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不是个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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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不是个坏小孩
一
仰仗着父亲贾政的贾门正统血脉,贾环也是贾府的正统主子。虽然母亲赵姨娘是奴才出身,不受人待见,但贾环的衣食住行也是以宝玉为参照。贾环当然比不起宝玉,因为宝玉是天降其玉,有护身的法宝,还有贵族出身的母亲王夫人和皇宫里嫡亲的贵妃姐姐。
没有谁会安于一隅,赵姨娘和贾环也是如此。赵姨娘在与宝玉的干妈马道婆闲聊中表示:“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是不伏这个主儿。”话中的“主儿”就是凤姐。
赵姨娘又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份家私要不都教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嫡庶之争自古有之,宗法家族更是如此。贾府的世袭都是嫡长子或者是长子继承,贾环既不是嫡出,也不是长子,在先天条件不足的情况下,赵姨娘虽然有些认命,但也是愤愤不平,更何况还有凤姐恃强凌弱,仗着自己根正苗红、腰杆子硬,插手贾政的家事。
书中第二十回,贾环与宝钗的丫鬟玩骰子,输了还要拿钱,莺儿不服又不敢不给,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贾环一句话说出了心中的痛,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后又被宝玉教训一顿:“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顽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再寻乐顽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顽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
贾环回到家里,本想从母亲的怀抱里得到些许安慰,却遭到母亲的训斥。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此时,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训斥了赵姨娘,又把贾环叫了出去,说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当得知贾环输了一二百钱时,凤姐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贵,恨的你哥哥牙根痒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令:“去罢!”
放眼周围,谁是幼小的贾环的依靠和知己?偌大的贾府,贾环找不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二
懦弱的贾环却有着敏感的心。渐渐,贾环看出了眉高眼低。
书中第二十四回,贾宝玉去贾赦处请安,贾环和贾兰也去请安。“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
书中第六十回,贾环向芳官要蔷薇硝,被换成了茉莉粉,赵姨娘让贾环去闹,赵姨娘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莫不是两个月之后,还找出这个碴儿来问你不成?”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贾环的头上有无数的大山,压得他骨折筋伤,他觉得唯有认清世道才能自保,惹不起还躲不起?
三
贾环第一次出现在书中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
第二次出现在元春省亲第十八回,“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但贾环也得到了与贾珍、贾琏等一样的赏赐。说明虽然是庶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贾政的面子,贾环也算是贾门的正统子弟。
“环”与“坏”读音接近,无论是作者有心种花还是无心插柳,贾环容易让人理解成贾“坏”,是贾府的一个坏孩子。
首先,长得丑。书中第二十三回,元春吩咐众姊妹和宝玉去园中居住,贾政眼里的贾环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话说相由心生,生在夹缝中的贾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即使有俊俏的模样,也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缩手缩脚。内心得不到抒怀,表现在脸上就是萎靡不振;内心时刻算计,表现在身体上就是没有朝气与活力;缺少关爱,表现在眼睛上就是呆板无光。
贾环的嫡亲姐姐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他们的母亲赵姨娘也必定是个美人胚子,用王夫人的话,即“娇妻美妾”。母亲、姐姐都不差,唯有贾环“委琐”,是心使然。
种子不好。用王夫人的话说,贾环是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
在贾府这样的大家族里,妻妾夺宠也是常态。王夫人没有凤姐狠辣,把贾琏的身边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只能任凭贾政纳了赵姨娘和周姨娘。赵姨娘还生下了极具威胁力的贾环,因此王夫人只能表面装贤惠,内心却妒火熊熊,心理扭曲,越看自己的宝玉越爱。爱自己孩子如宝贝,看别人孩子如粪土,必定要生出嫌隙。
书中第二十五回,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金刚咒》唪诵唪诵。恰巧宝玉从舅舅家拜寿回来,“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惹怒了贾环。
贾环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况且平时,贾环心中也有怨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呦’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是油”。
看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贾环心里应该是惬意的,在嫡庶之争中,终于出了口恶气。
天下事不平则鸣。贾环干的最坏的一件事是火上浇油,借金钏跳井一事,添油加醋,向贾政告宝玉:“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房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并发下狠誓:“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贾政又一叠声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
作为嫡母,王夫人缺少远见;作为祖母,贾母不够大度,不能一视同仁,导致赵姨娘母子怨气横生,不断反抗,争取自己的生存权与话语权。有人在压抑和凌辱中死去,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贾环与赵姨娘却走上了一条反抗之路。
四
但是,在嫡庶之争、妻妾之战中,贾环没有像宝玉一样厌恶读书。由得到家中清客和父亲贾政的夸奖到获得伯父贾赦的赞赏,贾环一路走来,也算是为母亲和自己争了口气。
书中第二十二回,众人制作灯谜,唯有贾环制作的“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遭到众人的哄笑。
被嘲笑和藐视是贾环人生中的常态。欣喜的是贾环的人生中还有一丝亮光和温暖,这便是父亲贾政的公正对待和关怀。这就是灯塔与航标,会温暖着贾环朝着父亲指定的目标更加勇猛地前行。
贾政经常领着宝玉、贾环、贾兰去应酬答对,朝贺往来,以增长三人的见识与学问。书中第七十八回,贾政命三人各为姽婳将军吊诗,贾环的五言诗是:“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
贾环也被贾政列入贾府未来的希望行列,为他们三人因材施教,谋划着未来:宝玉虽然灵秀,却不适合八股,将来走仕途之道的是贾环与贾兰。
书中第七十五回,中秋佳节上,贾环作的诗既得到父亲的首肯,又得到伯父贾赦的赞赏。
贾赦要过贾环的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又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贾环。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人之初,性本善”,知耻者而后勇,知弱后才能图强,在贾家衰落之际,曾经的羞辱与冷落也许能激发出贾环人生之初的良善,带着父辈们的温暖与关爱,顽强不屈地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