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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门盛宴

食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物质之一。无论是一日两餐还是三餐，吃饭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人类初级阶段的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再生劳动力，是人类本能的需求。到了后来，随着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的发展，吃饭有了其他功能，如“鸿门宴”“杯酒释兵权”等政治功能。

社会越发展，经济越繁荣，吃饭就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了，就有了些讲究，追求的是视觉、嗅觉、味觉上的享受。孔子虽然主张“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但在食物的烹制上，则主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完一顿饭余味缭绕，让人心情愉快、齿颊留香，在记忆里长久存留，可以回味一生一世，就变成了精神上的食粮。

把吃饭演变成一种仪式、一种象征、一种祭拜就是饮食文化。从主人的宴请到客人的应邀，从食物的烹饪到周到的服务，中华民族传统的礼仪、礼节和人们的道德文化修养在餐桌上得到集中的表现，食物不再局限于其最初的作用，更成为一种权力或地位的象征。

一

在贾府，吃饭被赋予了多种功能，如身份地位的象征。

贾母吃饭，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并且，贾母吃饭另有各房子孙辈的孝敬。如第七十五回，鸳鸯指着几样子孙辈孝敬的菜说：“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送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

贾府的餐桌也是封建社会的纲常伦理和宗法家族的森严戒律得以传承体现的地方。在贾府吃饭，如何坐，坐在什么位置都有讲究。难怪林黛玉进荣国府，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从林黛玉在贾府吃的第一顿饭，可对贾府餐桌上的礼仪讲究略知一二。“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凤姐往左边第一张椅子上让着黛玉，因为有王夫人、李纨、凤姐在，黛玉一再推让，贾母对黛玉说：“你舅母和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作为客，黛玉坐在贾母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左为尊。迎春坐了右边的第一，探春坐了左边的第二，惜春坐在了右边的第二。

贾府的长住客人是薛姨妈，贾府有几次宴请，薛姨妈都坐在贾母身边。如第三十八回的螃蟹宴上，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一桌，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一桌。

未出嫁的女孩子可以跟随贾母坐上席。而结了婚的女人则要站在一旁调桌布菜，伺候长一辈。如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就要站在地上，伺候贾母吃饭，等贾母吃完，吩咐一声，谁谁可以来吃了，她们才可以吃。黛玉第一次在荣国府吃饭，就是“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丫鬟旁边执着拂尘等物，李纨、熙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寂然”吃饭，吃过了漱口洗手，之后吃茶。

书中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最能体现贾府一家团聚时的礼仪规矩。

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书中写道：“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矮榻，“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此时贾府的男人们则在廊上，“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书第五十四回，已到了三更天，贾母一行还要继续寻欢，王夫人提议：外面冷，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炕上。贾母便提议，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众媳妇便撤去残席，并了三张大桌，贾母便分派起座位来。贾母说：“这都不要拘礼，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便让薛姨妈、李纨的婶子两位客人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胡氏。

贾母在大观园宴请刘姥姥时，刘姥姥虽为乡野村妇，但也是贾府的客人，所以在吃饭之时，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

大观园的早饭是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等到中午吃酒取乐时，“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

长者为尊，客人为尊，未出阁的小姐为尊。至于男子，如宝玉、贾兰，因为未婚，可以在女眷中厮混，那也是有规有矩，用年长者与小姐们隔开。男子要与女眷分席。结了婚的女性，平时吃饭，则在婆婆跟前站立服侍，回去还要服侍丈夫，赔着小心。凤姐那么强势也得遵规守矩。如书中第十六回贾琏远道而归，凤姐为贾琏接风时，写道：“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

曹雪芹的笔下，贾府的餐桌体现的是大家族里人与人之间尊长爱幼、尊卑有序的地方，是体现大家族的礼仪、规矩、德行与修养的地方，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应有之风貌。

二

作为豪门，贾府宴饮的时候很多，整篇《红楼梦》也是以吃与饮酒作乐贯彻始终，生日宴、佳节宴、诗社宴、时令宴，大宴小宴不断。《红楼梦》开篇前五回，多用宴饮展开情节，留下伏笔。

