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自己的美丽天空——《女作家学刊》发刊词

女作家自己的美丽天空

——《女作家学刊》发刊词

阎纯德

人生百年,我已走过十之有八。当我回首,起初沿街流浪,继而日夜不息,长途奔跑,终于追上了日薄西山。将落的太阳虽灿烂异常,但它即将隐去,与大地拥抱,与今日再见。

岁月从未停止走路,不管你是扯其腿,或是抱其腰,它都不会停下来。作为社会中的一员,此生不过只能做一件事或几件事;我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如果不抓住,就会永远遗憾地失去。所以,我珍惜自己想做的事,珍惜自己朴素的梦想,不想蹉跎此生。

编辑出版《女作家学刊》(英文名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Studies——“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一直是我未醒之梦。当我行将挤进“80后”大军之时,我还是决心双手托起这个最后的未圆之梦,让它迎接东方的朝阳。

当我说起这个未圆之梦时,朋友劝我“放弃”。有的则摇摇头,觉得我这把年纪还有如此“野心”,颇不可思议,并警告我:“千重要,万重要,人的身体健康最重要!世界是人创造的,但是,世界最终不是自己的……”我理解和感谢友人的忠告,但是,人活着就是奋斗;人生在世,不仅要享受沿途的美丽风景,也要真诚地给社会添些花草。我无啥能耐,习惯了以文字为媒,为人作嫁,与志同道合者联袂办好承载着无数女作家的愿望与寄托的《女作家学刊》,并使其青春常在,即可谓死得其所了。

《女作家学刊》是一本对女作家及其作品进行评论与研究的刊物,它在我心里已酝酿了近半个世纪。

1974年1月19日,中法建交不久,我奉命前往法国巴黎第三大学执教。第一次法国之行历时三年半,那是奠定我学术精神的一小段人生岁月。那时,我既给法国学生讲汉语课,也给高年级学生讲“鲁迅专题”“郭沫若专题”及“20世纪中国文学”;闲暇时我参观巴黎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第一次接触了庐隐和谢冰莹的作品;可是,在那个时代,我们的多种《中国新文学史》和《中国现代文学史》均未提到这两位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那时,法国著名汉学家和作家米歇尔·鲁阿(Michelle Loi,1926—2002)夫人,为了她与汉学家于儒柏(Robert Ruhlmann,1920—1984)的“鲁迅研究小组”,时常从巴黎第八大学(文森大学)到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只要去那里,就会坐在我的教室外等我,我们的话题从未离开过中国文学。鲁阿是中国政府的座上客,接待她的,先后有郭沫若、周建人、周谷城副委员长等。在中国,她访问过冰心、菡子、茹志鹃等女作家。有一次她问我:“你们中国究竟有多少女作家?我见到的为什么总是那几位作家?我想见丁玲,可总是没有缘分……”就是这几句话,点燃了我的灵感,让我从那时开始研究女作家。走过血泪斑斑、满目疮痍的那十年,朝阳才露出了笑脸;1977年秋,我回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编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作家大辞典《中国文学家辞典》。那时,我有三位同事(白舒荣、孙瑞珍、李杨杨)跟着我研究女作家,写女作家的长篇评传,出版《中国现代女作家》,编辑出版多种女作家的作品选,主编《20世纪华夏女性文学经典文库》(11卷;1995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77年七八月间,我请茅盾题写“女作家”和“女作家学刊”,可是,那时宁夏出版了一家杂志就叫《女作家》。非常遗憾和惋惜,他们只办了几年就停刊了。那时是我教学、研究,不停地出国讲学最忙碌的时期,还先后担任外语系和中文系主任,其后又创刊和主编《中国文化研究》和《汉学研究》两本杂志。但是,对于女作家的关注与研究我从来没有罢手。我手里至今还有两部一直不肯出手并一直在加工、修改的《中国女性文学的前世与今生》与《百年中国女作家》(1910—2010),后者我已经撰写了整整五十年。

北京语言大学算是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一个小小的重镇,假女性文化与文学研究所之名,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与开拓,我深信年轻的教授朋友可以乘其灵光将其继续发扬光大,以期走得更远,研究得更深!

感谢北京语言大学给我这个圆梦的机会,感谢国内诸位文学评论大家和作家给予的支持!

中国自古就有“女性文学”。始自《诗经》时代,女性作者的文学创作便显示出独有的灵性与才华,尤其她们感情的深度与思想的高度,都是女性作者生而有之的神圣天质!

