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氏子孙,有根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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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氏子孙,有根无魂

一奶同胞的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在朝代更迭之时,皇帝奠定基业之际,从老家金陵到京都一路打拼,为皇帝登基创下了卓越功勋,封公晋爵,成为皇帝的股肱之臣。一时间显显赫赫,威威扬扬,位于“四王八公”中八公之列,与“四王”之首的北静王同难同荣,结下了患难之谊,实现了人生的理想目标:富而贵。并且,不断开枝散叶,繁衍出贾氏后代二十房子孙,除宁荣亲派八房在京都外,其余十二房皆在原籍金陵。

从此,宁荣二公成为贾氏子孙仰仗的老祖宗。

书中第五十三回,宁荣二府新春祭祖,借薛宝琴之眼,见证了贾氏门楣的显赫尊贵。贾氏宗祠的两副御笔楹联也印证了这一点。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功名贯天的宁荣二公,功勋基业可与日月相辉映,黎民百姓至今仍感念着宁荣二公的保育之恩,二公的福德也将泽被贾氏子孙直至百代。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此,贾家的子孙就省去了创业打拼和十年寒窗苦读这一环节,直接世袭,加官晋爵,代代相传,过上了骄奢淫逸的生活。

秦可卿的丧礼最能体现出贾府的显贵。来参加祭奠的是“八公”中的六公后代。东平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王,“四王”之后也设了路祭。第二十九回,贾府清虚观打醮。“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再看贾母八十岁生日,来往的宾客是皇亲、驸马、王公、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及一些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

而能体现贾氏奢侈生活的则在一顿饭、一次家宴、一场生日宴会中。书中第三十九回,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正赶上史湘云海棠诗社开社做东,大开螃蟹宴。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书中第五十三回,贾府过年,两府置办年事。黑山村庄头乌进孝从“山坳海沿子”踏着“四五尺深的雪”,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来给贾府送租。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山里长的、干鲜瓜果不下四十余种,外加两千五百两银子。贾珍犹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按照刘姥姥的算计,两千五百两银子够一百二十余户庄户人家过一年的。

书中第二十二回,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给宝钗过生日。书中第四十三回,贾母带领大家凑了一百多两银子给凤姐过生日。在贾府,庄户人家一年甚至几年的费用只是小姐们一次休闲取乐的费用,只是少奶奶们一次小小的生日酒戏的费用。

贾母八十大寿就花了几千两银子。书中第七十二回,贾琏对鸳鸯诉苦:“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相传五代世家的贾氏子孙们住着御赐的府邸,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做着世袭的官,白白拿着皇家的俸禄,在和平年代醉生梦死。虽然其中有一两次警钟响起,却被声色货利冲昏了头脑。

处于权势斗争旋涡中的贾元春回家省亲,看到大观园的琉璃世界、珠宝乾坤,一再叮嘱父母“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并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离魂》,以引起贾家子孙的警醒。但是这些人却继续过着“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的生活,沉浸其中,并希望这样的“沉酣”永远继续下去。

打下江山的宁荣二公行伍出身,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想必性格刚硬,悍气十足,难免有些戾气传给子孙。赖嬷嬷说起贾府祖先教训儿子的事,“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这样的戾气倒是代代相传。宝玉一听说父亲贾政叫自己,就像头上打了个焦雷。贾琏因为没弄来石呆子的几把扇子,被父亲贾赦搂头就打。

这样的戾气表现在女人身上更是有恃无恐。丫鬟金钏说错了几句话,就被一向吃素念佛的王夫人撵了出去,百般哀求不准,最后跳井自尽。晴雯因为口齿伶俐,有些像林黛玉,在病中只穿着贴身的衣服就被逐出了贾府。凤姐打起丫鬟来,只是两掌,丫鬟的两个腮帮子就“紫胀”起来。清虚观打醮的贾府妇女们围着一个没躲出去的小道士齐声喊“拿拿拿”“打打打”。

贾氏子孙们虽然使劲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号称“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看不起贾政原来的门生傅试,因为傅试是暴发的,仗着妹妹傅秋芳有几分姿色,想攀结豪门,以至于傅秋芳二十三岁尚未许人;看不起迎春的夫婿孙绍祖,因他“并非诗礼名族之后裔”。而贾家自宁荣二公以来,只有第三代贾敬是进士出身,还远离了红尘,整天与道士们胡羼。

因此,五十步笑百步。人生不过是笑笑别人,被别人笑笑而已。

贾政的门客都是些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徒。秦可卿葬礼上,北静王向贾政邀请宝玉:“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也是知道贾府虽然名声在外,但缺少名人高士。

贾府对儿孙的教育也缺少情怀。书中第九回,宝玉去学堂前向贾政问安,贾政告诉宝玉的跟班李贵:“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在贾政看来,读书是为了仕途,而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而贾氏子孙缺少的正是宝玉那种广爱、泛爱,从最柔弱的水做的女儿爱起的那种情怀。这种情怀稍可融化祖宗遗传下来的戾气,让贾府多一些温情与慈悲怜悯。贾府子孙缺少的也是众女儿那种诗词书画的文化陶冶,以及从中汲取的精神食粮。有了情怀与文化陶冶才会演变成一种内涵,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节。

富是物质的,贵是精神的。贾府恰恰就缺少精神方面的内涵与引领。没有人文情怀就没有文化传承,就如同人缺了魂魄一样,虽然有架子,内囊却是虚的。贾府虽是五代传承,却不是诗书世家。虽然家长们极其重视子女们的读书学习,却没有兼顾仕途经济与人文情怀的融合互补。

恰恰是书中的那几位女子,“其行止见识”皆在须眉之上。她们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品识修养,给戾气十足的贾府增添了几缕柔情、几分清丽、些许芬芳,像废墟上盛开的鲜花,格外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