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飘零的奴才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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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府飘零的奴才们
一
身在贾府飘,没有不挨刀的,因为贾府就是一个江湖。
除了外有封建法制、皇家规矩,贾府内部也有一整套运作体制。要保证贾府的有序运转,就要有一些手段与规矩。用贾母等主子的话来说,这就是祖宗手里的规矩。
这些规矩和制度主要是用来管理、约束遍布贾府各个角落的奴才们。而主子们在国法、族法、家法的笼罩下,照样我行我素、骄奢淫逸、穷凶极恶。
王熙凤勾结节度使云光,插手民间婚嫁官司纠纷,轻轻松松赚了三千两银子,却也害了两条年轻的生命。薛蟠打死了冯公子,却不用偿命,逍遥法外。贾赦为了几把旧扇子,坑得石呆子倾家荡产、不知死活。
但是,一旦奴才们违背了主子们定下的规矩,轻者挨板子,被撵出府,重者就要搭上性命。
二
贾府奴才的来源渠道很多。有世世代代为奴的,叫家生奴才,如赖性奴仆。赖家三代为奴,从赖嬷嬷到儿子赖大、赖二,还有他们的第三代。
有签了死契的,如袭人,一旦进入贾府,生死由主子。
有赠送的,如晴雯,是奴才赖嬷嬷买来的,因为贾母喜欢,就被送给了贾母。
还有在战争中缴获的少数民族战俘,称作“土番”的,如书中第六十三回,芳官就要宝玉把自己打扮成“小土番儿”的模样。
还有因为女主人婚嫁,作为活的嫁妆来到贾府的陪房和丫头。如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凤姐的陪嫁丫头平儿。
此外还有一些被豢养在府里的门客、清客,帮闲凑趣,靠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来获得主子的认可。如贾政的清客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等。除了那二十几个正牌主子,赵姨娘这样为贾家生儿育女的奴才算是半奴半主。
这些奴才,在贾府熙熙攘攘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承担了一定的责任,为主子们四处奔忙。
他们中有奶妈。贾宝玉一共有四个奶妈,常出场的是首席奶妈李嬷嬷。宝玉过生日,拜完天地,祭了祖宗,遥拜过不在府里的贾母等,还要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一回。
有嬷嬷,教导着年幼主子们行事做人。书中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贾母看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丫头雪雁,便将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浴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其中的教引嬷嬷,是指公子、小姐们断奶后,负责其饮食、言语、行步、礼节等事的成年女子。
有管家媳妇,负责主子们的衣食住行,对幼小的主子进行劝诫约束。如林之孝家的,在宝玉过生日的第六十三回,借查夜的机会,从主子到丫鬟,从做人到养生,说了一番大道理,充当了教导主任的角色。林之孝家的吩咐上夜的人:“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又笑着告诉宝玉:“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又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
有丫鬟,服侍主子们的日常起居。丫鬟也分不同的等级:一等丫鬟,如袭人、鸳鸯、彩霞、金钏,月钱是一两银子,主要负责端茶递水、伺候穿衣吃饭、针黹缝补等,晚上可以在主子的卧室近身服侍;二等丫鬟主要是做收拾、清洗、归纳、整理等工作,有时也干些往来传送东西、烧茶烧水、浇花之类的粗活。做粗活的小丫鬟不能近身服侍主子,如宝玉房里的小红,只是为宝玉倒了一次茶,就被秋纹兜脸啐了一口,让小红拿着镜子照照自己,配不配递茶递水。
还有一些小丫头,懵懵懂懂,只管些跑腿、传信、学舌之事,受大一点的丫头管制。如宝玉房里的坠儿,偷了东西,不等主子表态,晴雯便有权打骂和发落。
此外,还有婆子,指年纪比较大的女子,负责浆洗、打扫等粗笨活计。她们地位比较低下,极少到各个主子的身边和房里,不懂内帏规矩,因此要看各房丫头的脸色行事。如春燕的娘看见干女儿芳官给宝玉吹汤,就跑上去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吧。”遭到晴雯的训斥:“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槅子内来了?还不出去。”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一半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也都笑道:“嫂子也没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
三
《红楼梦》里的主子们不仅生活讲究,很会享受,每天还要好好乐一乐。居家时,骄奢淫逸,挥霍无度;外出朝贺、走亲访友时,更需要排场,前呼后拥。这时候就需要身强力壮的男仆,保护着主子的安全,照应着礼尚往来、应酬答谢。
书中第九回,宝玉上学,清晨去给贾政请安。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这三四个大汉为首的是李贵,就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的儿子。
某种程度上,跟着主子们的男仆就相当于袭人、晴雯、鸳鸯一类。主子想不到的要想到,主子想到的要办得更好,主子有失误的地方,也要承担责任。凤姐就经常嘱咐跟着贾琏的小厮昭儿、兴儿、旺儿,劝贾琏少吃酒,别勾搭外面的女人,如果听到信儿了,就要揭了他们的皮或打折他们的腿。
主子配几个一等丫鬟、几个二等丫鬟、几个跟班仆人,贾府都是有明确规定的。书中第三十六回,王夫人问凤姐:“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
从薪酬分配可看出,伺候贾母、王夫人等正牌主子的一等丫头每月一两银子。贾母八个,王夫人大概四个。伺候宝玉的,除却袭人,有七个二等丫鬟,每月一吊钱。姨娘半奴半主,大概两个二等丫头,每月一吊钱。其余小丫头每月五百钱,算是三等丫头。
此外,还有小厮。书中第五十二回,宝玉出门去舅舅家拜寿,带了茗烟、锄药、伴鹤、扫红四名小厮,还带了李贵、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大仆人。门外,还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如此看来,算上奶妈、嬷嬷、粗使婆子,服侍宝玉的仆人不下四十人。
