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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的匹夫之勇

一

凤姐是可以不死的，凭着她的聪明和能干，凭着她的出身和见识，危机时候会想出办法来保全自己的。

身体有病的时候，贾府有一整套的保养治疗方法。凤姐小产，流下一个六七个月、成形的男胎后，经过医生的诊治，她的健康情况是有好转的，如果继续休养下去，全面康复也未必不可能。

当财产积累到一定程度，见好就收，不再树敌，不再盘剥克扣，施些小恩小惠，也是可以收买一些人心的。

可是，凤姐一向争强好胜，不肯低头服软。贾家衰落时，凤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拖着病体替贾母、王夫人收拾残局，却回天乏力，不仅搭进去了性命，还把唯一的女儿——巧姐的前程也搭了进去，枉费了半世的心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单看凤姐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个判词的解释是：王熙凤这只凤凰从出生就赶上了四大家族的逐渐颓败，她拯救不了贾府，贾府也给不了她更宽阔的舞台。虽然人人都羡慕她理家的才华与处世手段，但她最后的命运却很悲惨：遭到曾经恩爱的丈夫的冷落，被休，送回金陵老家。

凤姐位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十名。《红楼梦》十二曲中的《聪明累》说的就是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这是对王熙凤一生的总结，从万丈高峰坠落到千尺深潭，操了半世的心，本成想家富人宁，却突然像梦一样，家亡人散，大厦倾了，油灯尽了。人还有活路吗？没有。

二

凤姐虽是凤凰一般的人物，能干、有心计、有口才，强似男人，但偏偏在贾府将要颓败之时，嫁给了贾府的贾琏。

出身于豪门的凤姐从小被当作小子养，杀伐决断胜过男人，偏偏嫁给了不受父母待见、性格软弱、遇事退让的贾琏。贾母不喜欢大儿子贾赦，贾琏也没有贾宝玉那样受贾母宠爱，丈夫和婆家处境尴尬，需要能干的凤姐来表意搭言，她要作为发言人来表达自己的意图，顾全丈夫贾琏和婆家的颜面。

凤姐对婆家是尊重的，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拣高枝飞。在第四十六回，贾赦要娶鸳鸯的时候，凤姐对邢夫人说的一番话可谓是剖心见腹。凤姐劝邢夫人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凤姐的话信息量很大，一是告诉邢夫人，老太太不喜欢大老爷的做派。二是点出鸳鸯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一时一刻也离不了。三是让邢夫人拿出做夫人的样子，规劝贾赦，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凤姐的话是一心一意为婆家着想，可惜邢夫人并不领情，还嗔怪凤姐躲事，不帮助自己。

凤姐对贾琏也是有感情的，主要表现在吃醋上。凤姐带来的四个丫鬟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一个平儿当作通房大丫头。在结婚前，贾琏还有两个类似袭人一样的姨娘，后也被凤姐寻出了错打发出去了。而兴儿也说：只要丫头多看贾琏一眼，凤姐就有本事当着贾琏的面打个烂羊头。当贾琏娶了尤二姐为二房时，凤姐简直是打碎了醋缸醋瓮，与平儿的一些对话，可以看出凤姐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在第六十七回，袭人去看生病的凤姐。一到院里，就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一个“熬”字，说明凤姐对贾琏极度失望。

话说，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凤姐原本是希望借着自己的能干，得到贾琏更多的爱，得到贾琏万般的宠爱在一身。可贾琏不这样想，他认为凤姐是个醋坛子。贾琏不明白，正因为爱得深，恨得也越深，因此贾宝玉说贾琏“俗”，概括得非常准确得当。两个人的出发点不能“同频共振”，所以贾琏继续拈花惹草，凤姐继续吃醋。

到贾琏娶尤二姐时，两个人之间的矛盾达到了高潮。凤姐使出浑身解数要辖制贾琏一把，要让贾琏狠狠地出一把丑。于是她告诉旺儿将与尤二姐从小订了亲的张华勾来养活，让张华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当张华害怕时，凤姐气得骂：“癞狗扶不上墙的种子。你细细说给他听，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然后又指使张华告贾蓉，幸亏贾珍心里有数：“我防了这一着，只亏他大胆子。”贾珍即刻封了二百两银子着人去打点都察院。

凤姐大闹宁府，表面上看占着理儿，出了恶气，可实际上凤姐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和“见好就收”的道理。这一闹，把自己的后路堵得严丝合缝，埋下了祸根。凤姐来到宁国府，把贾蓉和尤氏好一阵揉搓，连下人都看不下眼了，乌压压跪了一地。凤姐对尤氏啐道：“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

又写道，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账名儿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

贾琏娶尤二姐，凤姐意识到了危机，两次提到休书。可见，凤姐心里也是惧怕的，那就是怕失宠于贾母、王夫人，怕贾琏与自己恩断义绝。凤姐的吃醋与黛玉对宝玉和宝钗的含酸、金桂对香菱的妒忌同出一理，那就是爱情是自私的，容不得他人觊觎。

凤姐奉承贾母，实际上也是争取自己的地位和贾琏、邢夫人的脸面。贾赦不招老太太的喜欢，贾琏虽是长子的长孙，可贾母眼里只有宝玉。正是男人不行了，女人才能成为女强人。况且书中并没介绍凤姐的爹娘是何种出身，只是介绍是王夫人的内侄女，舅舅是王子腾，在第四回里是九省统制。

