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奇葩——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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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奇葩——探春
一
探春是贾府的第三位小姐,这位小姐与第一位小姐元春没法比。因为元春一是嫡出,二是被选进了皇宫,成为贤德妃,为贾家争得了无上的荣耀,也给贾家带来了荣华的保障。
但庶出的探春却心比天高,在第五十五回,探春协助凤姐理家时说出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心高气傲的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贾环。可通篇《红楼梦》,没有看到她与贾环有过什么互动。用她的话说,她从来不管哪个是庶出,哪个是正出,只要喜欢哪个哥哥妹妹就跟哪个哥哥妹妹玩。
探春与宝玉倒是很合得来,一口一个二哥哥叫着,给宝玉做着耗费绫罗绸缎的鞋,又先征求宝玉的意见,组织发起大观园海棠诗社,并在大观园里的女儿们聚会时,拉着宝玉嘘寒问暖,说个没完没了。可见要跟谁在一起,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奴才,被贾政纳为妾。赵姨娘也很争气,为贾政生了一儿一女,便觉得自己在贾家有了地位。
可贾政的正牌夫人王夫人不这样看,王夫人的代言人王熙凤也不这样看。在她们眼里,奴才就是奴才,就是天翻过来,也还是奴才。因此,觉得可以翻身做主人的赵姨娘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打压。
就是赵姨娘生的儿子贾环,表面是主子,其实在王夫人、凤姐眼里,庶出的贾环比贾府里的凤凰贾宝玉差远了去了,王夫人称之为赵姨娘生下的黑心、下流种子。依照凤姐的意思就是打出去,哪凉快去哪里待着。在计划贾府未来的开支上,三四个小姐的婚嫁费每人一万两银子,贾环娶亲三千两就够了。可见赵姨娘和贾环多么不受待见。
二
见识过贾家人人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的探春,极力想摆脱庶出的命运,免得自己像亲生母亲那样被人欺压、嘲弄和藐视。因此,她经常说:“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很是在乎和知道的。她梦幻般地想摆脱庶出的命运,公开说:“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
探春越是想在众人面前拉开她与亲生母亲赵姨娘的距离,赵姨娘越常常去叨扰她。这就像她屋里书案上的墨汁一样,一旦溅在衣服上就很难洗掉。赵姨娘在人前人后从不避讳探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认为探春是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该拉扯拉扯自己。可探春不这样想,巴不得甩掉赵姨娘这个跟屁虫,去掉身世上的“污渍”,庶出变嫡出,正儿八经地当起正牌主子,抖一抖千尊万贵小姐的威风。
抖威风的机会来了。那就是凤姐流产了,探春协助料理荣国府。王夫人先请的是李纨,不过是让探春协助李纨,怕李纨和探春照应不暇,又请出宝钗来协助料理。就连经常办事的奴才们都认为:探春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能有多大的能耐?可这个机会对探春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的。
探春摆出的主子模样,与凤姐料理宁国府秦可卿葬礼是同一副嘴脸:脸酸心硬,也是个烈货。只不过探春比凤姐表达得委婉一些,因为凤姐料理的对象是宁国府的奴才,探春料理的对象是亲生母亲赵姨娘的家事。
书中第五十五回,婆子来回,赵姨娘的兄弟死了。需要发放赏钱时,李纨已经做出决定:“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
探春却对奴才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办事奴才吴新登家的赔笑回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这话说得是上理。
待吴新登家的要去查旧账时,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
先是给具体办事的奴才一顿杀威棒,因为是针对底层的奴才,当然最好摆弄与立威。探春翻看旧账:两个家里的皆赏过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注有缘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
而这时,探春最不想见的人出现了,那就是既给她生命又给她带来耻辱的赵姨娘。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
