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月亮圣洁温柔而灿烂的云姊姊——悼念黄庆云女士
——悼念黄庆云女士
阎纯德
2018年9月20日中午,我们敬爱的黄庆云女士在香港玛嘉烈医院仙逝。这个噩耗是由她的作家女儿蜜蜜泣告林曼叔先生又转告我的。得知噩耗,当日夜里我便做了一个梦: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经历了七十多年一代一代的“儿童”,像大海一样浩瀚的人群,呼唤着,“云姊姊,云姊姊,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这凄婉而哀伤的声音把我从梦里叫醒,我的眼睛浸出了泪水。这时,我想起得到的“泣告”——是的,她走了,这是真的。
尽管我知道,人人都应笑看生死,可是面对无常的世界和人生,当自己遭遇敬重的朋友、作家、学者离去的噩耗,再坦然、再坚强的人也无法拦住突然袭来的悲伤。
我思忖着,为什么上帝非要把我们敬爱的云姊姊叫走?难道,天国也需要比月亮还圣洁、温柔而灿烂的云姊姊吗?有一个声音不无沉重而又微笑着对我说:“嗨,云姊姊不会走的,你们都放心吧,她会一直陪伴着一代一代的孩子……”
这时,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云姊姊的情景:1979年10月30日至11月16日,北京召开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那是十年浩劫之后中国文学艺术界彻底否定“极左”路线、回归文艺以自身规律和发展的拨乱反正,为中国文艺沿着“二为”方向和“双百”方针健康发展奠定思想理论基础誓师大会。那次大会,我作为列席代表,在一次小组讨论会的休息时,我跑到冰心身边,与其说话的正是我们的云姊姊。为了《中国文学家辞典》的编撰,我递给她一纸“作家调查提纲”,并有了彼此的第一次简短的交谈。
我那时拜访作家,是为了探究其深层的生活履历,了解其创作历程和艺术轨迹。在我的《文坛日记》里,那一次,记载着她第一次留给我的印象: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黄庆云,那时,她还年轻。一双大眼睛,一只像太阳,一只像月亮;她的高雅冰洁,又使人觉得她像一篇长长的童话,或是一个悠长悠长的故事。那一次,她对我说:“我从写作的第一天起,就是为了孩子。至今,我还探索着,用我的笔,用我的心……”
我曾多次写信请教她创作上的一些问题,她总是有信必复。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在北京,我们还见过一次,听她讲述祖父如何在南洋奋斗,由贫而富,回广州置买家产;正当祖父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不幸四十而殁;那时她虽然只有六岁,却亲眼看到冰山一样大的家庭倾倒的全过程。她总结自己童年说:“我的童年既不算寂寞,也不算幸福,加上一个参加革命的姑姑惨遭杀害,在那个动荡的时代,我们不得不离开广州,先新界,再香港城市。”
她如数家珍般讲述了她的像梦一样的童年、留学日本归来的父亲、师范学校毕业的妈妈,以及与她的文学生涯极为密切的两个姐姐如何以“两姐妹”为总题搭建的“故事会”,那些她们三姊妹自编的故事却是她文学生涯的起点。1931年,日本入侵东北时她十一岁,她家又搬回广州。有科学兴趣的她,却偏爱着文学和绘画,夏丏尊所译意大利文学名著《爱的教育》,“少年笔耕”和“五千里寻母”,读得她热泪盈眶。茅盾和鲁迅的作品,张天翼、叶圣陶的童话,都是她喜爱的作品。关于“救救孩子”,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救救孩子”,究竟这孩子该如何去救?连那个臭名昭著的墨索里尼都懂得“谁有青年,谁有希望”。那时日本的教科书宣扬的是如何攫取中国的东北,我们的教科书宣扬的却是“二十四孝”。
十五岁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黄庆云,那时已经清醒地走出了传统意识,懂得了一个人首先要爱自己的国家;现实使她决心要像俄国诗人、童话作家爱罗先珂那样疾呼:“要叫孩子们像小老虎一样,冲出狭小的笼子,寻找迟来的春天。”
