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姨妈三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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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三迁

孟母三迁,是中华民族流传了几千年的佳话。这个故事一是说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孩子的品性与自小居住的环境、接触的人都有关系;二是说明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是最好的老师,其作用不可小觑。

《红楼梦》里的王子腾、王夫人之妹,嫁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人为妇,薛蟠、薛宝钗两兄妹的亲生母亲薛姨妈,也曾三迁,其中的一个目的也是为了管束独根孤种的儿子薛蟠,最终却是苦心付东流。

究其原因:母爱无度,骄奢纵容。

书中第四回交代:“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在金陵,薛家被称为金陵一霸,倚财仗势,豪奴无数。因为“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钱多人傻,薛蟠也被称为呆霸王。为了争夺一个丫头,薛蟠恃强喝令家下豪奴将另一买家冯渊打死。打死人后,薛蟠便将家事托付给几个老家人,带着母亲和妹妹望京都而来。“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这是薛蟠的见识,恐怕也是平时耳濡目染的结果。

薛蟠打死人前,薛姨妈一家正打算送宝钗进京,备选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混个才人、赞善之职,以光耀门庭。忙着核算京都中的几处生意和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忙着打点细软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薛蟠打死人后,薛姨妈急忙捎信给王子腾和王夫人,让京都中的贾家、王家鼎力斡旋。最后,案子落在受过贾家恩惠的贾雨村手里,贾雨村便胡乱判了薛蟠一案。为依附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贾雨村急忙修书两封,告诉王子腾和贾政薛蟠一案已了结,不必过虑,妥妥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不久,薛家带着抢来的丫头香菱毫无愧色地登堂入贾府。

将进京都时,王家最大的靠山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这正中薛蟠下怀:“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

为管束儿子,薛姨妈选择留在贾府,指望薛蟠的姨爹贾政来管教自己的儿子。于是,一家三口在贾府东北角上、当年荣国公暮年静养之所——梨香院安下了家。

在贾府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薛蟠已认熟了一半,“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在这种环境下,不仅薛姨妈有了要在贾府长住的愿望,就是薛蟠也将移居之念渐渐打消了。

此次搬迁后,薛姨妈继续满足着薛蟠、溺爱着薛蟠,将抢来的丫头香菱明堂正道地与他作了妾。用凤姐的话说:“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

贾琏虽然好色,也说出了一句公道话: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

因为不得而要,得了后便丢在一边。恃“财”傲物,唯我独尊,就是薛蟠的嘴脸。

待准备贾元春省亲,贾府修盖大观园,贾蔷从姑苏买来十二个女孩子。薛姨妈一家从梨香院另迁到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在此教演女戏。

再迁后的薛姨妈似乎越来越习惯贾府的熙攘繁华与污秽不堪,一边赔着小心,奉承着贾母;一边散布着“金玉良缘”之说。儿子不成器,便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希望落选后的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

天下母亲之心,莫不如此。

此时的宝钗已到了及笄之年,十五岁,薛蟠十七岁,正是儿女婚嫁之时,可就是没有人到薛家来提亲。羞愧之中,贾母偏偏提出给十五岁的薛宝钗过生日,等于堂而皇之地告诉薛姨妈:你家姑娘大了,该嫁人了。

还是宝钗随机应变,借看戏之机,给宝玉讲了《山门》中的一段,《寄生草》唱词:“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借戏中鲁智深之口,宝钗一是感谢贾府收留之恩,二是表明母子三人无可依靠,三是希望与有缘人结成姻缘。

而此时的薛蟠,不仅没有成为薛家的顶梁柱,为母亲妹妹解忧,还继续吃喝嫖赌,游荡优伶,成为亲戚们的笑柄。

书中第四十七回,赖尚荣请客,请来爱串戏的柳湘莲。薛蟠误认为柳湘莲是风月场中人,反遭到柳湘莲的一顿苦打,被贾蓉等抬到家里。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想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

让贾府为自己和儿子撑腰,恃强凌弱,正是薛姨妈长住贾府的原因之一。在薛姨妈眼里,薛蟠何曾挨过这样的苦打,就是打死了人也没少过一根毫毛;只有他人的错处,没有薛蟠的不对。既然儿子不行,就让有权有势的亲戚替儿子出气。

还是宝钗的规劝才让薛姨妈暂熄怒火。宝钗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

薛姨妈与宝钗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这也是有钱有势之豪门望族的思维定势:只要吃了亏,必要讨回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哪管孰对孰非。

古人说,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薛家世代为商,家财百万,可独子薛蟠不仅缺德,还远离耕读与诗书。一味靠亲戚撑腰,靠银子说话,家族衰落就在眼前。

人到中年后的软弱和丧夫后的畏缩,使薛姨妈贪恋在贾府看到的些许希望与支撑。这些支撑可以维持昔日的体面,满足曾经的需求,安慰家族衰败后的寂寞。走着走着就成了单身女人的薛姨妈,将全部的希望和爱都倾注于自己的一儿一女身上。

母爱无罪。可要警惕母爱的泛滥与无节制。

当薛蟠装病在家,愧见亲友,想借学做买卖出去躲羞时,薛姨妈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

话是没错,可薛蟠也需要成长。

薛蟠主意已定,哪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

在宝钗的劝说下,薛姨妈狠心同意了薛蟠的请求。认为: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世交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

母子连心。母亲爱孩子是天职,何况是独子。可是每个人爱的方式不一样。王夫人爱宝玉,李纨爱贾兰,是有束缚的爱、有规矩的爱,有时恩威并施。不外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成为家族的脊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薛姨妈也希望如此。

可薛姨妈的爱是溺爱、滥爱,以至于薛蟠老大无成。后来薛蟠娶了妻,在妻子夏金桂面前挺不起脊梁,缺少男人的刚性,一家子被夏金桂搅得鸡犬不宁。薛蟠又好色,与夏金桂的丫头宝蟾勾搭在一起,被夏金桂拿住了把柄,从此,从之前的“气质刚硬,举止骄奢”,逐渐变成“旗纛渐倒”。

既张狂,又猥琐;既刚硬,又懦弱;既善变,又执拗,被溺爱的孩子一般都是如此的双重性格。薛蟠又胸无点墨,竟把“唐寅”二字认作是“庚黄”。无以修身,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更是妄谈。

有时,爱也是害。

可喜的是薛蟠虽然不识得几个字,却也懂得人情世故,懂得与周围的人处好关系。贾珍为秦可卿准备棺木时,薛蟠告诉贾珍:“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当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

薛蟠懂得怜惜母亲与妹妹。宝玉挨打后,薛蟠与宝钗拌嘴,说错了话,惹得宝钗哭了一夜。当第二天看见宝钗时,薛蟠便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后来,又赌身发誓:“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

虽然是暂时的醒悟和悔恨,但薛姨妈心里必定是甜丝丝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作为母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安慰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