤氏的丫头跟荣国府上夜的婆子拌了嘴。周瑞家的将此事告到凤姐那里，凤姐便命把这两个婆子捆起来，等贾母过完生日交给尤氏发落，但其中的一个婆子恰巧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的亲家。

平时这帮奴才便挑唆邢夫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也就是荣国府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连带告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因此邢夫人心里厌恶凤姐。

邢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为费婆子的亲家求情，就是故意给凤姐没脸。王夫人和尤氏又借坡下驴，让凤姐放了两个婆子。凤姐一人孤立无援，便越想越气越愧，赌气回房哭泣，从此与亲婆婆邢夫人结下了梁子。

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在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凤姐借此机会偏要看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有没有过错。没想到一抓一个准，从司棋的箱子里“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

深更半夜，凤姐兴致极浓，当着众人的面，念起大红双喜笺帖上的私房蜜语：“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揪住了王善保家的错，也就是间接打了邢夫人的脸。可凤姐也有机关算尽的时候，司棋是贾迎春的丫鬟，丫鬟出错，小姐主子也有责任，并且事关风化，在正统的贾府是万万要不得的。

邢夫人虽然有些吝啬贪婪，但看问题还是一针见血，曾对迎春说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

正像邢夫人说的那样，迎春丫头司棋的风化之事闹得众人皆知，全在哥哥贾琏和嫂子凤姐缺少关照、遮掩。为了还未出阁的贾迎春的脸面，为了公公、婆婆的脸面和丈夫贾琏的脸面，凤姐也应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大事化小。可是凤姐不仅没有遮掩，还单单揭短示丑。因此在迎春的死上，凤姐是推波助澜者。

三

迎春的匆忙出嫁也是丫鬟司棋的风化之事使然，此事使贾赦、邢夫人想到姑娘大了不中留的古训，开始匆忙为迎春找婆家。

书中第七十三回，贾母查赌，查出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虽然黛玉、宝钗、探春为迎春的乳母求情，但贾母不允，并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

一个聚赌、挨了打、被撵出贾府的奶妈，必然对贾家怀恨在心，逢人便会讲迎春的丫头司棋如何被撵；迎春的父亲贾赦如何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迎春的哥哥贾琏如何跟多姑娘、鲍二家的鬼混；迎春的嫂子王熙凤如何刻薄歹毒。

想想孙家的人听了会如何看待贾府、看待迎春。贴身丫鬟因风化之事被撵，难免会让人想到主子奴才沆瀣一气，怀疑迎春的品行。

孙绍祖是个年近三十岁的人，却没有成亲，按照书中的朝代已是晚婚，但其家庭条件又很好，这就值得推敲怀疑。此人或者是品行，或者是性格，或者是身体有问题，况且娶迎春娶得那样急，难道就是为了娶过来折磨死新妇吗？

无论什么时候，丧妻也是家门不幸。何况贾家也是世家，贾赦世袭了祖上的官，也是有威慑力的，贾家的大小姐贾元春还在宫里当着娘娘，迎春也算是皇亲国戚，孙绍祖向迎春伸出罪恶之手时也要寻思再三的。

因此，孙绍祖对迎春大打出手必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就是听闻贾府的腌臜之事和受小人的挑唆后，孙绍祖怀疑迎春也像丫鬟司棋那样，像父亲贾赦和哥哥贾琏那样不干不净。所以他才像对待水边的蒲柳和烟花巷里卖笑的女人那样作践贾府的千金贾迎春。

《红楼梦》十二曲中的《喜冤家》唱的就是贾迎春的命运结局：“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四

孙绍祖并不像贾赦说的那样，与迎春“人品家当都相称合”。

第八十回，迎春回贾府，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

“体格健壮，弓马娴熟”的孙绍祖，把全部本领用在了淫遍丫鬟婆子和虐妻上。这样品行的人还在等着上升，可见当时的社会、官场是非不分，腐朽、黑暗到了何种程度。

事不关己的王夫人只得用言语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

一个想要迎春的命，一个让迎春认命；一个是明砍，一个是暗杀，贾府与孙绍祖同罪，都是血淋淋的刽子手。

凡事不争不抢、温良退让的迎春，她的隐忍不仅放纵了那些下人，比如奶妈，拿了她的金丝凤去做抵押赌博；也让孙绍祖得寸进尺，把老婆丫鬟全部淫遍，稍劝一下，便要“打一顿撵到下房睡去”。

软弱，是某些女人的名字。可《红楼梦》中或明或暗到处充满了女人的抗争。强者更强，如王熙凤。弱者也有反抗，如赵姨娘。奴才也要挣个名分，如袭人、小红。

其实，不仅在贾府是如此，人生的每个阶段也是步步惊心，唯有自强方为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