1938年广州沦陷后,她又到香港,借读岭南大学,在人生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她没有犹豫,除了钻研教育理论,就是依然到儿童中去,参加当地的儿童剧场运动,给孩子们讲解《古代英雄的石像》《秃秃大王》,启发儿童的反抗意识。香港大学的马鉴教授,创办小童会,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以及那些擦皮鞋、捡破烂的孩子,她就为这些社会底层的孩子讲故事,启发和鼓励他们热爱人生,相信未来,增长他们面对生存的勇气。就在这时,她创作了第一篇童话《跟着我们的月亮走》,把一个快乐而富有同情心的月亮和严厉而墨守成规的太阳做对比,第一次把童话与社会拉在一起。当岭南大学的曾昭森创办《新儿童》半月刊时,她应邀成为这个儿童杂志的主编,从此,她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儿童文学的伟大事业之中了,她的理想,在儿童文学这个伟大的事业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与发挥。黄庆云曾说:“我用爱心来编《新儿童》,它成了我的人生路标。从它开始,我研究儿童文学,写作儿童文学,就成了我生命的全部内容。”她还说,“我的作品的基调始终是愉快的。因为我接触的孩子都是快乐而向往光明的;尽管他们身处恶劣的环境,但是他们在我的视野里,总是乐观而充满希望的。我写作的时候,总是想到,在我面前,有个孩子在听我讲故事。”此种情怀,是她写作的原动力,是她终生怀着人道主义为孩子写作不辍的生命之源!
当太平洋战争爆发,《新儿童》迁到桂林。湘桂大撤退,曾有过停刊;1945年,《新儿童》在广州复刊,翌年又在香港出版。后来虽曾易名在广州出版,作为总编辑,她依然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后来,她和丈夫、文学评论家周钢鸣(1909—1981)都在广东作家协会工作。1959年,她在广州主编《少先队员》时,尽管因为“太注重文艺性、知识性和趣味性”而受到批评,但她不迁怒任何人,要她下乡她就下乡,但是写作上,依然如故,鉴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她认为,创作既要继承传统,也要突破传统,既要是现实主义的,又要是浪漫主义的,形象不失其真,具体而不失其美,即使不是叙事诗,也该有故事和情节,绝不能只是抽象的说理和干涩的描写。这就是她对儿童文学的理解和追求。
后来,黄庆云被选为广东作家协会副主席,担任国际笔会中国广州笔会中心副会长兼秘书,还主编《少男少女》。头衔,是她分外的工作;写作,是她永远的义务。从1938年发表第一篇童话开始,文学伴着她走过七十多年的风雨岁月,写作是她的灵魂和生命。在儿童文学领域,她的写作几乎涵盖了这一领域的全部题材:“儿童剧”、“通讯集”(云姊姊信箱)、“儿童读物”、“诗配画”、“儿歌”、“童话集”、“中篇童话”、“长篇童话”、“儿童诗”、“叙事诗”、“传记文学”、“儿童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集”、“儿童文学翻译”及《我的文化大革命》等百多种写给孩子们的作品。
写儿童文学的作家,需要有诗人的想象力,有了想象力,才可能写出充满哲理的童话;写儿童文学的作家,需要有童心和爱心,有了童心和爱心,才能写出被孩子理解和接受的富有童真童趣且想象丰富、幻想色彩浓厚的作品。这些,我们的云姊姊都做到了:她写给孩子的作品都具有高营养,艺术上总是带着浪漫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色彩,立意高,构思巧,思想高尚,色调明朗而欢快,其中不少作品也是我们成人爱不释手的。
早年从1941年至1954年,仅在香港进步教育出版社就出版了她的《幼儿诗歌集》、《儿童诗歌集》、《名人传记》、《地球故事》、《庆云短篇童话集》、《庆云短篇故事集》、《云姊姊的信箱》(通信集)、《华侨爸爸》(儿童小说)、《动物故事》等四十余种童书。之后,广东人民出版社、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上海儿童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吉林人民出版社、天津新蕾出版社、辽宁儿童出版社、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重庆少年儿童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以及香港启思出版社、香港真文化出版社、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香港新雅出版社、香港和平图书有限公司、香港萤火虫出版社、南方日报出版社等,相继出版了她的童话集、长篇小说、儿童诗歌、传说集。2006年,她还出版了纪实文学《我的文化大革命》。及至耄耋之年,她还在给林曼叔的《文学评论》写回忆录式的文化专栏。
