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中年读平儿，恍然又一悟

《红楼梦》中的平儿，在宝玉眼中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平儿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面对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能周全妥帖。在凤姐生日当天，无辜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

从平儿嘴中得知，一共有四个丫头跟凤姐嫁到贾府，死的死，去的去，就剩下了她一个。

从下人的嘴中得知，别的女人是醋罐子，凤姐就是醋缸、醋瓮，对贾琏的侍妾，该打发的打发，该撵出的撵出。对跟贾琏走得稍近一些的丫头，更是严加防范。

而贾琏也好不到哪去，完全没有大家公子的样子，什么多姑娘、鲍二家的，不分脏臭都往屋里拉。

面对如此凶险的生存环境，平儿竟能周全得当，不仅成为凤姐的管家助手、贾琏的红颜知己、下人眼里的贤人，还站稳了脚、立住了身。

如果单从名字上把平儿理解成是个平平常常的丫头，那就错了。一个“平”字，代表了平衡、平息、平和。从上到下，从外到内，保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衡，保持对大小事情的“平息”，保持自己内心的平和，这才是平儿在贾府的立身之道。

一

争还是不争？不争就是争。

书中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上，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发现，无辜的平儿成为贾琏和凤姐出气的对象，挨了凤姐几巴掌。看似贾琏偷情，凤姐占理，贾琏当众给凤姐赔了罪，可最风光的不是凤姐，却是平儿。

平儿挨打之后，尤氏首先替平儿申辩：“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

李纨拉着平儿进了大观园。薛宝钗也劝着平儿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丫头琥珀也来传贾母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姐儿替她赔不是。今儿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宝玉也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

宝玉代表凤姐和贾琏向平儿赔不是：“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

几个嘴巴子，打出了贾府上上下下对平儿的敬重，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是因为平儿的不争。

平儿虽然是贾琏的通房丫头，但从贾琏的奴才兴儿的嘴里得知，平儿和贾琏大约一年两年之间能有一次到一处团聚，凤姐口里还要掂十个过子，气得平儿哭闹一阵，凤姐倒反过来央告平儿。

被称为母夜叉的人，却怕起了屋里的人。兴儿评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

而平儿能够留在凤姐身边，是因为凤姐一则要显贤良名儿，二则又要拴住贾琏的心。凤姐嫁过来没半年，贾琏房里的两个姨娘都被寻出不是来，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凤姐自己脸上过不去，强逼着平儿作了房里人。因为平儿一是正经人，二是不挑妻窝夫，三是对凤姐忠心赤胆，凤姐才容下了平儿。

二

爱还是不爱？不爱就是爱。

被收作通房丫头的平儿，并没有成天去狐媚贾琏，而是选择跟凤姐站在一个队伍里，也就是跟贾府的主要势力贾母、王夫人站在一起。贾琏惧内，堂堂荣国府的长子长孙只有连偷带摸才能满足自己的性需求。凤姐的威风使平儿连碰都不让贾琏碰，其实不碰不等于不爱。

从平儿几次对贾琏的维护可以看出，平儿是爱着贾琏的。一次，贾琏被父亲贾赦打破了脸，平儿特地到宝钗处寻棒疮药，并咬牙切齿地骂贾雨村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只有恨之深，才能体现爱之切。

凤姐对贾琏的爱是独占与霸道，平儿对贾琏的爱是尊重和顺从。平儿惧让凤姐，尊重贾琏，是维护家庭和谐、息事宁人的一把好手。

第二十一回，凤姐的女儿巧姐出疹子，贾琏搬到外书房，借此机会与多姑娘鬼混。平儿在收拾贾琏的东西时，抖搂出一缕女人的头发，在凤姐的百般追问下，平儿巧妙地替贾琏遮掩了过去。

贾琏娶了尤二姐为二房奶奶，尤二姐被凤姐逼迫吞金自杀。为了给尤二姐出殡，贾琏打发丫头管凤姐要钱，凤姐只拿出了二三十两银子。还是平儿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

三

管还是不管？不管就是管。

站对了队伍的平儿成为凤姐的帮手，在大事上当参谋，小事上说了算。哪个小厮有过错，凤姐是不会原谅的，但只要求求平儿就算过去了。

书中第六十一回，王夫人屋里少了玫瑰露，凤姐知道后，主张“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平儿道：“何苦来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一席话，说得凤姐倒笑了，说道：“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了，没的淘气。”

平儿妥善处理好此事后，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

四

说还是不说？不说就是说。

凤姐养病期间，平儿协助李纨、探春、宝钗管理大观园，一方面要维护李纨等人的颜面，另一方面也要表达凤姐的意图。探春兴利除弊的每一项措施，平儿都给凤姐通风报信。

比如探春要把大观园里的花花草草分派给婆子们管理，从中谋取一些利益时，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平儿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迎春的乳母偷了累丝金凤去当赌资，丫头绣桔与迎春乳母的儿媳妇闹得不可开交。平儿告诉那乳母的儿媳妇：“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

刚才还在迎春绣房大叫大闹的王住儿媳妇方放下心来，十分感谢平儿，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

平儿的立世之道是身世使然，她想在夹缝中生存下去，须左右逢源，见好就收；更是本性使然，那就是纯良，得饶人处且饶人。平儿借着凤姐之威，在贾府混得也算风生水起。

平儿是不平凡的，是《红楼梦》中少有的醒悟之人。平儿是主子和主子之间的平衡木，是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减压阀。

其实，人世间的事并没有什么正与对、是与非，没必要东风压倒西风，争个你高我低。以平常心处事，以慈悲心待人方是正道。

在《红楼梦》里，平儿没有判词，想必是跟香菱一样位于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副册。即使她以后地位有了改善，但贾家衰落，也只能苦苦巴巴地熬日子。但有了平和的心态，那日子必是苦中有乐。

中年读平儿，恍然又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