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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有梦

人活着，谁没有梦想。

那是激发人战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使人永远向前的动力。《红楼梦》里，贾母的贴身大丫鬟鸳鸯也是有梦想的，鸳鸯的梦想就是尽心尽力服侍主子，换得主子的青睐与善待，将来有个更好的归宿。

作为家生奴才的鸳鸯，所谓的好归宿不外是主子开恩给自己找个好小厮或者放出去，找个好人家，明媒正娶，做个正头夫妻。最次也是指定给哪个主子做了房里的人，这个主子当然是年轻俊俏的，如同平儿与贾琏，袭人与宝玉一样。

宝玉是喜欢鸳鸯的。在第二十四回中，鸳鸯奉贾母之命来找宝玉去请大伯贾赦的安，宝玉坐在床边等着换衣服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鸳鸯长得也是有姿色的。在书中第四十六回，邢夫人眼中的鸳鸯：“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也许就是那几点雀斑，使鸳鸯更加别致可爱。以宝玉的广爱、泛爱的秉性，讨得鸳鸯也是一件易事与喜事。

贾琏和凤姐也是极力拉拢鸳鸯的。

为了讨好贾母，算计贾母的家私，贾琏和凤姐的心思如同贾赦一样，先摆布了鸳鸯，再摆布起贾母来更容易些。老太太是值得算计的。贾府一日不如一日，当家人贾琏、凤姐夫妇既要装脸面又要哄得老太太高兴，既要堵上多年“寅年吃了卯粮”的债，又要自己赚得个沟满壕平，恨不得再发个二三百万两的横财。

正如贾琏说的那样，整个贾府，谁的手里还能拿出二三千两的银子，只有贾母。而贾母在贾家经历了近六十年，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无数。用书中第四十回刘姥姥的话说：贾母房里都是大箱大柜大桌大床，那柜子比乡下人的一间房子还大，为了开柜收放东西，后院里还要备个梯子。

所以，就连醋坛子凤姐也开始跟鸳鸯眉来眼去、柔情蜜意起来。在书中第三十八回，史湘云做东，大观园海棠诗社吃螃蟹咏菊。凤姐就告诉鸳鸯等人：你们只管去吃，老太太这里有我那。鸳鸯等正吃得高兴，看见凤姐出至廊上，就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也讨好着鸳鸯：“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索性和凤姐玩闹起来：“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马上回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琏二爷见一个爱一个，既爱鸳鸯这个人，更爱贾母的银子。两者兼得，那才是天大的喜事。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在贾母身边苦熬苦撑的鸳鸯，终于从主子那里嗅出了一点讯息。虽是玩笑，也触动心肠，做起美梦。

不想，半路杀出了贾赦，搅了金鸳鸯的一场美梦。

已经活成人精的贾母当然知道贾赦娶鸳鸯的用意。贾赦那官也不是白当的，没有觍着一张老脸直接央求贾母，而是派了自己的媳妇邢夫人去打头炮。邢夫人也不是白痴一枚，先找了凤姐商量。凤姐拗不过邢夫人，便花言巧语地撺掇邢夫人即刻跟老太太要人。邢夫人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告诉凤姐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于是邢夫人开始一步一步实施自己的计划，先是夸鸳鸯扎的花儿越发好了，又夸赞鸳鸯是贾府女孩子里的尖儿，模样儿好、行事做人温柔可靠，并告诉鸳鸯，讨了去进门就开脸做姨娘，又体面，又尊贵。

没想到，邢夫人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因为有着青春梦想的鸳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胡子一大把，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官也不好好做，放着身子不保养，丫鬟媳妇中略有平头正脸的就不放过的大老爷，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鸳鸯不是不能做姨娘。从第四十六回，鸳鸯对平儿和袭人的打趣反击中可以看出：“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在鸳鸯看来，平儿和袭人将来做成了姨娘，也算修成了正果。

鸳鸯是不愿做胡子一大把、小老婆众多、行将就木的贾赦的姨娘，更是对贾赦的为人深恶痛绝：“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鸳鸯的拒绝，既在贾赦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贾赦一语中的，说出鸳鸯的心事：第一件，“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贾赦的步步紧逼迫使鸳鸯孤注一掷，断了所有的念头与美梦，当着贾母以及主子、奴才们的面发了毒誓：“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可是，气得浑身乱颤的贾母只是解决了鸳鸯的眼前问题，保住了鸳鸯，训斥了儿子，让鸳鸯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并没有考虑到鸳鸯的长远未来，给辛辛苦苦服侍自己多年的鸳鸯指定一个美好的归宿。

贾赦的逼婚把鸳鸯逼上了一条绝路。那就是横竖不嫁人就完事了。书中第七十回开头写道：“又因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

虽然鸳鸯用一系列的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可处境却越发尴尬。首先是年龄大了，需要婚配再为贾府滋生出新人。其次是虽在贾母身边，每次贾赦等人来晨昏定省磕头问安，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书中第七十五回，中秋夜，贾母要到山上赏月，“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

鸳鸯让贾赦没脸，贾赦断了鸳鸯的后路，仇人相见也是分外眼红。因此，鸳鸯的结局或者是死，或者是形影孤单出家当尼姑。这是十有八九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