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楠及其“石楠体”传记小说的诞生

石楠及其“石楠体”传记小说的诞生

钟扬

石楠是1982年以其成名之作《画魂·张玉良传》登上中国文坛的。

《画魂》是一部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创作的传记小说。当时的石楠并不知道传记小说这个概念,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塑造人物形象,只是由于爱,爱文学,爱笔下的人物,爱一个顽强的与苦难搏斗的灵魂,腕底文字就那么随着感情的激流涌荡着,于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女画家由“孤儿—雏妓—小妾—教授—艺术家”的传奇历史,伴随着求索—奋斗的主旋律,走进了千家万户,令人耳目一新。于是,在海内外掀起了一股“张玉良热”。该作品在《清明》杂志上刊登后,立即有数十家电台(包括台湾的两家广播公司)竞相连播或改为广播剧演播,《文汇报》《中篇小说选刊》等二十几家报刊相继连载,十家电影制片厂争相组稿,最后由上影厂与台湾金鼎影业公司搬上银幕,五个剧种把它搬上了舞台,先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台湾海风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等出版了17种版本的单行本。此外,还有四个版本的连环画,海内外报刊发表了五十多篇评介文章,安徽省文联召开了专题研讨会。同时,作者还接到来自各方读者热情洋溢的书信三千多封,并获《清明》文学一等奖,真可谓好评如潮。《画魂》的意外成功,对文艺理论界提出了尖锐挑战:何谓传记小说?颇令传统文艺理论踌躇。于是,在如潮的好评之外,出现了一种声音,说既叫传记就不能叫小说,既叫小说就不能叫传记。旨在将传记与小说对立起来。虽然已有理论家写出“传记、传记文学、传记小说”之类的文字,但真正从理论与实践上探索传记小说创作规律的还是石楠自己。她终于从英国《大百科全书》中获得了“传记小说”的权威定义。该书认为传记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不同于史传,它虽然也以真人真事为依据,但从艺术要求出发,可以虚构情节和人物。这叫石楠欣喜不已,使她对“传记小说”的艺术创造已开始由感性认识向理性认识飞跃。于是,她在作品后记中引用了这段定义,以坚定自己传记小说的创作道路。

石楠毕竟不是理论家,她一门心思地用创作实践来探索传记小说之真谛。直到一口气写完八部长篇传记小说,她才缓过气来在《不想说的故事》一书的后记中较完备地叙说了她的传记小说观。她说,我写过八部长篇传记文学,我把它们称作传记小说。顾名思义,这种文体是以真人真事为依据的小说,它是传记,又是小说。既是小说,就允许合并、虚构人物,腾挪细节,合理想象和艺术加工。她进而说,这种体裁,国外早就风行。卢梭的《忏悔录》、邓肯的《邓肯女士自传》,都是有名的自传体小说。被称作美国传记小说之父的欧文·斯通,一生写了二十五部传记小说。他为荷兰后期印象派画家凡·高写的《渴望生活》,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绘画、雕塑大师米开朗琪罗写的《痛苦与狂喜》,为美国总统林肯及其夫人玛丽写的《爱情是不朽的》,为奥地利心理学创始人弗洛伊德写的《理智的激情》等,都是运用小说手法来写传记的经典之作。她还拿《史记》中的人物传记为例,说司马氏即使掌握了翔实的史料,但他又怎么可能掌握到前人的一言一行和思维的真实活动呢?他笔下的人物形象理所当然也渗透了他的想象、推测。由此,她断言,自有传记作品以来,从来就没有一部绝对真实过。她在回顾当初围绕《画魂》的争论之后,坚定地说,写传记的目的,旨在弘扬传主的奋进精神,给当代人和后代人留下人生的楷模。平实的记述,读者不爱看,怎能唤起其奋进之情?若采用小说艺术的笔法,优美的文字,使传主在各个人生当口活跃起来,读者就容易被感动,并与之产生强烈的共振。她的传记小说,深受读者喜爱,就在于她舍弃了传主一言一行的形似,追求神真而形似,史实与艺术相统一的小说艺术手法。理性的自觉,带来了艺术的升华。石楠继《画魂》之后,相继创作了十多部传记小说,已构成一个庞大系列,这在国内作家中并不多见。这些传记小说以时代远近不同,而虚实相配有别。其远者如《柳如是传》《陈圆圆传》《张玉良传》,大抵为七虚三实;其近者如《刘海粟传》《舒绣文传》《刘苇传》《梁谷音传》《亚明传》《张恨水传》《杨光素传》等,则大抵为七实三虚。就传记因素而言,后者似较前者更真实;但就小说因素而言,则前者远胜后者,因其创作的空间与自由度更大,更能发挥其艺术创造力。石楠的传记小说已经是中国文坛不可忽视的文艺现象。对此,苏中先生在为《安徽文学五十年》丛书作评的《包容与个性》(《文艺报》2000年2月1日)中有精到的评说:“以《画魂》为代表的石楠的传记小说系列,是作家借鉴古人经验,独自探索出的新型小说体例。”