所谓的小厮,是指未成年男性。书中第三回,林黛玉投奔贾府,要经过三道门才能来到贾府内帏见到贾母。到第二道门时,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
小厮们在府内听差,在二门上服务,离内帏比较近,当然要衣帽周全。因为经常要见一些主子与贵客,所以这些小厮们一定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长相、衣着都差不了哪去。书中第二十一回,贾琏离了王熙凤,独寝了两夜,欲火难熬,暂将小厮内有清俊的选出来用出火。可以看出,能够当小厮的,也像那些漂亮的丫头一样,起码一是年轻,二是好看,三是办事周全。
四
人就是春天原野上的一粒种子,飘到哪里,就会在哪里生根、发芽、成长。从四面八方相聚在贾府的奴隶们,像芦苇、浮萍、柳絮一样,以顽强的生命力演绎着渺小而卑微的生命历程。各有精彩,各有芬芳,各有辛酸与惆怅。
其中最有眼界和能力的当属赖氏家族的奴才们。经过三代人的拼搏,赖氏家族在贾府站住了脚跟。赖嬷嬷成为贾府的功臣,比年轻的主子如凤姐、尤氏、李纨还要体面,可以在贾母跟前坐着聊天,可以坐着轿子来跟贾母斗牌取乐,家里也是楼房厦厅,是老封君一样的人物。到了儿子这辈,赖大在荣国府做大管家,赖二在宁国府做大管家,参与两府的经营管理。孙子辈的赖尚荣已经摘掉了奴才的帽子,成为一州知县。
祖辈与父辈是奴才,需要仰主子的鼻息,孙子却成了父母官,受别人仰视。
虽然贾府的行政运行需要主子发号施令,但下面具体也有众多管理、执行部门,如账房、买办、茶房、厨房等。
书中第五十八回,宫中太妃薨逝,官宦之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与王夫人商量,说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父母来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方妥当。若不叫上他父母亲人来,只怕有混账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
书中第五十六回,探春理家时,兴利除弊,想从大观园的花花草草中增加些收入。在谈到贾府主子、奴才的收入分成时,探春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又说道:“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家里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别的偷着的在外。如今这园子里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
从上文可知,贾府的行政管理虽有章法,却过于粗放,疏于考查追究,以致具体办事人员营私舞弊、巧取豪夺,所以赖大家也盖起了园子。虽然这园子在赖嬷嬷嘴里是破园子,但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五
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争财富、争权势、争体面。在贾府,也有靠体面行走与生活的一群人,他们自以为为贾府做出过贡献,比如其中的奶妈们,可主子们却不这样认为。用贾母的话说,这些奶妈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她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挑唆主子护短偏向。
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认为,自己用血变成的奶把宝玉喂大,替宝玉操了一辈子的心,就要在宝玉心中占有一定的位置。看到宝玉对丫头们好,她内心产生了失落感,吃了宝玉留给晴雯的包子,喝了宝玉的茶,辱骂袭人是眼里没人的小娼妇。可宝玉不这样认为,书中第八回,宝玉从薛姨妈处归来,对贾母说他的乳母:“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又对茜雪说:“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不识时务的李嬷嬷一心想与丫头们一争高低,保持原有的体面,让主子们高看一眼,却没想到有奶便是娘,没奶了,便是主子眼里瞪着死鱼眼睛的婆子。
六
女奴中有体面的还有陪房。陪房这一角色比较特殊,是以家庭为单位跟随小姐从娘家陪嫁到夫家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女子就是什么家的,如凤姐的陪房旺儿,旺儿的女人就称旺儿家的。他们深知女主子的喜好,充当了女主子的心腹、马前卒的角色,为女主子表言发声,借机也逞逞自己的威风。
如周瑞家的,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殷勤讨好,所以各房主人都喜欢她。书中第七十一回,在周瑞家的撺掇下,凤姐在贾母生日之时,捆了得罪尤氏的两个婆子。其中一个婆子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的亲家。
书中写道:“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里胡骂乱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闲语的乱闹。”
邢夫人的另一个陪房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时也是身先士卒。听王夫人委托她抄检大观园,以为得了把柄,对王夫人说:“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担得起。”王善保家的继续添油加醋,又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
从而导致晴雯死,司棋、四儿、芳官被撵。
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老虎嘴里探头,掀探春的裙子,被探春回敬了一巴掌,最后还被主子打了一顿,怪她多事。
这些陪房仗着太太、奶奶们的脸面,“天天做耗,专管生事”。她们知道,只有依靠主子,才能人前风光,才能让人高看一眼。
可奴才就是奴才。就如同袭人、平儿、鸳鸯,尽管有百般的温柔与和顺、千般的忠心与顺从、万般的赤胆尽心,也还是摆脱不了被压迫和被奴役的命运。
飘零在贾府的奴隶们,“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也是死的死、散的散,躲过主子欺凌的刀,躲过奴才间互相倾轧的刀,却躲不过命运这把刀。
末世里,鲜有独善其身者,何况是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