先秦至汉唐,女性作者渐起,及至宋、元、明、清,女诗人已成浩荡之势;但是,她们的哀怨与抗议,犹如漫天凌厉的冷雨,从未停止鞭笞与挑战中国顽固不化的封建至尊。清末,中国虽陷西方魔爪之下,受尽凌辱,但西风渐入华夏,民初和“五四”时代那场新文化的吹拂,唤醒了女性愈发清醒的抗争激情与写作意识。从秋瑾、郭筠、徐自华、吕碧城、张默君,到陈衡哲、冰心、凌叔华、庐隐、石评梅、冯沅君、袁昌英、丁玲、陈学昭、沉樱、谢冰莹、苏雪林、白薇、冯铿、陆晶清、濮舜卿、萧红、赵清阁、安娥、罗淑、罗洪、关露、葛琴、彭慧、林徽因、方令孺、张爱玲、苏青、梅娘、杨刚、白朗、草明、李伯钊、颜一烟、王莹、凤子、曾克、菡子、杨绛、郑敏、宗璞、陈敬容、李纳、柳溪、刘真、林蓝等,她们都是中国新文学史中相继出现的文学豪杰。尽管“文革”十年无作家,但是,文学却没有死亡。时至20世纪70年代末,当“文革”寿终正寝,搭乘文学春潮赶来了一帮耳熟能详的女作家和女诗人:她们是柯岩、黄宗英、韦君宜、谌容、张洁、张抗抗、叶文玲、舒婷、霍达、戴厚英、王安忆、王小鹰、陈染、林白、方方、池莉、张辛欣、张雅文、凌力、马瑞芳、航鹰、陆星儿、竹林、赵玫、唐敏、黄蓓佳、乔雪竹、陈祖芬、张欣、胡辛、徐小斌、蒋子丹、叶梦、毕淑敏、铁凝、须兰、迟子建、残雪、叶广岑、马丽华、刘索拉、蒋韵、田珍颖、王英琦、斯妤、王旭烽、马晓丽、马秋芬、皮皮、素素、孙惠芬、萨仁图娅、万方、张悦然、周晓枫、崔曼莉、冯秋子、袁敏、遇罗锦、林子、傅天琳、王小妮、伊蕾、翟永明、唐亚平、海男、蓝蓝、陆忆敏、林雪、李小雨、张曼菱、李琦、康桥、路也、冯晏、娜夜、荣荣、空林子、冉冉、王妍丁、潇潇、朱文颖、林那北、冷梦、毛尖、毛竹、叶梅、苏瓷瓷、艾玛,等等。岁月飞逝,迎来21世纪新一茬雨后春笋般的新锐女作家,她们是金仁顺、安意如、盛可以、任晓雯、周瑄璞、魏微、鲁敏、乔叶、戴来、葛水平、姚鄂梅、付秀莹、马小淘、苏七七、黄咏梅、孙频、滕肖澜、阿袁、孟小书、笛安、计文君、蒋方舟、七堇年、霍艳,等等。中国的女作家女诗人,就像生命力旺盛的万物,一代代无穷无尽……

台湾、香港、澳门和笔耕在世界各国的华裔女作家的创作,是中华文学大家庭的重要成员,她们的创作不仅常常流露出怀乡之情,也常常以新颖的创作形式自由地给文学带来一种新风。林海音、潘人木、张秀亚、孟瑶、郭良蕙、繁露、毕璞、华严、严友梅、童真、琦君、艾雯、徐锺珮、罗兰、张晓风、林文月、萧丽红、袁琼琼、曾心仪、廖辉英、萧飒、三毛、欧阳子、蓉子、林泠、席慕蓉、张香华、李昂、施叔青、季季、苏伟贞、朱秀娟、朱天文、聂华苓、於梨华、陈若曦、琼瑶、简桢、林佩芬、赵淑侠、黄庆云、亦舒、西西、程乃珊、林燕妮、王璞、周洁茹、周桐、林中英、廖子馨、懿灵、严歌苓、虹影、林湄、张翎、吕大明、山飒、六六、九丹等,这么多女作家和诗人,是我顺手写来的,远非全部,但她们都是我们关注与研究的对象。从这个名单中就可以看出,女作家是大地上的阳光,她们到处温暖着我们。

中国女作家和女诗人走出曾经的“妇人写作”“妇女文学”,来到了中国女性文学,这个漫长的历史,至今我们还可以听到她们的哭泣、申诉与谴责。自清末的秋瑾和“五四”时代,中华大地上才真正飘扬起“女作家”写作的旗帜,从此她们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天空。

文学不会死。作为社会注释和人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女作家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参与者和创造者。

我们都知道开天辟地女娲造人之说,虽然这只是个从远古传递至今的美丽“传说”,但它所蕴含的社会意义,并不只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因为,当人类走过母系社会后,女人便开始了像天地岁月一样漫长的苦难历程。