如第一回，甄士隐中秋佳节邀请贾雨村饮酒，资助了贾雨村五十两银子和两件冬衣，助其进京赶考。第二回，贾雨村被罢官后与冷子兴畅饮演说荣国府。第三回林黛玉别父进京，被荣国府收养，见识了贾府与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在餐桌上“见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第四回，薛姨妈进京依附在贾府，薛蟠与那些纨绔习气者“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尤其是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警幻告诉宝玉：“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而从第三十八回到第五十四回，作者也是用宴饮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高潮迭起，笑声不绝，体现了豪门贾府奢靡的日常生活，揭示了粉墨登场的富贵闲人们的性格特征、命运走向。

第三十八回，大观园里开诗社，史湘云的螃蟹宴后，老祖宗及太太、姑奶奶、小姐们吃完螃蟹，作完诗，尽了雅兴，算是一个小高潮。

紧接着是第四十回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吃早饭时，刘姥姥的“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算是自有大观园以来宴饮活动的高潮，也是贾府宴饮最具特色的一次。

到了第四十三回，贾母发动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贾琏出轨鲍二家的，凤姐吃醋，平儿理妆，则是又一个高潮。

而在第四十五回，凤姐生日风波还没平息，赖嬷嬷家又请客，因为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做了官，脱去了奴才的胚子。这一章节的后续，柳湘莲苦打呆霸王薛蟠，薛蟠以学做买卖为由出门躲羞。

风波稍息，即出现第五十回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薛宝琴横空出现、惊艳群芳，史湘云口吃鹿肉，心中却有锦绣。

直到第五十三回的除夕祭祖和元宵夜宴，贾府各色人物吃饱喝足、玩够尽兴，不论身体与精神都进入了疲惫期，但还是余音袅袅，断而不绝。到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后，贾府的宴饮活动暂告一段落，推出另两位人物——粉墨登场的尤二姐与尤三姐。

作者一面用宴饮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一面展现了钟鼎世家的饮食文化。贾府的餐桌，体现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民族饮食的精髓。对于宴饮美感的表现也是多方面的，无论是宴饮时的外部环境，还是宴饮时的器具摆设、餐具材质形体，亦或是食物的色、香、味，都达到了和谐统一，给人以精神和物质高度统一的完美享受。

首先是环境美。开篇第五回，就写了宁荣两府的第一次宴饮，是“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宁荣两府进行了第一次互动。

第十一回，贾敬寿辰，贾珍夫妻请客。凤姐顺便去探望病中的秦可卿，途中的景致让凤姐一步步行来赞赏：“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芦雪庵开社作诗，也要挑个下雪的日子。书中第四十九回，写宝玉起床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贾府的每顿饭，吃饭填饱肚子已不是主要目的，如何做到赏心悦目，调动起视觉、听觉、味觉的享受才是其主旨。美好的环境，让人心情愉悦，而在吃饭时，周围的器具摆设，食物与器皿的搭配，也体现了高雅的审美情趣和高超的艺术鉴赏能力。

如第六回，凤姐正在接待刘姥姥，贾蓉来借屏风，开口便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

又如荣国府元宵夜宴，书中写道：“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接着，又进一步解释了绣这璎珞的是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凡世宦富贵之家，若有一件慧娘刺绣的璎珞，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好花还需绿叶配，精致的食物装在瓦罐残瓮里也是暴殄天物。宝玉挨打后，王夫人问宝玉：“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等到管金银器皿的交上模子，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

薛姨妈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当贾母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凤姐的话虽是笑话，但从宝玉的以茶泡饭，探春要厨房另做的油盐炒枸杞芽，司琪要的嫩嫩的鸡蛋羹可看出，贾府上下已到了“饭饱弄粥”的境地。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带来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贾母让凤姐快收拾了，并表示：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菜，外头买的不像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临走时，平儿一再嘱咐：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等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连厨房柳家的都抱怨大观园的这些小姐、副小姐：买来的又不吃，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份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

因为小姐、副小姐们比老太太还难伺候。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用她自己的话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大观园两次宴请，刘姥姥见识了象牙镶金和乌木镶银的筷子，去了金的就是银的。让刘姥姥又惊又喜的是饮酒用的那十个大套杯：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的，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且都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

最让刘姥姥开眼的是茄鲞。凤姐告诉刘姥姥，“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后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三

贾府的吃饭与喝酒有时是分开的。吃饭时寂然无声，喝酒时却可以取笑打闹，但诗书簪缨之家倒是与普通百姓不同，还是要有些书香之气，表现在餐桌上就有了一些掷骰子、击鼓传花、行酒令及讲笑话等活动以助酒兴。如第七十五回的中秋佳节，荣国府一家老小团圆之际，贾政就讲起了笑话，说的是一个男人怕老婆的故事。而贾赦讲的笑话有些意味深长：“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贾府也有。

