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三姐遇上柳湘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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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尤三姐遇上柳湘莲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柳湘莲一眼,怀春少女尤三姐的心中便有了一份期盼,盼望着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她就开始了孤单的思念。

只是在长辈的一次生日宴会上,尤三姐多看了喜欢串戏的柳湘莲一眼。这一眼,便让具有绝世美貌、模样和身段堪与林黛玉相比,贾琏贾珍“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的尤三姐一眼沦陷,一眼万劫不复。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之前被情所误,后耻情而觉的尤三姐,痴情等候了柳湘莲五年。这五年来,那个在戏台上温文尔雅、柔情万种的柳湘莲就是自己深陷苦难和腌臜生活的重生稻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尤三姐心里才能抹去贾府那些人面兽心的纨绔子弟的丑恶嘴脸,浮现出五年前戏台上那个清晰的身影,才能暂时忘掉被侮辱、被玩弄的耻辱,期盼着自己的意中人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虽然听说自己的意中人冷面冷心,也必强于沟渠中的贾府子弟;他虽然浪迹天涯、萍踪不定,也必是有着一副侠骨柔肠。

因为受的侮辱深,所以反抗便越激烈;因为人情薄凉,所以越期盼着那渺茫的温情;因为等候得长久,所以便越是深情与珍重。

童年的尤三姐也曾有过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亲生姐姐尤二姐早年与皇粮庄头张家有婚约,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再后来的继父也让尤家吃穿不愁,不然,异父异母的姐姐也不会与贾家攀上亲,做了贾珍的妻子。可亲生父亲、继父先后离去,家道中落,只剩下姐俩与寡居的母亲相依为命。

好在异父异母的姐姐尤氏和姐夫贾珍好歹还救济着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三口。可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受了人家的接济就要给人笑颜,对人阿谀,要像叭儿狗一样摇尾乞怜。而单是会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贾珍、贾蓉父子,想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虚无的奉承。

一面是生活的艰难,一面是豪门的诱惑;一面是王孙公子的花言巧语与承诺,一面是母亲的装聋作哑与默许。涉世未深、对未来有着懵懂憧憬的尤二姐与尤三姐先后落入贾珍父子的掌中。

好在二姐有了归宿,被贾琏娶为二房,可偷来的锣敲不得,家里有个极厉害的女人王熙凤,将来事情败露,是生是死都是未知。

受到姐姐出嫁的触动,尤三姐也希望自己有个归宿。当贾琏要破了“妹夫倒是作兄的”这个例,提出自己甘愿做小叔子,有意撮合贾珍与尤三姐也像自己与尤二姐一般称夫称妻过起日子来时,性格刚烈的尤三姐站在炕上借骂贾琏捎带上贾珍:“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因为无耻,所以要用更加无耻去回报。书中写道:“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看透了真相却摆脱不了多舛的命运;向往清新干净的生活却又希望渺茫。一边流连于贾府这个风月场,一边是对贾珍和贾蓉的鄙视,这就是尤三姐的悲哀。

聪明伶俐又洞察世态炎凉的尤三姐,千不该万不该还要悔悟、还要从良。在那样的周遭环境下,心中还有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与期待,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是一生生死之事,并认为只要改过守分,就可有立足之地;只有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跟他去,才能不白过了一世;只要耐心等候,必将感天动地。这人一年不来,等他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剃了头当姑子去,以了今生。

可是尤三姐不知,在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才干净的宁府,从良也是有风险的。

当贾琏把柳湘莲的定情之物鸳鸯宝剑交给尤三姐时,尤三姐“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可是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才出场的柳湘莲,一出现就被呆霸王薛蟠纠缠不休。书中介绍:“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

被薛蟠误认作优伶的柳湘莲,身世与尤三姐何等相似:家道败落,依附权贵,性格刚烈,命运不济。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性格,也必和尤三姐一样,有着骨子里的自尊自爱,因此,柳湘莲对误把自己当作优伶、对自己百般调戏的富家公子薛蟠予以痛打;与藐视“仕途经济之道”的贾宝玉最合得来;对自己未来的意中人提出最高要求:必是个绝色的美人。

一面是果断,一面是犹疑;一面是刚强,一面是怯弱;一面是寻觅,一面是失去。

当一份真挚的感情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说出了如焦大“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同样惊悚骇人的话:“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生怕自己被戴绿帽子,柳湘莲出尔反尔,匆匆忙忙找到贾琏,索要定情之物鸳鸯宝剑。

被思念撩拨的尤三姐怎么也想不到随着心上人的到来,自己的终身大事会以更加耻辱的方式了断。

既然柳湘莲在贾府得到了消息,嫌弃自己是无耻之流,不屑为妻,那么以前的苟活、以前的等待、以前的坚守全都化为泡影。活着失去了动力,苟且地活不如痛快地死。于是,尤三姐用定情之物鸳鸯剑抹了脖子,从此“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姐缥缥缈缈的魂魄不知可听到来自心上人由衷的赞叹:“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为了报答尤三姐的一片痴情,柳湘莲用鸳鸯剑的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了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尤三姐遇上柳湘莲,情相近,性相似,本该是惺惺相惜,不料却是一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