朋友说,男作家女作家都是作家,为什么非要办一个《女作家学刊》?我说,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但我希望人类能够真正实现男女平等,家庭与社会能有真正的两性和谐。而事实上,现实世界,无论社会还是家庭,离两性平等还有距离;我们不必说非洲妇女的惨状,就我们中国也没有实现真正的平等。

中国的女作家,都是高大上的知识女性,她们的思想境界,她们的作品是平衡和指导社会思潮的重要工具。另外,中国文坛的女作家队伍,无论是人数之众,还是创作成就之高,都是当今中国文学界不可小视的力量。截至2018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共有11708人,其中女会员就有2350人,这还不算各省作家协会的女作家会员;2018年,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参加会议的女作家占了40%之多。台湾、香港、澳门的女作家,则是中国大陆之外女作家群居的地区,欧美和散布在天涯海角的华裔女作家也是人数众多。随着人类社会的开放和交融,女性的文学创作越来越多,她们是中华文学队伍中美丽而强大的劲旅,其思想、视野、感情和天分,都是中国文化精神不断提升的推手。

妇女解放运动的兴起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西方女性觉醒得早,我们中国的秋瑾和“五四”时代女作家的兴起,其实也是人类女性解放运动的重要一波。说到由于女权运动的诞生而兴起的女性主义和女性文学,我们会想起英国的艾德琳·弗吉尼亚·伍尔夫(Adeline Virginia Woolf,1882—1941)。这位著名的意识流代表作家和20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从她的小说《雅各的房间》(Jacob's Room)到随笔《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从女性主义到女性主义诗学,都曾经影响过我们;还有法国著名思想家、女权运动创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她那部被誉为西方妇女“圣经”的《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是有史以来论述妇女论述得“最健全、最理智、最智慧”的著作。她以哲学、历史、文学、生物学、古代神话和风俗的文化内容为背景,不仅纵论女人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历史演变中的处境、地位和权利,探讨女性个体发展史所显示的性别差异,还从存在主义的哲学理论出发,研究女人从出生、青春期、恋爱、结婚、生育到衰老的各个阶段,以及在农妇、女工、妓女、明星和知识分子所在各个阶层中的真实处境,探讨女性独立而可能的出路。她提出女性获得经济独立的必要性,也强调只有女性的经济地位发生了变化才能改变其精神、社会、文化等领域的尊严,只有女性自身的意识发生根本改变,才可能真正实现男女平等。

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女权思想在法国影响至今。女性写作和女性身份写作,在国际上是一种思潮,这种思潮缘于男女不平等。这种思潮经常表现为一种运动,不仅体现在文学创作之中,甚至在社会语言上也有表现。从1984年起,法国女性甚至连语言都在争个男女平等。比如,在法语词汇中,本来男女作家、男女教授、男女研究员(科学家)、男女部长、男女大使、男女救火员、男女法官等是不分性别的,但是现在,女士们创造了一系列完全属于自己的女性化的新词:écrivaine(女作家)、profeseure(女教授)、chercheure(女科学家)、cheffe(女厨师)、Madame la minisitre(女部长)、ambassadeure(女大使)、sapeur-pompie(女消防队员),等等。尽管也有人不接受,但是,此类女性化的词汇还是越来越多,通行无阻。

中国历史上的女性作者成千上万,多有与男性作者比肩的作家及作品;但是,多数女性作者却被淹没在历史的尘烟之中。

中国近代以来直至21世纪,陆晶清主编过《妇女周刊》(《京报》副刊),黄心勉主编过《女子月刊》,赵清阁主编过《妇女文化》,20世纪50年代之后有《中国妇女》、《中国女性文化》(王红旗创办并主编),宁夏文联曾有过《女作家》;但是,它们都不是真正的完整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的学术刊物,中国女作家和女作者应该有真正属于自己艺术世界的天空。于是,百年新文学史上唯一一家专门研究女作家作品与艺术世界的刊物《女作家学刊》,终于在孕育了半个世纪之后诞生了!

虽然,这本杂志不是发表女性作者创作的刊物,但它作为学术刊物,所面对的就是女作家的创作,而且不管是中国女性文学的前世还是今生,凡是关于她们笔下的一切文学创作的研究和评论,均属于这个刊物关注的内容。我们多元的领域,多元的学术视野与观点,将使《女作家学刊》成为中国女性文学研究绚丽的天空。

现在,我们的刊物暂时还只是半年刊(每期65万字),也许不久它会变成季刊。在这里,编委会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心,以及胸怀、眼光、气度和包容,看待一切女性文学创作与研究,人们不仅可以看到中国女性文学这座高楼由于作家和研究家的添砖加瓦而在不断加固增高,同时还可以听到春风里的女声大合唱……

2019年8月8日 于北京 半亩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