石楠首登文坛就选择一个相当复杂的人物——张玉良作为传写对象。张玉良的生活地域是那样广阔,从扬州到巴黎;经历的时间是那样漫长,从辛亥革命到粉碎“四人帮”;性格是那样复杂,从孤女到艺术家。这对于一个初学写作者来说,难度是相当大的,历史的、地理的、民俗的、文学的、艺术的、美术的各种知识,都不够用。石楠既没有条件去看看张玉良足迹所至的地域,也没有条件去采访她的亲戚朋友,于是,只能沿着她的足迹到书海中求索。凡是她到过的地方,石楠都跟踪去研读那里的史志、游记、民俗,以至名胜古迹、城市建筑——里昂的丝织业、巴黎的艺术、罗马的颓垣残柱,哪怕文中只提一笔,也要围绕着它去翻阅大量的资料。这样,石楠才真实而生动地再现了张玉良传奇式的人生道路与艺术道路,再现了她所生活的社会环境与时代风云。这样,《画魂》不仅在普通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反响,也在学术界尤其是美术界产生了震动效应。首先是张玉良当年的美术教授,其时已九十高龄的绘画大师刘海粟先生看了《画魂》之后十分激动,不止一次热情地致信或会见作者,感谢她写活了张玉良,写活了当年的上海美专,不止一次为作者题词:“一卷画魂书在手,玉良地下有知音”;“纸上人间烟火,笔底四海风云”;并与作者结为忘年交,在他百岁盛典上欣然同意石楠为之作传。《画魂》传到海峡对岸,立即受到桐城张英后裔、台湾资深作家张漱菡的青睐,她主动写信给石楠,还写了评论文章《画魂之光》,热情地向台湾读者推荐《画魂》。以书为媒,她们从此结为文坛姊妹,每月皆有飞鸿往来,且有诗相酬:“幽愫满怀凭纸寄,言多笺短莫相忘”;“梦断思君年复日,何时把酒共高吟”。又因张漱菡的《画魂之光》,曾与张玉良同窗巴黎的著名学者型作家、皖籍才女、百岁老人苏雪林也看到了台湾版的《画魂》,老人致作者信中写道:“我一口气读了一遍,以书中情节复杂,一时理不出头绪,又读了一遍。一部十几万字的书,两天内连读两遍,在我是从所未有的事,若非你的文笔优美,而书的主角故事又十分感人,又何能如此?”她抚今追昔写了篇长达一万五千言的文章追忆张玉良,评论《画魂》,连信一起由张濑菡转给作者。在苏一百○三岁归省黄山太平时,她们终于得以相见,并合影留念(石楠最近萌念为苏雪林这位学者型作家立传,只是这部传记写起来难度更大,石楠正在啃她数十卷的日记与著作……)。《画魂》问世之后,曾在中国画界诱发了一次激烈的流派之争,其间孰是孰非,姑且不问,但由此可见《画魂》的艺术世界里有相当浓厚的学术含量。《画魂》之所以能被台湾海风出版社出版,缘于台湾留法攻读艺术史的李松泰之推荐,可能亦看重《画魂》在艺术世界中的学术含量,这或许涉及王蒙所谓作家学者化的倾向问题。虽然不指望每个作家都成为学者,但作家学者化云云旨在从根本上提高作家之精神与文化素质。从创作《画魂》起,石楠似乎就较自觉地走在作家学者化的道路上。这对只读过初中的石楠来说尤为艰难,但她却知难而进。她所传写的多为画家、表演艺术家、诗人。时势造英雄,任何人也离不开时代的铸造。要写他们就得研究他们所生活的特定历史时代,掌握他们所从事的特定专业知识,从而塑造出他们所具有时代感的独特的艺术个性。比如她写梁谷音,就得了解昆曲发展的历史与现状;写舒绣文,就得研究中国的电影发展史、中国话剧运动史以及抗战时期的戏剧活动史……要写刘海粟,则更为艰难。他的人生像沧海一样,十七岁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美专时,就有“艺术叛徒”之称;为捍卫新兴美术,与专横野蛮的军阀孙传芳论战;为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他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与磨难。