可见，凤姐虽是出自名门望族，可到了爹娘这一辈已是大家族里的弱势群体。好在有舅舅和贾家撑腰，才显得凤姐光鲜亮丽，而靠人不如靠己，凤姐也明白别人强不如自己强。

所以，在贾府，在日常生活的打理和油盐酱醋茶中，凤姐找到了实现人生理想的舞台，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百般谋划，想干出一番天大的事业。但在风光炫耀的背后，也落下了恶名和治不好的妇科病——淅淅沥沥的下红。

三

其实，书中早已为凤姐的死埋下了伏笔，凤姐有病，是妇科病。凤姐、贾琏年龄并不大。凤姐管李纨叫嫂子，可见贾琏还没有死去的贾珠大，凤姐应是青春正当年。因此在午休的时候，贾琏还要戏熙凤。凤姐怀过一个哥儿，六七个月时掉了，王夫人让探春帮助打理家事。抄检大观园时，凤姐因为多走了几步路，又开始下红不断。

第七十二回，鸳鸯去看凤姐，正赶上凤姐休息，鸳鸯便悄问平儿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问是什么病，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

可见，凤姐这个病不是小病，是会死人的病。可凤姐还在察三访四，尽着管家之责。

凤姐表面看风光无限，得贾母喜欢，可实际就像大厦将倾的贾府，内里空虚得很。贾府的养生一向是使力不使心，可凤姐既用力也用心，在筹划贾府的用度上尽心尽力，甚至谋划到了贾母的后事和小姐公子们的嫁娶，可谓鞠躬尽瘁。

凤姐把管家当成了事业，虽然在秦可卿的葬礼上显现出了卓越的才干，可毕竟年轻，在有些事上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该有的矜持。尤其对待下人，心狠手黑，有时还亲自动手，逞一时的匹夫之勇。

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发现，追打丫鬟时，凤姐“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碰到另一个正在望风的丫头，又“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使出吃奶劲的凤姐虽然解了恨、出了气、立了威，可力气是自己的，过度用力也会伤身。可见凤姐是不懂得珍惜保养自己的。

凤姐虽然“有一万个心眼子”，可能让人看得出的阴谋不是阴谋是阳谋。心狠手辣的凤姐也有外强中干的时候，在平儿的劝说下想退步抽身，却为时已晚。凤姐有时候虽然逗得贾母等开心大笑，但一味争宠好胜，出尽风头，也让李纨、尤氏等同辈妯娌心生嫉妒。

凤姐在荣国府风光了几年，也没维护下几个人，最后，自己的婆婆也嫌弃自己。而王夫人不论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都是凤姐。比如少了丫鬟的月钱，比如邢夫人捡到一个不太雅观的绣嚢，她首先想到的是凤姐和贾琏不谨慎丢掉的。

可见，凤姐虽然当了王夫人的挡箭牌，帮助王夫人料理家事，但并没得到王夫人的赏识与信任。王夫人对凤姐也谨谨慎慎地提防着。

四

不知爱护、保护自己的凤姐，大厦将倾时，没有谁来为她遮风挡雨，唯一一个疼爱她的老太太还死了。因此，当贾府颓败时，她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像探春说的那样：这样的大家族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完的，必须是从内部先杀起来。凤姐平时得罪的那些人自然要找她算账，墙倒众人推，比如贾珍、贾蔷、尤氏，比如她的婆婆邢夫人。

最主要的是凤姐的丈夫贾琏。当时的凤姐下红不断，既不能满足他性生活方面的需要，也没有了老太太的保护。鉴于多年的忍气吞声、低三下四，贾琏总要出这口恶气。

在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八十回之后，想必贾琏在邢夫人和贾赦的授意下，找了无数借口，比如不够贤良、无有子嗣、害死尤二姐、放债盘剥、克扣月钱、谋害亲夫等等，休掉了凤姐，让她在贾府沦为奴婢，干着和丫头一样的活计。作为王夫人的内侄女，体弱多病的凤姐在王夫人的斡旋下被送回了金陵老家，可并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带着一纸休书回到了娘家。此时，凤姐又和唯一的女儿巧姐天各一方，小小的巧姐之所以能够在金陵十二钗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是因为她出身富贵，是名门望族之后；二是因为她的坎坷经历，这经历中大部分是拜凤姐所赐。

巧姐位于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十位。从她的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可看出，凤姐遇难时，素日的亲朋都远远避开了，巧姐得救是因为凤姐从前偶然接济了乡下的刘姥姥，积下了功德。

在金陵，贾家是有财产的。在第四十六回，贾赦要娶鸳鸯时，就透露出南京还是有房子的，并且还有人看着，看房子的人中就有鸳鸯的父母。如果回到金陵，一向争强好胜的凤姐离了是非之地，能静下心，好好养病，也许还能残喘几日。可贾府这边的消息不断传来：贾琏新娶了某位姑娘；在刘姥姥的帮助下，巧姐嫁做乡村农妇，在荒村野店过着普通庄稼女人的生活，纺线织布，养鸡喂鸭；凤姐曾经累积的财富也被官府抄了去，家富人宁终成黄粱一梦。

一向争强好胜的凤姐还能活下去吗？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只有在对往事的回忆、煎熬、悔恨中，拖着病体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