《红楼梦》的作者能调动起所有的艺术形式来为中心主题服务，表现人物性格及命运走向，酒宴上的灯谜、诗词、酒令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第六十二回，宝玉、平儿、薛宝琴、邢岫烟过生日，趁贾母、王夫人不在家，大观园众人们在探春的带领下，摆席喝酒行令，这次行的酒令是射覆。射覆为一种猜谜游戏，用碗盆把某种物品盖起来，猜中者胜。后世酒令用字句隐寓事物，令人猜度，也称射覆。

晚上又有一席，是怡红院群芳单独给宝玉过生日，却请来了黛玉、宝钗、探春、李纨、香菱等，这次行的酒令是占花签。就是每根签上画一种花草，题一句旧诗，并附有饮酒规则，行令时一人抽签，依签上规则饮酒。作者借这种游戏，以花草寓人，把人物的性格、命运隐藏于花签之中。

宝钗掣出的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出自唐代罗隐的《牡丹花》。一方面赞美宝钗身为群芳之首的美丽和雍容，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宝钗嫁给宝玉后，独守空房、虚度青春的孤冷处境。

探春掣出的是：日边红杏倚云栽。

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这首诗与第五回“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及第二十二回“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的判词、灯谜相对应，暗示探春将来远嫁、漂泊的命运。

李纨掣出的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出自宋代王淇的《梅》。说明李纨身处膏粱锦绣之中，却心如槁木死灰。

麝月掣出的是：花开荼花事了。

出自宋代王淇的《春暮游小园》。意指麝月是陪伴在宝玉、宝钗身边的最后一个丫鬟，是大观园的众女儿零乱离散，贾府日渐衰落，宝玉悬崖撒手，宝钗独守空房的见证人。

香菱掣出的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出自宋代朱淑贞的《惜春》（一作《落花》）。暗示香菱认可与薛蟠的感情，却被薛蟠的正室妻子夏金桂折磨致死的悲惨命运。

黛玉掣出的是：莫怨春风当自嗟。

出自宋代欧阳修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暗示了黛玉红颜胜人却薄命的凄惨命运。

袭人掣出的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出自宋代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温柔体贴的袭人终究没有成为宝玉的正式姨娘，在贾府大厦将倾之时嫁给了蒋玉菡，也算是意外获得了安稳的生活。

史湘云掣出的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出自宋代苏东坡的《海棠》，暗示史湘云孤独寂寞、顾影自怜的婚后生活。

四

贾府的老祖宗贾母喜欢热闹，喜欢谑笑科诨，却不是胡闹、瞎闹，是有雅兴、有涵养地闹，是在喧闹中追求着宁静，在庸俗中保持着娴雅，在落寞中留有一份快乐。贾府的子孙们在贾母的熏陶下，也有了更高的审美情趣。对戏曲与乐曲的欣赏，最能体现贾母的审美水平与阅历。

贾府的迎来送往、宴饮欢庆中，是少不了戏曲与乐曲的。

大观园里，贾母将家里的小戏班子安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然后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借着水音听音乐，“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

第五十四回，元宵节，贾母点戏。贾母表示：“刚才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疏异，新鲜别致之意。

既文雅又清淡，都是未成年的女孩子，那声音更带有一份清脆与纯净，在喧闹中，实在是一种心灵的回归。

第七十六回，贾母带领众人中秋节赏月，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贾母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贾母带众人赏完桂花后，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

正如《红楼梦》第一回所言：那红尘中虽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至此，也到了该散的时候。兔死狐悲，贾母感慨甄家的衰落，境随心声，大家只听得“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此时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换暖酒，且住了笛”。

乐极生悲，高潮总有落幕的时候。

同样是中秋赏月，宁国府贾珍提前一天也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赏月：一更时分，风清月朗，上下如银。又有姬妾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三更时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咤，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众人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宴饮声乐还可表现家族的衰落，早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就有警示。元春点的第一部戏就是《豪宴》，据脂砚斋所评，《豪宴》伏贾家之败；第二十九回，贾母领人到清虚观打醮，贾珍在神前拈的《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也暗示了贾府由兴至极盛而终于衰落的过程。

只是千呼万唤，惊不醒这些梦中之人。祖宗的在天之灵望着这些醉生梦死的子孙们，也许只能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