探春一口一个姨娘,好似路人一般,摆出一副秉公办事的嘴脸,不禁让赵姨娘心酸:“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她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
可见,探春顾忌的并不是亲生母亲的感受,而是贾府正牌夫人王夫人的感受。
赵姨娘的一句话也说到了探春的心坎上:“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赵姨娘想让探春站在自己一边,话说团结就是力量。可探春偏不这样想。认定“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探春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此,对待奴才,像平儿,更是摆足了主子的架势。
经过平儿的百般周旋与小心服侍,料理完赵姨娘家二十两银子的事,探春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因看不惯凤姐平时的作威作福,便想把气撒在平儿身上。可见探春也有“小人得志便猖狂”的心理。
三
凤姐领着众人抄检大观园时,对李纨、迎春、惜春甚至黛玉,凤姐都一路摆平,偏到了探春这里却遇到许多障碍,赔了许多小心和笑脸。抄检大观园,凤姐一再声明是太太的意旨,而平时一向对王夫人巴结讨好的探春却一反常态,说出了一大堆道理。
凤姐告诉探春:“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却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凤姐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
探春一再为难凤姐,一是对凤姐复出重新料理家务的妒忌和自己不得不交出管家权力的不满;二是对凤姐平时恃强凌弱的不满,这不满里面,也有着对母亲赵姨娘的一些愧疚。
整篇《红楼梦》,只有在抄检大观园时,探春对凤姐的态度上,似乎才能安慰一下赵姨娘那颗失望、委屈、受凌辱的心,看到探春在贾府这个利禄场中一点人性的光辉与本色。
四
在探春的心里,时刻把贾府上上下下人等分成三六九等,并时刻不忘自己在哪一等,对方在哪一等。对比自己高的等级,如王夫人等极力奉承讨好。在贾赦要娶鸳鸯时,贾母训斥王夫人是表面孝顺,暗地里算计。可探春却帮着王夫人说话:哪有大伯子要收屋里人,小婶子知道的?这样的事本不该让女孩子们知道,因为听完鸳鸯的话,李纨已领着女孩子们出去了,探春却偏要在“窗外听了一听”。为了巴结嫡母王夫人,探春不惜放弃做女孩的矜持。
可遇到不如自己的,探春便针锋相对,以势压人,毫不退让。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时以下犯上,故意掀起探春的衣襟,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一语未了,王家的脸上就着了探春一掌。探春大怒说:“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一句“狗仗人势”,骂遍了贾府所有的人。贾府仗着元春娘娘、凤姐仗着贾母、丫鬟仗着主子等等莫不如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看来赵姨娘的不着调在探春身上也有体现,无论她怎样撇清。
当迎春的奶妈之子王住儿的媳妇为了金累丝凤与丫头拌嘴时,探春赶来救火,笑道:“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
后来见平儿进来,探春立马变了一副嘴脸,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问缘故,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赔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
探春担心的是在贾府失去了主子的地位,得不到贾母与王夫人的宠爱,像亲生母亲赵姨娘一样被人辖制、受人欺凌。
五
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生在家族衰败时期的探春虽有才干,但也是命运不济,清明时节远嫁千里,有去无回。
《红楼梦》十二曲中的《分骨肉》说的就是探春:“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在贾家倾覆之时,真正成为一朵带刺的玫瑰:不讨当家人凤姐的喜欢,凤姐怕她抢了自己的管家权;让王夫人有所顾忌,毕竟是赵姨娘生下的孩子;亲生母亲赵姨娘想让她拉扯拉扯,但探春对其拒之千里。况且,她又一心想远离贾府、远离生育她的母亲赵姨娘,施展自己的抱负。终于有个远嫁的机会,虽然不舍曾经的富贵,但也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远方虽然陌生,也有期盼与希望;虽然遥远,但必有一番新鲜与作为。
从此,时刻不忘自己是贾府主子、实则身体里流淌着奴才血液的探春,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前景不明。只有在孤冷寂寞时,才想起亲生母亲赵姨娘的叨扰和纠缠竟是那么亲切与温馨,今生今世竟再难得到。万般无奈,只有凭着自己的凌云心气和才干在末世里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