苦难造就了他。三十岁时他就被法国艺术评论家称作中国文艺复兴大师。他借鉴、融合中外绘画传统,创造了无数艺术珍品,享誉世界。可艺术家的超前意识往往难为普通人所接受,误解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使之成为中国现代画坛颇有争议的人物。写好这个人物谈何容易!经过倾心交谈之后,石楠终于找到了传写刘海粟的特殊角度,以及作者与传主的精神契合点、共鸣区。剩下的工作是在书海中寻求刘老在“别人活不下去的环境”中的生活情节:信念—气节—作为,以及那环境本身的气象。于是,她潜心研读了刘老晚年全部著作,谈艺录及其年谱、传记等;此外,还借阅了《世界美术史》《西方美术史》《西欧近代画家》《印象派》《欧洲艺术》《米开朗琪罗传》《凡·高传》《达尔文传》,以及中国历代画史、画论,还有当年的《申报》《辛报》《中央日报》,包括各种美术报刊等。经过几番锤炼淘洗,《刘海粟传》海外版1994年10月由台湾地球出版社出版,50万字。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95年12月出版了该书的修订本。刘海粟传此前已有两本,石著以新的光彩,赢得了读者与学术界的好评。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96年3月14日在沪举办了《刘海粟传》研讨会,上海学术界权威人士钱谷融、徐中玉、张德林、谷苇等出席了研讨会,一致对之给予了高度评价。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新民晚报》以及《澳门日报》都发表了评介文章。安徽人民广播电台将之录制成长篇连播节目,并参加全国连播节目交流,使得它在十多家省市电台播出,也颇受听众欢迎。石楠每写一部传记小说,都得到一次灵魂洗礼、精神升华,也相应经历了一次学术操练。正因为石楠努力行走在作家学者化道路上,海纳百川,不断给自己充电,所以她的传记小说系列中学术含量相当浓重。《寒柳·柳如是传》一经问世,著名评论家冯英子立即做文惊呼:美哉《寒柳》!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在旅途中读了《寒柳》,即兴赋诗云:“读君新著意难平,一树垂杨万古情;我亦虞山拜柳墓,短碑荒草卧纵横。”想方设法递到素昧平生的石楠手中,从此与之订交。或许是学术情结太浓了,石楠时而以艺术形象提出种种闪光的观念,如她认为与命运顽强搏斗的柳如是尽管终竟“被邪恶势力吞噬了”,可是,“历史与文化不仅仅是胜利者们创造的,也有失败者的功绩,是败者和胜者共同创造了历史。河东君败而不输!”再如在《陈圆圆传》中说:“尽管吴三桂对国家、民族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他敢于‘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名节大事与一个女人之间,他毅然选择了陈圆圆,这是需要勇气和力量的”,“如果仅从对待爱情这一点上来看,吴三桂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这些观点未经得起学理考验,却是作家对学界、对史界的大胆挑战,学理上的文章得由学者去完成。还因其学术情结太重,石楠写完《刘海粟传》之后,意犹未尽,又咬牙从刘海粟情感角度出发,写了一部他的情史:《百年风流·刘海粟大师的友情和爱情》,由冯其庸推荐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这部书引经据典,几乎真的成了一部学术专著。据说她还打算以此去申请社科奖哩。