美国儿童文学作家凯特·迪卡米洛在她的童话里说过一句很贴心的话:“用我整个心灵在你的耳边轻轻地讲述的这个故事,为的是把我自己从黑暗中拯救出来,也把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故事就是光明。我希望你已经在这里找到了某种光明。”美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就是温暖和光明。黄庆云的童话《月亮的女儿》《漫游隐形国》《豆豆看星星》《恐龙蛋的梦》《小仙鱼的礼物》《猫咪QQ的奇遇》《彩色的风》《莲花与老虎》等,就是这样的作品,都是开启孩子们智慧大门的钥匙,使幼小的心灵既可以融入社会,又可以翱翔于奇妙的想象太空!她的《七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月亮的女儿》《奇异的红星》《快乐的童年》《和爸爸比童年》《花儿朵朵》,童话集《金色的童年》《奇异的红星》《九龙九龙》《豆豆看星星》《庆云儿童故事集》《香港归来的孩子》和长篇小说《刑场上的婚礼》,都是可以天长地久的作品。
20世纪末,我与香港的文学缘分较多,多次到那里参加学术会议。1998年3月和1999年7月,我在香港又两次见到云姊姊,其中一次在她家里。
她的家是广东,也是香港。移居香港之后,她似乎更加勤奋地耕耘,不停地为香港各家出版社写书出书,每次她都说:“我从写作的第一天起,就是为了孩子。现在,我还像以前那样,用我的心,用我的笔,为了中国的儿童文学事业……”
儿童文学是文学的重要体裁,香港儿童文学是中国新文学之儿童文学的自然延伸,它肇始于20世纪40年代初的许地山、马鉴、曾昭森等人的提倡与推动;黄庆云则是香港女性儿童文学的奠基者,她主编的《新儿童》则成为香港儿童文学的摇篮。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香港除了《新儿童》,还有《星岛日报·儿童周刊》《星岛日报·儿童乐园》《文汇报·新少年》及《儿童文学连丛》《学生文丛》《香港学生》等儿童报刊,都为儿童文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1974年,香港教育界曾发表《“救救孩子”的声明》,之后有发表《关注少年儿童的精神食粮》联署呼吁书,唤起香港各界对少年儿童读书和教育的更多关心。1981年底,以作家何紫、阿浓、严吴婵霞、韦惠英为首成立香港儿童文艺协会,聚集了以女性作家为主的百余位从事儿童文学写作的作家。除了香港儿童教育文化界人士的呼吁和关注,还由于新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以及《叮当》半月刊、《儿童乐园》、《红苹果》半月刊、《开心地》月刊、《突破》杂志、《突破少年》杂志、《小朋友画报》、山边社、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等出版界的悉心关注和扶植,使香港一度滑坡的儿童文学创作有了很大的发展,其中何紫、严吴婵霞、周蜜蜜、宋诒瑞、潘金英、潘明珠、潘力明、刘素仪等人都是为孩子勤奋写作的有影响的作家,使香港成为中华全国儿童文学作家密度最大的地区。儿童文学的繁荣,预示着教育的发展、人才的兴旺和未来的光明!
圣诞节,西方的孩子不能没有圣诞树。黄庆云的儿童文学作品就是中国孩子们最喜欢的圣诞树。
沧海自有精神在,满襟哀伤云端来。在我结束这篇悼念云姊姊的小文时,我又想起《文坛日记》另一句话:
翡翠的南方,蓝天上飘着白云;那云,为生活编制童话,为大地酿造甘霖。
接着,又听见来自天上的那句温暖我们的声音:
“你们的云姊姊没有走!”
我深信那个声音是真的:是的,我们的云姊姊没有走……
2018年10月8日于北京半亩春秋
(阎纯德: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汉学研究》主编)