石楠是个“大器晚成”的作家。她发表处女作《画魂》时已四十五岁,人称她的作品是开在人生秋季的花。石楠的书迷徜徉在多彩的艺术世界之余,多么想了解石楠何以能创作出那么多富有学术含量的传记小说,让人生秋季的花开得那么绚丽多姿?要回答这个问题,得从石楠之成长过程说起。石楠是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作家,贫穷、落后、政治偏见三座大山与生俱来地压在她头上,扫盲班—初中生—集体工—图书管理员—作家,一步一个脚印艰难跋涉,使之深知苦难的滋味。但她并没有被苦难所淹没,而是将自己苦难的历程升华为历史的反思、博爱的情怀、审美的慧心。苦难成了石楠难得的财富,她从苦难中奋起成长为一个著名作家。从苦难中奋起的石楠,乐于为苦难者立传(其间尤其是苦难的女性)。她曾对一位书法家好友说,我的墓志铭你只用写一句话:“这里埋着一个为入地狱者立传的人。”她说这虽为戏言,却导自真心,在我人生的晚秋时节,我向读者许诺,要为不见经传的巾帼才媛立传。我选取的传主,多为毁誉参半,备受争议屡遭磨难的人物。我写了张玉良、刘苇、柳如是、阮丽珍、言慧珠、梁谷音、舒绣文、叶未然、金竹芳、吴恩女画、汪学春……她们无不是走过棘丛荆林,泥潭滑路。苦难虽淹没了她们,却也辉煌了她们,她们高唱出一曲曲发奋自强的人生之歌。她进而说,倘若没有与她们同历冰雪的人生体验,我又怎么能体味到她们苦难的人生?石楠的文友海燕为之杜撰了一个词,说石楠的传记小说总是精心选择“类我”角色做传主,苦难与苦斗是她与传主共同的人生主旋律,其间洋溢着石楠的人生感慨、人生智慧与人生追求。石楠以自己的苦斗精神和传主的苦斗精神,共同营造了一个充溢着阳刚之美的艺术世界。这里激荡着一股浩然正气,而毫无“凄凄惨惨”之类的女儿吟;这是升腾起我们民族精神的主旋律,而绝无旁门左道的靡靡之音。因而其传主的苦难经历都令人震撼,其人格魅力都令人仰慕,其辉煌业绩都会促人奋进。石楠不是那种才华横溢、下笔千言的作家,她是靠着拼命精神写作的。当年写《画魂》时,她还是名图书管理员,白天有繁重的工作,写作只能是工余与晚上。往往写到深夜直到双眼干涩,次日清晨四点又强迫自己起床继续写。那是1981年严冬,本来曾经大手术的她体质就不好,凌晨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更是喷嚏接喷嚏。她凭着一股勇气和热情,凭着对张玉良这个从社会最底层奋进成著名画家的敬爱之情,蘸着自己的汗和泪去描绘她,讴歌她。《寒柳》涉及的历史与生活层面较《画魂》更为广阔,为把握那个时代的历史脉搏,石楠做过艰苦的案头研读与田野调查。为了搜集被历史尘封了三个世纪的秦淮名妓柳如是的资料,她于大雨滂沱中奔波在江南泥途,辗转于博物馆、文物处、传主足迹所至的地方。一路上染疾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仍马不停蹄地寻访传主芳踪,下车时,若不是旅伴相扶就要栽倒在泥泞中。这部《寒柳》,石楠苦苦经营了四年,四易其稿,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识者以为此书不啻一部形象化的南明史,头绪繁多,被作者处理得有条不紊,难怪学界颇重视它。写《一代名优舒绣文》时,石楠又是带病而为之,她从上海广泛深入采访舒的亲朋故友后,回程的船上胆囊炎复发,继而又祸及心脏,于是利用输液的时间构思,一拔掉针就艰难地拿起笔,每天只能写一点点,多坐一会儿心房就发慌发颤……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想,也许写不完这部书就要追随舒绣文而去了。书终于在与疾病的抗争中完成了。八十八岁高龄的阳翰笙先生为之写了情真意挚的序言,予以了高度评价。她为采访刘苇、亚明,多次住进他们的家,情同手足,这样才更贴近、把握传主之精神风貌。采访亚明后,她写了首小诗,记叙其采访时是何其投入:

两度寒暑两度秋,伴公欢笑伴公愁。

为求真魂与真相,不施脂粉懒梳头。

正是如此之投入,如此之刻苦,石楠每写一部书都要经历心身的磨难,每写一部书她几乎都要病一场,以致经历一次生死搏斗。行文至此,我又想起海燕不止一次说,面对一个字一个字“爬”出来的文稿,我明白了“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对石楠意味着什么。“爬格子”的劳动模范,她要以怎样的勤奋,才能“爬”出今天的成就啊!回顾自己成功的道路,石楠始终铭记着冰心老人的题词:“真实的情感是一切创作的力量和灵魂。”她以真情投入创作,也以真情回报社会。这些年她一直致力于扶持青年作者的希望工程,每年都不厌其烦地为青年作者看稿作序,常到家乡的高校、中学甚至小学去讲创作,担任各种文学社的顾问与指导;去年她主持策划了一套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皖江走廊丛书”,共有16本本地青年作者的作品(其中多数为处女作),有力地推动了安庆地区的文学创作。石楠要用自己的心血营造一片抗文化沙漠化的绿化树——石楠林。这才是一道风光独秀的文化风景线。

(钟扬: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